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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枯木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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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一阵风,姬无颜定神时停足在一厢中药味浓烈的主卧室。
红木家具泛着沉幕之色犹如床榻上的老人,奄奄一息。
姬无颜侧对着老人,低头扫了扫老人的面容,黄蜡起皱的皮肤布满褐斑,凹陷半阖的眼皮,颧骨突出,像是甚少吃饭。两瓣唇一张一合,能听见微弱的喘气声。袖子内露出的手臂枯槁,与那冬天里的杨树有几分像,乍看过去连接着一颗颗树痂,难看却惋惜他的大限将至。能从他瘦弱无力的双臂看出老人躺在床上许久。
“姬无颜,你也看到了,我父亲快不行了,求你救他!无论你要多少钱,我会满足你的所有要求,只求你救活他!”云谦满面愁容,手里攥紧袖沿,眼睛一眨不眨投注到老人的脸上。
姬无颜默声坐到榻边,拇指与食指轻轻撑开老人的眼皮。老人的瞳仁充满死气,干瞪着房梁。当他看见姬无颜的脸时,仿如受了惊吓,“啊啊”大叫起来,全身扭动,恍如害怕着什么洪水猛兽。
口里不断呼喊:“啊、啊、放手红颜!啊,我、我呼不出气,咳咳咳。”跟着一连串的猛咳,直把肺咳疼了。整个床榻“嘎吱嘎吱”地晃动。
闻声而来的红颜在听见屋里的喊声有一刻迟疑,她咬住唇,硬着头皮重迈进门槛,却被守在里头的管事拦在外头,这已不是第一次了。自从云大老爷在前些日子做起了噩梦,他就不待见她,并交代服侍他的服役们不许她进门。
也不知他耳朵怎突然灵敏起来,听见管事说:“表小姐留步。”他又开始挥舞双臂,阻挡有什么东西扑向他。
云谦不知如何是好,上前却无从下手。姬无颜干脆利落地把老人双臂折于胸口,点了他的穴道,随后从药箱里捞出银针,在老人的人中、少商、隐白几个穴位处扎针,之后换成心俞,肝俞,脾俞,丰隆等几处,施完两次,老人瘫倒在床榻上,喘息声慢慢平复。问他:“你……不是古大夫?”
姬无颜立身笑笑:“老人家你好,我叫姬无颜,是名江湖郎中。”
老人徐徐眨动眼睫,表示他已知情,目光递转到自己儿子身上。
“老夫知自己已经不行,有些话想对犬儿说,其余人退下吧。”言谈间泄露了一丝疲态。
姬无颜收做药箱爽快地退了出去,云谦本想拖住他,已防他父亲又发起颠来,无人救治,然而他这么一走,他的内心陡然忐忑起来,跪在床边,双手牢牢握住他父亲的手臂。
“爹,你少说两句吧。你的病得根治,我请来的姬无颜不是骗子郎中,我试过他的医术,且在古大夫的医术之上。”
云沥要求云谦把他扶起。云谦在他背后垫一个软垫使他能舒服些。他干咳数声道:“治了一把年,我最清楚自己的身子骨,只怕快散了架了。你这个不孝子还不让我说说话,临死也想憋死我呢……咳咳咳咳。”
“孩儿不敢……可是……”
“别可是了,咳咳,你要活活气死我么!”重话一落,云谦不敢再插嘴。
云沥将做的噩梦反复说给云谦听,要他小心一个人。这日夜迫他困扰,折磨他精神的人说不准有它的预意在里面,也是关乎云家兴败之关键,即使有一滴血缘在里头,也不允许坏云家根基的蛀虫。
云家是他父辈一手兴起,后在他手中落败携家眷逃离秦都,重新打拼来的,他的血泪均在云家,之后积劳成病,不得已缠绵病榻,在传给独子,决不能就轻易垮了下去。
梦中的人有一张红颜一模一样的脸,尽管不像现实中那般笑容夺目,但梦中的她冷着一张脸,看着他的眸子像两只索命的钩子,掐着他的魂魄,每晚窒息着惊醒。这简直要他不好安睡,近日频频发生,连午睡也不放过,犹可说明他离死不远了,更不敢亲面红颜。闻她名字,不禁抖筛子抖个不停。
云谦头摇得像只拨浪鼓:“不可能、不可能,她很快会成为你的儿媳妇!”
