《地狱一季》胡斯

19、月佛（8）

　　19【月佛】

　　明亮柔和的春季日光越过高耸入云的哥特式塔尖斜斜的照在古老建筑前的一块大草坪上，草坪上有扑腾的白鸽，有欢笑的人们，还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他穿着白色衬衣和午夜蓝的西裤，腿上摆放着一本书，厚的像一块红色砖头。与那红色的砖块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纤长的手指，指节分明，苍白瘦削的能看见皮肤下青蓝色和暗红色的细小血管。

　　随着我与男人的距离拉近，他倏地抬起头。

　　是似曾相识的眼睛，浅茶色的，明亮澄澈的像是秋日午后潺潺流过金黄落叶的溪水。

　　“我喜欢你的眼睛。”我说，稚气的嗓音，细弱却大胆。

　　身边传来父亲的笑声，他揉了揉我的脑袋，“呵，这孩子，难得开口说话，看样子和你很有缘嘛。”

　　男人淡淡的望着我，轻轻的皱了皱眉，显然不喜欢父亲这样套近乎。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

　　我抬头看父亲，心说：难道你没告诉他吗？

　　谁知父亲只是鼓励的看着我，想让我自己继续说下去。

　　但我就是开不了口。

　　我叫月佛。我在心里说，同时定定的望着男人那双美丽的眼睛，希冀他能理解我此刻的“身不由己”。

　　他这才牵动了唇角，低声道：“好了，我明白，不要强求她。”是在对父亲说，但又像是在对我说。

　　凭着这句话，我对他大有好感。

　　除了偶尔自然而然溜出嘴的那些话，我几乎不说话。并不是我不想说，很多时候，是无能为力。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怎么努力都是白费，越努力堵得越厉害。

　　但有些话，譬如对男人眼睛的赞叹，都是自然而然在我未意识到时就已经脱口而出了。

　　因为这个毛病，我和别的小朋友都不大能玩到一块儿，谁都不会喜欢我这么一个“哑巴”。关键是我如果完全不会说话也就算了，偏偏我偶尔会语出惊人，好几次把别人深藏在心底的秘密脱口而出。虽然他们尽可以抵赖，但我这种“洞察”的破坏力终究让人不爽。被我说中心事的人，难免对我就有几分惧怕。大人也好，小孩也好，都是如此。

　　与惧怕同时诞生的自然是厌恶和仇视。因此，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察到生活是一团黑漆漆的湿漉漉的泥沼。

　　我更加不愿意说话，自然没有玩伴。

　　虽然我落得个清净自由，父亲却对此着急的很，带我拜访了不少名医，但都是徒劳。我的情况太特殊了，我身上顽固的排他性让那些人根本无从入手。

　　这个男人是父亲此次拜访的医生，不过他好年轻（至少没有胡子和多余的肥肉）。

　　“您去附近走走吧，我和她单独待一会儿。”男人对父亲说。

　　父亲极其放心的就把我丢给了这个坐轮椅的男人，他看上去像是能被一阵风刮走似的，我都不敢轻易触碰他。

　　但他却很温和的对我伸出手，目光隐含深刻的理解，“来，月佛。”

　　明明感觉的到他的淡漠，但是他却有这种能力，在必要的时刻让你相信他是理解你的，他是足以信赖的，是温暖的等待包容你的。

　　而且，他知道我的名字！

　　一定是父亲早就告诉过他。

　　我晕头晕脑的就走到了他身边，把手放进他的手掌心。

　　他马上就捏住我的手，好像生怕我逃脱似的。

　　他的手比我还凉。

　　“是不是越想说话，越是行不通？”

　　我点头。

　　“是不是能说出一些直觉上的结论？”

　　我茫然的看着他，当时显然不大能明白他这些过分复杂的措辞。

　　“关于有些东西，想都来不及想，就自然说出口了？”

　　我点点头。

　　“果然。”他微微一笑，拉着我的手，从轮椅上站起来。

　　我指着他修长笔者的双腿惊讶道：“你的腿！”在小孩子的世界里，坐轮椅的人大都是瘸子。

　　说完，看着他了然的笑意，才反应过来自己开口说话了。

　　然后，他又有气无力的重新坐回轮椅上，看样子站立那么一小会儿对他而言都已经是耗费了巨大精力。

　　“腿好好的，并不代表我能好好的走路。就像你的嘴巴和脑袋，都是好好的，但是你却没办法把你脑袋里想的东西说出来。”他依旧捏着我的手，另一只手重新取回刚刚为了站起来被他放到一边草地上的红皮砖块书，“认字吗？”

　　我点头。不仅认字，而且认得很多。

　　他感应到了我的小得意，嘴角弯的更明显了，“还好没有阅读障碍，既然这样，不如从阅读开始吧。”

　　说着把手里的书递给我，“古希腊文艺史，对四岁孩子来讲，或许太过艰深了，不过你的话，可以试试吧。”

　　日光照在他的脸上，他脸颊上细细的绒毛仿佛都在呼吸，我盯着他那双澄澈冷凝的浅茶色眼睛，周围的场景变得模糊起来……

　　“想起来了？”与回忆里相同的声音从现实的空气中传来。

　　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白色的墙，黑色的门，灰色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