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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篇 ...

  •   建武三年六月,琼华殿采女王氏诞皇子,上赐名“成恺”。
      然而皇子的降临并没有为王染带去半分优宠,她依然是琼华殿后厢一个小小的采女,李琰待她的种种,与先时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他去看她的次数实在算不上多,偶尔到与她采女的身份十分相称。
      可是无论隔上多久,他每一次来时的样子,都会让她觉得他们从不曾分开。

      建武八年夏至的那天,王染照例把李成恺叫到跟前,抽检了几份功课以后,让他陪着一道用了午膳。她是江南人,所以祥梅特地准备了夏令三鲜。再到午觉醒转,她实在懒怠的动,便翻找出了一副忘在角落许久的琉璃棋子自弈,也好打发辰光。
      一个晃眼,就是月上柳梢头。
      盘上黑白纵横,初局便势态凌厉仿若一盘大局,可越下到后面就越显得乱法无章,到最后竟生生的变成了一盘不入流的烂局。王染心口一阵烦乱,扬袖便把棋盘上的棋子拂乱,洋洋洒洒的散落了一地。
      “怎么,自己输给自己,不高兴了?”
      他又是这样,来的悄无声息,连一声通报都没有。
      她瞧着他俯身去捡那落了地的子,除了意外以外,似乎一下子不知道该用什么情绪来表达。倒是她宫里的这些宫女们,个个喜上眉梢,端茶送水要多殷勤有多殷勤。
      她只好说,“是啊,无论黑子白子,就算赢了,输的那个也还是我。”
      他把那棋子捏在手里摩挲了又摩挲,仿佛是件精巧的玩意,一边玩一边说,“话不是这么说的,反过来想想,无论黑子白子,就算输了,赢的那个也不都还是你?”
      她低下眉,莞尔一笑。
      他们就这么坐在屋子里,就着院子里的蝉鸣,一个喝着酸梅汤,一个在旁边打着团扇,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南地北。
      那天李琰没有留下,聊着聊着他便如来时一般披着月色走了。
      唯一证明他来过的痕迹是桌上那个空着的碗,以及他临行时故作神秘的要她下个月初七申时到西华门等着,而且不可以不去。

      烛光在这个时候跳动了一下,也把她怔忪的神绪给拉了回来。
      然后,起身灭灯。

      七月初七,乞巧节。
      这天京都汴梁可以说得上是军马盈市,罗绮满街。待到入了夜,红纱碧笼高悬,贵家结彩楼于庭,女郎呈巧,儿童新妆,果食花样,样样俱全。
      王染到现在还是浑浑噩噩迷迷糊糊的,眼前的景致如走马灯一般的变了又变,若不是手上传来的温度,她做梦也不敢想到,她正走在禁中以外的地方。
      这般热闹非凡,实在恍如隔世。
      “你没进宫前来过这里没?我听人说,每年乞巧节的时候,要一直从这西角楼大街一路热闹到潘楼街东宋门外。”
      “还有还有,那些善男信女什么的去完了大相国寺列香祈愿以后,也会到这儿来赏个花猜个灯谜。”
      从出了西华门开始,她一路都被他紧紧的拉着,然后他的一张嘴就没有停过,这絮絮叨叨的样子简直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被什么人附体了。
      不过,这抑制不住她眼底渐渐浓郁的兴奋。
      她本是一个好玩之人,此刻万般是不用想,当然欢欣无比。眨巴眨巴眼就瞄上街边一个塑泥偶的摊子,远远的看过去还着实新奇。正这么想着的时候,一双手就伸过去放下几文钱,然后拿起那个泥偶递到她面前。
      她抬起脸一愣,瞧他正咧着嘴笑,“想要就说,你干巴巴的瞪着它能自己长脚跑过来啊?”
      于是她伸手接了过那泥偶,嘟嘟囔囔的道,“我也没说要啊,这不就瞧着好玩儿么,我就看看,看看不行啊?”
      再说,那泥偶原本就生得奇丑,也不知道这手艺人是照着谁的模子做的。她努着嘴和那泥偶互瞪了半天,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抓起泥偶往李琰脸上比划道,“不过算啦,看在它和你有些神似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了。”
      她说完就撒丫子跑了起来,她跑,李琰就在后面追。穿过街上的男男女女,熙熙攘攘。她今天穿着一身桃红色的留仙裙,跑起来就像一只花蝴蝶一般。她一口气跑的差点顺不过来,最终自然还是给他抓住。
      他一把把她拦腰抱了起来,追着她的耳朵就直问“还跑不跑”“还跑不跑”。
      她嬉笑着勾着他的脖子,甩着帕子去给他擦汗扇风。她说“相公你热不热”的时候用了江南吴侬软语的调子,拉长着声线别说有多娇媚,简直嗲到骨酥。
      于是他就瞪着她,可嘴角上的弧度却怎么也抹不平,一个劲的说他热,他当然热。
      她就不知所谓的又蹭又亲,终于惹的他一下把她放在了地上,呵着手就去挠她腰间的痒处。然后,又是好一顿追逐笑闹。
      直到如潮的人群涌过来,他立刻着急火燎的抓紧她的手拉到身边,轰隆声骤起,炫目的烟花便如雏菊般映亮了半边天。两人双双抬头,竟是一时都看的痴了。
      再后来,他又拉着她买了雕成花样的花瓜,油麹糖蜜的笑靥儿,在汴河里放荷灯许了愿,吃了曹婆婆家的肉饼,最后在状元楼上叫了一桌好菜,直到亥时才尽兴而归。
      她并不知道为什么李琰会带她出来,但当她看到这一双紧紧相扣的手时,仿佛就已是全世界。她看到他的兴致全部都写在脸上,玩闹起来跟个大孩子一样。他唤她娘子,她叫他相公,像极了一对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夫妻。
      她说,我会永远记住今天,一辈子能这么尽兴一次,也够了。

