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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


  •   这是一个冬春交替的时节,铺满汴梁的积雪还未化去,而红梅却已然盛放枝头。
      穿着绛红色襦裙的曼妙女子在梅林中穿过,折下一枝梅枝放在鼻下闻了又闻,正合了那一句“凝睇倚朱阁,喷清香暗度,易袭襟袖”。女子的脸惹上了几分欢欣,见这朱阁之前并无人迹,便在堂前的石阶边坐下,理了理裙摆,将那一双小小的玉足埋在裙里。
      “什么人在那?”
      一声半粗不粗的嗓音随风吹到了她的耳畔,那娇俏的脸上浮上了笑容,想也不用想,这种音色也就只有那没了子孙根的太监才会有。她把玩着手里的梅条,摘了两瓣往风口一吹,“哎……我说公公呀,借你的台阶坐上一坐而已,你动那么大的气做什么?瞧瞧,你这都多久没人来过了,石板上都积着雪。我呢,是给你沾点人气,你可别惹我不痛快啊……”
      “咳咳……若是就让您不痛快了,又当怎么样?”
      那个公鸭嗓一般的声音隐隐的就有一种嘶哑,引出了红衣女子的一瞬间的不畅然。
      “嘘!别扰了这景致。”
      她只是随口这么一说,然后兀自埋头折下枝上的花瓣,捧在手里,又慢慢起身。北风恰如其时的拂过,她顺势就摊开了手掌,一捧艳红的花瓣散入风中,在漫天的雪色里翩然起舞,暗香涌动。
      她使劲的往天上看,好像是掉进了景致里一般,只是这再美的景也有终了的时候,待最后一朵花瓣也落了地,与雪相合,点缀了堂前无限风光。她似叹似嗔的说了句,“哎,那么美的景都没人陪我看……只有一个太监。”
      “哎,便宜你了。”她惋惜了一番,又说,“不过还是琼华殿的梨花好看。一树梨,四时不同,移步又换景。要是有个可心的人一起看那就更好,两个人坐在台阶上,煮茶赋曲,一昏一宿,独摘风和气蕴升。”
      “萋萋春草秋绿,落落长松夏寒。你的一昏一宿,对影成双,实在令人神往。只是帝王之家,何来此幸。”
      身后的声音说得极慢,又像是慨叹,至关键的是,与刚才的声音显然十分不同。她错愕了一下,“唰”的一下转过身来,红裙不经意舞了一个圈,霎是动人。
      她看见一个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正坐在她刚刚的位置,嘴角还含着柔和的笑,就像是和煦的春光一般,似乎能将人融化于其中。她整个人都呆呆的,仿佛是在想,这个人是打哪里冒出来的。
      她看得有些痴了,一下有些踉跄,强压了心头的迷惘,咬着唇反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可以?”
      “有些期望,不过是奢望。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更何况是在这九重宫阙?”
      “那你……”她睁大着两眼盯着男人的面,然而他脸上的笑,却让她生生的止住了问话。她想问什么呢,想问他是不是可以施舍给她这一份奢望吗?问了又如何呢?她不是没有看到他身上穿的衣服、配的饰物,他这样的身份,又怎会向她来许诺。
      于是她撩起裙摆起身,蹲在雪地里去拾那触目的花瓣。手指触到雪上的时候,冰凉冰凉的,有一点隐痛刺向心窝。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锁在自己的背影上,然后旁若无人的说,“以前常听宫人说,冬雪之后,用早开之花所凝的晨露味茶有极好的味道。昨日的雪,怕是今岁最后一场了,明天清晨,你给我送一些晨露来吧。”
      她没有吭声,一直都没有,然后他也没再说话了。就这么一个朱阁小院里,红裙的女子用极缓的速度拾着瓣瓣落蕊,深衣貂氅的男子坐在阁前的石阶上,面色温柔的看着女子的动作。
      这是建武元年的正月,她和他的第一次相遇,在这个红梅映雪的光景里。
      梅将雪共春,彩艳灼灼不相因。