“混账!”云沥一拳敲他头颅,就如抚摸一般毫无气力。他要云谦睁大眼看看清楚,红颜她到底是人是妖,她十几年住在云家,为何她的父亲对她不闻不问?
被提到名的红颜此刻不甘离去,正徘徊在门口,并命令姬无颜不得离开半步。
说来巧,他一出来,她和几个蓝衣、绿衣、黄衣的几个丫头片子张开手臂拦住他的去路。
为首的红颜好生掂量他一番,嘴上啧啧啧:“好像在哪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是谁家公子。对方的头发黑得发亮,一丝不苟地盘起。露出饱满的额头,鼻子小而挺,一双浓眉大眼颇有神,挂着痞相,嘴巴刀削似的的薄而红,准时个刀子口豆腐心。衣裳尽管旧了,但挺合他修长的身形,就是气质改配嫩色更好些,烟蓝色显得卖老了。
姬无颜吊着眼皮斜视她:“就前些日子嘛,表小姐贵人多忘事,我看云老爷单独与云少东有话说,保不准在提你们婚事哩。”
红颜面色一红:“你怎晓得我与云表哥在各自娘肚里定了娃娃亲?”小女儿羞态尽显,她偏开头,手握住手搁在肚子上,柳腰挺拔。一旁的丫头片子交头窃窃私语,粉脸儿开了好多春花,高兴的紧。
春日里莫过于女儿家灿烂的笑容,姬无颜心里暗暗道:云谦这小子近水楼台先得月,妹有意,要不是身子不行早给她“吃“了吧,哈哈,他是弦外之音,拨乱她的思绪。明晓得云谦顾忌身子,才迟迟不肯娶她。谁叫她见面时就不懂礼数,他这是无事生事,逗逗她罢了。
“他说给我听的,你们好事将近否?我来得及讨一杯喜酒喝不?”手空握杯子状,假装喝酒。
几个丫头片子争先恐后地回答婚期还有三个月。红颜佯装端庄,心里乐不可支,多瞅他个几眼,越看越觉得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灵光倏地划过脑海:“你叫什么名字?我没在云表哥身边常见过你?”其实她心里有点眉目了,她退了一步,神色不由变得紧张暴露了现在的想法。
姬无颜皮笑肉不笑:“新识而已。”转过头,视线对着闭合的雕栏大门。“哎,云老爷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以后都不会好了。”
话题被他一转,红颜开始担忧云老爷的身体,询问云老爷能活多久?
姬无颜的回答是过不了喝他们的喜酒,瞬间到把她弄急了,要是云谦一蹶不振如何是好?他待他父亲可好了,就连仆役擦身的活,他经常代劳,父子情谊,血浓于水。连二娘做人妻子都比不上亲儿子亲厚。
“你是云谦的朋友,不该尽最大努力治好他爹吗?”红颜双手叉腰,一副质问的口气。
姬无颜仿佛听到一个好笑的笑话,能救他固然会去伸手,但是老死与劳死,为谐音,所代表了他们的大限已经到了归于尘土的地步,不应加以阻止,任其自然乃是他的命期。
“救活了又如何?人终有一死,今次是他的劫,只能靠自己,靠旁门左道,根本无法扭转的!”每个人的命期皆写在冥府命书中,不容其他人随意涂改。
红颜愣是接不起话茬,她的丫头片子们纷纷给她出主意,当狗头军师,一个比一个玄,把红颜吹嘘成上至凌霄殿,下至阎王府,无所不能。红颜作势嘘了声,好像这事不能传给人听,默认她具有神力。姬无颜莞尔一笑,人命之短暂,莫要有违,天上是生了眼睛的。
红颜见他笑反问道:“你医术不高别扯将来的事,我只晓得救活了姨夫,云表哥就会天天开心,待我与云表哥开枝散叶,云家每个人会满脸笑容。”她信心备足的拍着胸脯,眼中流光,预示将来的幸福。
姬无颜无法苟同,也无法揣测出她所谓的自信从哪儿来。最后道了句:“没有不老的传说,唯有生有死,丧亲之痛可以用时间磨合,云谦是可以忍受的!”他所认识的云谦不是脆弱的人,从未信鬼神之坛的男人,他有着石头般坚硬的信念。
红颜被他说的一怔,他们何时亲密起来的?哼,不过认识几天,怎么说她从小和云谦一块长大,“不许你叫他云谦!”她勃然大怒,有种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的感觉。
门从里拉开,云谦吁口气走了出来。脸上的阴霾并未被院子里的风吹走,眉目间藏着郁郁寡欢。
红颜看见他高兴极了,像只兔子奔过去挽住他的臂膀,软糯地喊一声:“表哥,你出来啦,姨夫跟你说啥?”