      乞巧次日,王染就被诏晋了正三品婕妤,旨意上说她“嗣衍于芳,芷秀康惠”。
      只是这道旨意,实在是迟来了太久太久。她已不再是豆蔻年华的少女,昨夜再如何销魂刻骨,也终究只能留在昨夜的月色里。经年之后,她和他之间已然夹杂了太多太多不纯粹。
      她本就是个天聪颖慧的女子,又如何不知道李琰对她的垂青,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性子里那一份适得其所的“不拘束”。只她向来痴情付意,即使彻悟勘破,也如何都放不下,更何况她总是要为她的孩子着想。留不住心,留住人也是好的。
      于是,从这一年开始,宫里的宠妃就又多了一个王染。
      李琰许她留宿景福殿,许她一个人占尽琼华殿的春色,许她的父母双亲进宫团聚,也许她每年的三月十六都会陪她吃一碗长面。
      诸般种种,他许了她实在太多太多,多到连花草都要羡嫉。
      自然,恩宠的到来总会伴随着防不胜防的冷箭。祥梅总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李琰,她却只是边剪着梨枝边无谓的笑笑。她说,在李琰面前,不说即是说。
      建武十一年的时候,他问她想不想回江南看看,她说想。于是这一年的夏天,圣驾南巡,她是随扈的妃嫔里唯一与李琰共乘御辇的人。他在那边不厌其烦的看着一卷《山海经》,她就在一边剥葡萄。
      这是一次算得上很顺利的南巡,只是回銮时发生了一些小小的意外。那日苏合匆匆忙忙的把王染请了过来,说是李琰受了伤,倒把她先吓了一跳。可等她真正看到李琰的时候,才真的有些哭笑不得,只见李琰额角处一片青肿,脸颊上似乎还有红红的印子,而他的脸色整个都绿了,显见是气急。她当场就没有忍住,笑出了声来。李琰这个后宫总是有些奇奇怪怪性子的人闹出些奇奇怪怪的事,更或许是因为李琰本就爱极那些与众不同、独树一帜的风骨,所以这些人就爱剑走偏锋的去学。比如说,敢和皇帝动手。
      她一边给他敷冰一边还不忘调侃,促狭他是不是惹了哪位娘娘。他倒没有把脾气发到她的身上,似乎除了多年前的那个夏日,他就从没对他板过脸。他只说让她猜,她将所有随扈的妃子都猜了遍,连皇后都算上了,他却只是摇头。
      摇到最后他只是淡淡的说了两个字,他说,“是她。”
      是哪个她,她不知道。

