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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佛(1) ...

  •   01

      六年前,我在梦中找到承阳。

      他穿着白色锦袍,长发如墨,稚气的笑颜透着几丝鬼气,我初见他那眼,惊为天人。

      六年来,他几乎隔天就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看着他一步步斗狠,一步步成长为阴冷暴戾的天下之主。我的一双眼睛挂在承阳的头顶上,看着他脆弱的眼泪,暴虐的屠戮。

      在梦里,我只是旁观者,并没有身份。但有时候会想,或许承阳就是我。另一个世界的我。

      这样没有身份的梦境持续了整整六年,却在一个星期前消失了。

      消失后,丝毫没有回归的迹象。

      没有梦境的夜晚就像一团漆黑的死亡。这种缺失的悲哀最能消磨人的意志。

      我修身养息,SPA水疗,放松身体,为的只是重新找回我的梦。

      可是一切徒劳。

      裴礼熟练的用针管给我某处纤弱的静脉注射一种浅红色的药剂,然后拍了两下我的脸,“别再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晚上拾掇一下跟我一起去给莫奈捧场。”

      “捧场?”

      莫奈是裴礼的朋友,也因而成为我的朋友。男孩子弹得一手好琴,要是争点气,有大出息也不一定。可惜,他也是一个不安分的家伙,易受人影响,整日折腾些不适合他的世务。

      “他和卫家那几个兄弟合开了一个会所,晚上开业,你忘了?”

      “卫家几个兄弟?”我使劲搜刮自己浆糊似的脑袋,可惜一无所获,我脑海中压根不认识什么姓卫的人。

      “忘了就算了。”裴礼对我的健忘习以为常,“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我的记忆大都是糊成一坨一坨的,根本很难按照时间顺序分门别类。即使体质特异,但【离梦】的毒性总之是有副作用的。

      忘了说,我父亲月清是裴礼的仇人。要说具体是什么仇,大概就是杀父杀母之类的。月清大半辈子受人爱戴,人生最后小段却惨淡收场,这其中有裴礼的手笔。

      月清死的时候,我十四岁。

      大概是嫌弃月清死的太痛快,裴礼意犹未尽,于是收留了我继续她未竟的报复。她常年给我注射一种叫做【离梦】的毒,这种毒能毁人心智,让人逐渐成为行尸走肉。只可惜我体质特异,裴礼的【离梦】对我作用不大。裴礼是学医的,对此激动不已,像是发现了未知宇宙的新物种,从此对我百般宝贝又百般折磨。

      我不知道裴礼究竟是怎么看待我,我倒是一点儿都不讨厌她。大概【离梦】的毒真有一种魔性,我对裴礼的情感也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转变。从一开始的抗拒和冷漠逐渐变得依赖,前后不过三个月。

      实话说,就算我有报仇的决心,也实在不是裴礼的对手。她有两个不俗的靠山。

      一个叫慕容闻丝,出身北美蓝血家族,是个弑兄杀父的狠犊子。

      另一个叫庄述,月清曾经的得意门生。把正部级以上官员打落马的督察,他是最年轻的一个。近水楼台先得“月”,如此形容再贴切不过。

      不说他们手中捏着世俗强权,单从个人素质上看,这两人也绝非常人。

      慕容闻丝使得一手好毒,裴礼的本事不及他十分之一。

      至于庄述。

      那就不是三言两语说的清了。暂且不提。

      裴礼俯身贴了贴我的脸,皱眉:“该死,才说你脸怎么这么红,有些发烧。”

      说完又是一针。从她的表情看得出来,她极其享受这一行为。

      裴礼照例收拾好针筒和药剂瓶,将用完的那些东西一股脑塞进自己带来的帆布包里(这是提防我把针筒和药剂残液偷偷藏起来)。

      “晚上你去露个脸就回来,反正和姓卫的也不熟。”