      翌日,她换了一身藕色的碧裙,天还没有亮就打着灯笼跑出了屋子,去到北苑的梅坡,采了一整罐子的晨露,然后抱着罐子去了景福殿。
      她这一路过来,并没有人阻拦她,也没有人对她露出什么不好的颜色。只是当她真的站在这个气势如虹的景福殿前,她却有些恍然了。一点晨露而已,又何必如此,她怎的就这般管不住自己。
      再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他正张着双臂任侍奉的女官为他打理。青衣冕冠,玉带佩绶。比起昨日梅林里的那个人,此刻的他才更像一个帝王。不,帝王本就当如是。
      她低下头,绞着手里的帕子,有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又该做什么。昨日他没有道破身份,她尚可以无惧无畏,今日尊卑立见,她又如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终究,她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小女子罢了,从未想过如是争宠。
      她正魂游天外,那人却已经转过身来,笑意朗朗的说,“雨后的晨露,你带来了?”
      “啊?”她的一声拟声词,惹来殿中众人的掩袖低笑,她能感觉到她整张脸都要烧起来了,连着耳根和脖子,低头嘤语,“呃,进来之前已经给那个公公了。”
      她木木的站在那里,老实说,有生的十五年来,她从未觉得自己的这般口拙。御前的苏合仿佛是洞穿了她的窘迫,于是善解人意的将皇帝要饮的茶给她奉了过去。可她却并没领会他的意思,虽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揭了茶盖凑到唇边欲饮。
      “诶你——”苏合见状忙制止,却瞧见她眨巴着一双茫然的水灵大眼,他只好苦着一张脸指指皇帝,“是让你伺候陛下用茶。”
      她的脸,更红了。
      也许是她的反应当真很奇妙,以至于皇帝都绷不住脸上的肌肉开始乱笑。当然了,他是天子至尊,再怎么笑也都比常人要文雅的多。
      景福殿的这个早上,由于她的到来而变得十分欢悦。圣心显然也因此大悦,他最后摸着她的脸说,“你就留在景福殿伺候着吧,不必回掖庭了。”
      她一阵讶异的又抬起脸,目光直直的撞进他眸子的深处,令她如坠梦中。

      她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在景福殿边上的琪水阁住了下来,日子恍恍惚惚过得不紧不慢。她每日里也没什么事可做,唯一的正经差使是每日卯正给景福殿里的那一位奉上一盏晨露新茶。好在景福殿的两个淑仪都是好相与的人,一来二去的她也不那么寂寞。
      其实那个人,也是个好相与的人。
      有时候他会把她叫去陪他用膳,他很喜欢羹汤,什么鱼羹银耳羹莲子羹桂花羹白玉羹驼蹄羹冬瓜鳖裙羹绿波蟾儿羹简直到了无羹不欢的地步。有一次她正在对着一道正气太白鸭动手动脚,他突然就在她耳边调笑道,“人家说‘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你这都来了几个‘三日’了,怎么还光吃不做啊?”他话一说完,她手里的鸭腿就差点掉到了地上,脸上红红的一片,而他就在旁边笑。她如何没听出来,那是王建的《新嫁娘词》。
      当然,她向来是不会做饭的,除了馄饨、饺子、元宵和长面。三月十六,她在禁中过第一个生日的时候,她做了一碗长寿面,他和她一人一半。他笑她连盐和糖都分不清。
      她的中楷练得很好,一手的婉雅秀逸,一看就是承的王派风骨。不过他却总说,管夫人的字更衬她的芳华。李琰偶然一次作画,让她随意题个字。她看那画中景致,信手写了“台高地回出天半,了见皇都十里春”。于是没几天以后,他就带她去了陈州门外,看繁台春晓,晴云碧树。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要她随便陪着她。他看他的奏本,她看她的《笑府》。读到特别好笑的段子时,他会让她念给他听,然后他会跟着一起笑。有一次实在好笑,朱笔上的墨都抖到了本章上,他一个劲得就说“完了完了相国要哭了”。
      她很喜欢用手指沾上水,在台面上一笔一划的写着他的名字。每写一划,她就在心里默诵着——李琰、李琰、李琰。