      建武十三年的秋天结束的格外早,十月过半,北风过境时的寒意就已经摄人肉骨。十月十九日的夜突生异相,当空的皓月如被吞噬一般的缓缓消没于空,整个汴京城瞬间即陷入一片漆黑。次日,司天监报天狗食月之相乃天降警示,应立即举祭祀大典,重修德政。
      不过这些异兆对琼华殿的王染来说并不算什么,她向来是不相信这些牛鬼蛇神的,至于李琰,她知道他也是不信的。但他是天子,就要去做一些天子该做的事。于是,她又开始百无聊赖起来。
      这天天气特别的阴冷,王染正给怀里抱着的一只猫喂食。这只猫已经很老了,老到只要能发懒就绝不会勤快,像王染这么抱了一下午,它就一直眯着眼睡觉,远远的看过去根本不像猫而像一团白茸茸的毛线球。
      王染并不知道这只猫叫什么名字,它是中午的时候自己钻到琼华殿里来的。这并不是一只很贵种的猫,但品相却十分的好,一看就知道是被它的主人细心料理多年的。但她思来想去也想不出来,这是谁宫里的猫。
      王染喂的仔细,不防这怀里的一团突然一动,伸着爪子险些抓伤了她,她一个缩手站起来,然后就听见“喵呜”一声,那只猫窜出了暖阁。王染围上狐裘跟了出去,这个时节自然是没有梨花的,满院的枯枝显出了几分萧索的意味,而那只不请自来的猫正团成一团的缩在一株梨树下。
      她有些稀奇的挪开步子走过去,可还没走几步,一个算不上巨大的声音夺去了她所有的听觉——那是一个钟声,沉郁低回,悠远苍凉。王染脚步一顿,抬起头茫然的望着阴霾的天空。
      然后又是一记钟声。
      这时候琼华殿所有的人都已经跑到了院子里,每个人的表情都古怪而又惶恐。
      末了,王染怔怔的问了句,“刚才鸣钟几声了?”
      祥梅说,“二……二十七声,主子……母后皇太后终究是没熬过去。”
      王染垂目。是了,其实从天狗食月那日开始,所有人都有了心理准备。太阴主中宫,天狗食月似乎预兆着中宫将有祸事。这个宫里,除了燕宁殿的皇后之外,还有两宫皇太后。而这三人里,母后皇太后自先帝晏驾后便一病不起,常年将养在外面的九成宫,这几年回銮也并不见大好,挨不挨得过这个冬天本就全凭着天意。
      王染的思绪还没拉回来,报丧的太监已经到了。谁也没有想到,这丧钟竟是为了另一位皇太后而敲。
      建武十三年十一月初三,圣母慈颐皇太后崩逝于圣睿宫,册谥诚裕皇后,葬永泰陵。

      对于慈颐太后的猝然崩逝,王染也只有感叹一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只是她没有想到,向来感情凉薄的李琰会如此悲恸,悲恸到他在停椁奉安的慈寿殿守了整整三天三夜。慈颐虽然生前贵为圣母皇太后,但她并不是李琰的生母,她是因为先帝生前的最后一道遗诏而成为李琰的养母,尽管不合祖制,但谁也没跳出来反对。
      第四天的下午,王染推开了慈寿殿的门,一阵冷风卷进了殿里,拂乱了满殿的白幡。李琰正一身素服的站在梓宫旁边抚着棺椁,他的神容里带着戚戚之色,至悲无泪。王染光看着他的表情,就觉得他是真的哀伤。
      她先给正中的梓宫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然后走到李琰的身边,轻声说,“古来无奈何,非君独伤悲。陛下金玉之体,还当节哀保重。”
      可李琰好似是没有听到,他依旧沉沦在只有他自己明白的悲伤里。
      王染又走近了一步,伸手抚上李琰的手臂,叹声劝慰道,“大淑仪准备了些暖胃的羹汤小食,还是先去吃一些吧?你这样……皇太后见了也会伤心的。”
      “滚。”
      李琰略显苍白的嘴唇哑哑的发出一个音节,然后,他便甩手一推,将她整个人推倒在了地上。
      “滚出去。”
      “朕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王染独自一个人走在寒风彻骨的禁中甬道上,长长的甬道像是一条永远走不完的路。
      在走进慈寿殿的时候,她就看见了棺椁旁满满的梨花,那一定是从西南温暖的地方连夜送来的新鲜花朵。她也看见了香案前上奉的金樽,那里面醇香厚郁的味道,一闻便知是上好的梨花白。她更看见了香案上酷似管夫人字的《金刚经》和他眼底那八分哀戚外的两分柔情。
      其实她在慈寿殿外的时候,就已经听见了他低沉而温柔的声音,他叫她——皖宁。
      问命里无端,青丝远山长。

      甬道的尽头,是梅林。到底还是只有这清傲的梅,才能抵得住这稀索的劲风,迎风而盛。
      朱阁前的石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这里是真的很少有人来。她想起那一年,就是在这里遇上的李琰,也想起了最初时候自己痴痴的愿望。可惜到头来,终究谁也没有得到谁。
      这样的梅,足以迷红了双眸。
      李成恺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他抱住梅枝下那个单薄的身影,聊以宽慰她不住颤抖的身姿。他说,“母妃,你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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