云谦拉回神,有些不自然的拽下她的手:“爹睡了,你怎么没有回屋?外面风大。”
红颜忙不迭再缠上去撒娇:“讨厌,姨夫身体不好,我也很担心啊。快到我们成亲的日子,姨夫定要坐到主席上接受儿女的拜礼。而且我……”没让她说完,云谦三两步走到姬无颜的跟前,认认真真的问他。
“我爹有救吗?转危为安有几成?”
姬无颜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切勿再拖累你父亲,他不可能留太长,可能活四天,可能活……五天。”
“混账!”云谦低吼一声,单手罩住自己的眼睛后不再说话。他双肩耸动怕是说不出一句中气十足的话来。
姬无颜向来是直肠子,不会安慰人,更不会出手去安慰他。淡淡的目光凝在对方指缝里溢出的泪水。男儿有泪不轻弹,无泪只是未到伤心处,由此见得他父亲在他心里有多重要。
红颜见不得他痛心的样子,她愈发讨厌姬无颜这个人,不仅企图谋害她,而又得到云谦的信任。
她莲步缓移:“我有法子。表哥敢不敢尝试?”
云谦擦干泪,扭过头问:“你有办法救我爹?”她点点头,他下定决心似的握紧拳头:“好,只要救的活爹,我什么都答应你!”
姬无颜在他耳边连声提醒,这可不是儿戏,要他想清楚了!
他置诺罔闻,等着红颜下文。
“表哥,你听过冲喜吗?”话一出,果然他后悔不及,咋舌当场。求助姬无颜,得到的却是爱莫能助,难道只有这劳什子鬼方法吗?
“你确定冲喜救得了爹?”他口水难咽,思绪在做最后的挣扎。
红颜圈住他的腰,头靠着他的胸脯说:“当然,三天内我们成婚,我会救姨夫,毕竟我以后要叫他一声爹嘛。”酥嗲声的嗓音使云谦起了鸡皮疙瘩,神经宛如绷断一般,不再纠结是非,答应了下来。
姬无颜临走前说:“你会后悔的!”这四个字重重扣在云谦的心头,在他答应时,他已经后悔了,同时他心里默默答应红颜,以后会待她很好、很好,他们之间不会有子嗣。虽不能将心里话告诉她,但为了爹,他不想再多生枝节。
在这三天内,云谦几乎见不着红颜一面,她的侍女三天两头换着彩衣,粗看还以为是一胎里生的,美则美矣,但无法美到他的心里去,愁的是婚期一下子缩短,婚后红颜会不会嫌这嫌那,怪他自私自利,只为自己着想呢?
姬无颜被迫留了下来,云少东希望他能留下来喝一杯喜酒,在他看来,云谦是愁得发慌,不过是他自作孽而已。
姬无颜好奇红颜会使出个啥法子救云老爷,同时担心她的所为是否不违法天理。
偌大的云家院子,鸟语花香,风里燃着檀香,透过柳帘,就能瞧见云谦正抱着朱娘的孙儿在靠池的亭子内逗玩赏鱼。
姬无颜被云谦叫过去,没事谈谈心,化解云谦心中的郁结。知他有心悔改,可人在浪端不得后退。管事麻利地将请帖撒给云家到处结识的亲朋好友。对于持反对的云老爷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既然是冲喜,也希望时来运转,病能有好的起色吧。
朱娘的孙儿好动,两只肥肥的小藕臂经常挣出襁褓,握紧拳头挥舞在半空,樱桃小嘴儿发出咯咯咯地笑声。
婴孩的笑最能感染大人,云谦依旧笑个满怀。云谦半是吃味,半是思虑他出生时,娘都没好好看看他,抱抱他。人心肉长,他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两人的心情同时联系在一起。一个无法生孩子,另一个早夭,无法生孩子。云谦对孩子的爱,充满了渴望。姬无颜总已俯视的心态看待凡尘的美好,源源不断的生命,注入的不光是美好的光景,而是希望。
亭间二人和一个娃娃逛腻了,闲游到花下。云谦眼利,看见一个下人虔诚地跪在一颗树下,手里似乎捧着什么。
他催促姬无颜快点儿跟上,凑过去看看,旦见下人手里捧得是一只鸟儿,奄奄一息的老鸟儿。它羽毛丰满夹带着潮意,侧躺在手掌里缓缓地一起一伏呼吸,眼皮半阖,无力撑起。
下人即刻向云谦拜礼,随后说了他在这儿的原因。云谦见他和鸟儿非常可怜,询问姬无颜能否救它一命。
那下人说来奇怪,主动问姬无颜:“姬先生,救鸟儿要不要施针,灌药?”