      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的阴影里,而我独自被孤独的光线笼罩着。

      到了晚上,我终究没能从床上起身,莫奈的场也是捧不成了。

      裴礼也不勉强,一人前往。

      “月佛。”闻丝的声音。冰冰凉凉的像绸缎一样顺滑,却又带着奇异的摩挲感,像是深谷里的潺湲溪水,静静的流淌,毫不张扬。

      我睁开眼睛。

      闻丝有一张苍白的像是刚从冷冻室里取出来的被抽干血的脸,我不止一次试着用手揉搓他的脸颊,但,蓝色的血管只会愈加清晰。说起来真是奇怪,他是神医,却治不好自己的病。或许是根本不想治,这种冰冷的体质让他与凡俗□□的诸多欲望绝缘。

      这是一个冷酷的没有凡心的鬼。

      我重新闭上眼睛,并不想理睬他。

      “好啊,你不理我,我以后就真再也不来了。”他冷冷的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我倏地坐起身,咬住他的脸颊:“你敢。”

      闻丝的微笑像月亮刚从云层背后探出身来那般莫测又飘渺,“这几天跟谁赌气?饭也不好好吃。”

      我摆出惯有的骄纵姿态,拉住闻丝的胳膊,翘嘴儿,眼里盛满一汪水:“还能跟谁?就跟你赌气!”

      “我是哪儿得罪你了?”闻丝苍白的脸上还是那般莫测飘渺的微笑。

      “你不给我【沉梦】。”

      闻丝任由我握着他的胳膊,但看我的眼神又恢复了冷静淡漠,像是在看一只在腐肉堆里蠕动的蛆虫,“你又想害谁?”

      我毫不在意,依旧是黏糯的抱着他的胳膊,“给我【沉梦】,我答应你,这次绝不害人。”

      闻丝放弃看我的眼睛,把目光转向了窗外的那棵榉树,那榉树的枝桠在月光下显得像是一个刚从地底爬出来的恶鬼,不过被什么咒法定型了。

      “【沉梦】是致死的毒药,你让我怎么相信你的话呢?你骗我可不止一次。”

      我大笑出声:“你忘了吗?在【沉梦】造出的域界中死亡,灵魂却得永生,我用它哪叫害人,简直是渡人,我不是真菩萨,哪有那慈悲?”

      月清死的那个夜晚,我在梦里见识了死亡之国。

      那是世界与世界之间的【门】,穹顶之上,穹顶之间,穹顶之下,不同大小的【门】,不同样式的【门】……背后是天堂的白,是地狱的黑,是不同维度的时空。

      第二晚,我打开一扇门,见了承阳。或许,那真是属于我的死亡之国。

      死即是生,生生不息,幽黑的一无所有的世界并不存在,地狱与天堂也不存在。只有双脚从一个岛迈入另一个岛的过程。

      “你——”闻丝盯着我那充满殉道意味的虔诚的微笑,恍悟,“你是想自己用,你是想死!”随后是盛怒,“想都别想!”

      “成全我吧,闻丝,你再明白不过这种被禁锢的痛苦,我现在也被禁锢了,我一定要去死地找到那扇【门】。”我跪在地上,死死抱住他的双腿,“成全我吧,就像你当初成全我的父亲那样!”

      “别傻了。”他叹息,抚摸我的头发,“为什么总爱把自己逼入绝境呢?你的【门】始终在那里,你会寿终正寝,然后安然的迈过它,像普通人那样得到幸福。”

      对于死亡这个话题,虽然,他用的是最浅薄的道理,但那样子的温柔与慈爱,是我无法亵渎的。

      我说不出更多话了。胸口周围的血管像是全部冻结成了冰。

      没有【沉梦】,我再也没机会见到承阳。

      这时,窗外的云被一阵狂风吹散开去,月光穿过玻璃洒满整间屋子。门下,有人在笑。

      “唉,真是一厢情愿的傻子。”笑声随后是叹息。

      这个声音是熟悉的。

      这种熟悉是渺远的。

      不是耳膜受到刺激后作用在神经上引发的生理意义上的回忆。

      那是一道直击我天门的白光,是超越了俗世生命的原初意识。

      “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眉目扬兮,清扬宛兮。缥兮渺兮,若幽涣兮。”

      穿着玄色礼服的赞者和巫女曾如此颂扬少年君主的美貌。

      “承阳!”