姬无颜从未救过鸟,但还是点了点头。
下人马上摇摇头说道:“不治了,不治了,它已老,何必受那份罪。”
云谦欲要反驳,说不准就治好了呢,既然爱鸟为何不救鸟呢?下人从容道:“因为爱它,所以不想它受一丝一毫的苦,我答应它帮它照顾鸟崽。”之后起身仰望树杈上一个鸟窝,清脆的鸟鸣声使人愉悦,根本不晓得自己的母亲将死。
下人非常虔敬地向老鸟儿告别,那鸟似乎安静地死在他温暖的手中。下人将携带的铲子在树根旁挖了个洞,并把老鸟送进去捏个坟冢,最后插上不知名的小树枝,希望来年能开花结果。
云谦不懂下人至始至终脸带浅笑的含义?为什么就这么容易释然。
姬无颜懂那下人并不是放弃,死是一瞬间的惧,长存在心间的宝贵永远不会被抹去。云谦是太年轻,无法去体会生老病死。则他看的太多,更求手上的活快点做完,然后就……
“姬无颜,我们走吧。”云谦扯了扯他的衣袖,二人走了十多步,云谦奇怪地自言自语道:“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谁不想长命百岁呢?”
谁不想呢?姬无颜并不想,他没有跟从云谦的脚步,目送云谦渐渐变小的身影。
身后的脚步声故意发出声音给他听,他转过身。居然是二日未见的红颜。她脸色多了层白,眼尾微微下坠,显出疲累,但精神很好。
一袭玄黑,显然并不适合她,她头上的花饰全无,一双晶亮的眼睛足以点亮她这个人。
“姬无颜,你是个罪孽深重的人,我不知道你为何会来到蓬壶镇,但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红颜中气十足地说道,眼里闪着胜券在握的光彩。
姬无颜展颜:“我并不是特意隐瞒,只是对于普通人来说,他们不一定能承受。”
红颜就是受不了他的自信和游刃有余的口气。“哼,我知道你害死了你的妻子!你是阴孩,你是阎王爷的爪牙!”她指着他的鼻子一一斥道。
微风扬起她褐色的发丝,柔美中含着英气,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确不似墨黎。
“十二茶仙子红颜,你若去过阴府,必是修改了云沥的命书,得以重返阳间,纵然如此,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的下场?”姬无颜深深凝视着她,初见她时他早已闻到她身上的仙气,而今笼罩在一股腐败,恶臭之中,应该是从阴府脱身不久。唯独想不到的是,她第一个要见的人是他!
红颜嘟嘟红唇,眼睛瞪得更凶了:“嘁!你早知我身份,就该知道我红颜不是吓大的!我既然是十二茶为首的仙子,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变!我乃云家的祖先,云家世世代代受我庇护,我爱上云谦,自然帮他达成愿望!”一席话把姬无颜彻底将事情弄清楚,云谦五行弱却活到现在,果然是受云家的祖先庇护。
红颜犯了阎王的大忌,他确信不久会受到上天的惩罚。有些马后炮的话多说无益,他只对她说了一句:“你决定的事有可能将云家拖进危险深处,你若想好,就不应伤害云谦!”能为云谦做的,他只想到这么多。
“哼,不用你提醒,我明日就与云表哥成亲,你最好速速离开云家,你才是云家的不详人!”红颜楞眉横眼,袖子泼水似的赶着姬无颜。
姬无颜垂眸,心里想着另一番事。面对红颜的冷嘲热讽,他觉得该有所防备了,打定主意,他悄声离开,红颜还以为自己嘴皮子厉害骂跑了人,一个人在一边沾沾自喜,殊不知自个儿大难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