      月色下,一个白袍锦带的少年,鲜红的唇如血一般明亮,漆黑的眼睛像夜般深沉,修长的眉斜飞入鬓。他手里还有一把剑,青色剑身玄色脉络,可不就是梦里的莫邪。

      “啊,承阳!”我高兴的从地上跳起来。

      闻丝不知道是被我过于狂喜的神色吓了一跳还是对这个名字存在一种本能的避讳,苍白的脸简直快要透明的与周围的月色融为一体了。

      不仅如此,他的声音轻轻颤抖,像是幼弱的雏鸟轻扇羽翅般试探着,再次念出那咒语般的名字:“承阳?”

      承阳持剑,站立在房门口,闻丝不动,在匆忙中紧捏住我的手,不让我上前半步。

      三个人之间奇妙的对峙。

      很快,这种紧张的氛围在少年灿若未央、皎若明月之光的笑容中消弭无形。

      “我的月佛,我来了。”他说着又笑,走近我和闻丝,带来一缕不属于现实世界的味道,让人手脚麻木的味道,“你以为只有你想进入我的世界吗?”

      原来,他是我头顶上的另一双眼睛。

      这些年来,我的一切,承阳也尽收眼底。那是属于他的梦境。

      而今,无需【沉梦】,他跨越了那道属于他的【门】,来到我的身边。

      承阳抱住我,“月佛,你和我,天生就是一体!”

      我被这种幸福感包裹的快要窒息,或者是我又做梦了?

      承阳仰天大笑,我的所思所想都瞒不过他。

      “这是真的,我来了。”他这么说的时候,若有若无的扫视闻丝。

      闻丝松开了捏住我手腕的手。

      我被承阳抱着离开了月宅。

      “我会杀了他们。”承阳突然笑着把头埋进我的脖子,虽然才刚来到这个世界,但承阳对我的一切了如指掌,但他此刻的声音怪怪的,有点阴郁的反讽,“以爱之名的束缚,多么可耻。”

      “不要伤害他们。”

      能被人记挂,即使是仇恨,也是一种幸福。最可怕的是被遗忘。

      承阳叹气,他解开青丝上的锦带,绑在我的手腕上,神情严肃的盯着我的眼睛道:“不要害怕,月佛,如今有我,我会帮你夺回属于你的一切。”

      “我不要那些——”我有点无知的说着,却并不明白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

      承阳亲吻我,一边用手上的锦带桎梏我全身的血脉,随后是锋利的刀片划过手腕的凉意,冰冷与炽热交织,血滴在地面上,我感觉眩晕。

      他扣住我的手指,举起两人的手腕,“你的血,我的血,从今以后,谁也无法把我们分开。”手腕上的鲜血蜿蜒滑落在我们两的唇畔,我舔了舔,竟然是甜如蜜。

      “只有挚爱的鲜血,才是甜蜜的。”少年得逞的看着我狡黠一笑。

      我被冻住的血管一下子又全部碎裂,以一种看得见的速度在我的视觉意象里被化解成一团蒸腾的红雾。

      我看不清眼前与即将发生的一切,就如我从来都看不透自己。

      承阳的到来,给了裴礼最大程度上的恐慌。她从我这里了解了承阳的脾气,虽然他不再是一呼百应的少年王者,可是他手上的莫邪剑,他身上的谜,让裴礼这样无法无天的女孩也一下子无计可施。

      对此,闻丝的沉默透着一种不祥的预警。

      有一天,他在我耳边说:“承阳与裴礼,你只能选择一个。”

      然后,他走了。

      这一次,闻丝是真正意义上的离开,他不会再回来了。

      我没有问裴礼闻丝离开的原因,但我介意他遗留给我的幽灵般的问题——

      承阳与裴礼,你只能选择一个。

      为什么只能选择一个?二选一的预言并不少见,并且大多数时候都不会有错。

      你死我亡,就像白昼与暗夜,送走一个才能迎来另一个,不存在同时是夜晚又是白昼的时空。但我不信,我要承阳,也要裴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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