      他待她总是那么的好,在他如春风一般的笑容里,她总以为这样就会是一生。
      只是她怎么忘了,那个人是皇帝。

      那是七月盛夏的一个黄昏,天气闷得让人心神不宁。
      他照常在景福殿看着本章,她歪在美人榻上反复翻着虞世南《孔子庙堂碑》的拓本,看着看着看着阳光迷了眼,她就施施然的睡了过去。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她还在那个美人榻上,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连人带榻的被挪到了内殿。李琰就坐在她的旁边,手里拿着一把绣着人面桃花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的在给她扇风。看上去,安和美好,一如往常。
      他见她醒了,就放下手里的团扇,伸手摸着她额前的碎发,清清冷冷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其实呢,我一般是想不起来你的。阿染,阿染,想了很久才会想起来,你也是有名有姓的。王染。”
      他的声音犹如魔咒一般扼住了她的咽喉,迫得她无法呼吸,逼得她半个字也说不出来。琚牧染,她这才发现,这是第一次从他的嘴里听到她的名字。她并不是特别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只是那一刻,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跟她说,别再傻了。
      她是奉诏采选进宫的侍御,被皇帝带进景福殿后,却始终无名无份。既不是宫嫔,也不是女官。她就像是他养在身边的一只金丝鸟,备尽了宠爱,却终难敌过她作为皇帝一时兴起的宿命。
      “那你究竟将我当成什么呢?一个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对不对?!”
      她突然发出的问话顿然显得有些嘶声力竭,如要宣泄心头的那一丝丝怅惘。她也不是不害怕,这样的诘问会引来怎样的雷霆之怒。所以她的双手紧紧的揪着自己的衣摆来压抑她此刻的惶恐。
      可他并没有。
      他仿佛一点都没有动气,唇角隐隐的还带着笑,手指在她的脸颊上轻柔的划了一个圈,然后停在她嫣红的唇上。
      他说,“阿染,今夜过后,我封你为妃吧?宸妃,好不好?”
      大燕廷制,皇后以降设五妃,号贵、德、淑、贤、宸,五妃以下乃九嫔。当今中宫虚悬,五妃空待。若如此一来,她便一跃成了实质上的妃御之首。她有些惶惑的看着李琰,刚才那疾风般的戾气就因为他这简单的一句话,化作了虚无。她虽不是什么利欲熏心的女子,却也绝非是淡泊名利、看破红尘的圣母,圣眷荣宠,又有谁当真能抵的住。
      可是,她何德何能呢。
      她不想答“好”,也不想答“不好”。她只好抓住他话里的另一个意思,展颜轻笑,“好是,可是,你不是该守制么?三年啊……少一年,看皇太后怎么折腾你。”
      “……”
      “也不对,皇太后怎么会折腾你,要折腾也是折腾我呀,你说万一有一天她把我也烧死了,你管不管我?”
      “……”
      “好啊,你不管我。然后苏公公也不会管我了,再然后所有人都可以把我支到这儿支到那儿,哼。”
      对于那个皇太后,她至今没有见过,但却不代表她没有耳闻过。就在去年的年末,圣睿宫突然起了一场大火,烧死了一个太妃。传闻,那个太妃是因为秽乱宫闱,被皇太后下令处死的。无论传闻是真是假,听来都令人心惊不已。
      她光顾着转移话题,却没留意皇帝的脸色已经变了。他的两指挪到了她的下颚,硬生生的将她的脸掰起,那双惯来温热的手此刻竟显得有些冰凉。她这才发现他的眼神里已然没有平日习惯了的笑意,瞳孔里分明可见的是一抹冰冷的色调。
      她立时住了嘴。
      他说,“你拿皇太后来压朕?”
      建武元年七月,她被册为正八品的采女。然后,她就搬进了那个满是梨花的琼华殿。
      只是那时侯的她始终都没有明白,究竟是什么,破碎了她的美梦。

      她搬到琼华殿之后的一个月,皇帝就带着一干王公大臣北巡,她当然不在随驾的名单之列,皇帝似乎也压根没有想起过她。
      她的日子过得还算是安稳,虽然偶尔有那么三四五六个人来骚扰骚扰她,总体来说也并没有什么真正挠心的事发生。即使曾经有过殊荣,但现在的她到底还只是一个采女,谁又会凭白将心计和手段用在她的身上,人情凉薄,也不见得当真会刻薄。
      日子如流水一般的过去,一晃又到了来年的阳春三月,满院的梨花开到盛极。她偷偷溜进琼华殿的小厨房里给自己下了一碗长面,捧着碗坐在院子的台阶上,边吃面边赏一树梨。吃着吃着她就又想起了李琰,想他是不是也会想起今日。
      只是那天,李琰终究是没有来。

      再次见到皇帝已经是这年的金秋。
      那日天朗气清,皓月当空。王染一时兴起便支开了侍女祥梅,提着一盏宫灯溜去主殿的小苑里赏菊。只是她也没想到,才走到九曲回廊,就正面遇上了李琰。
      一年不见,他还是那个样子,随时随地脸上都保持着笑,不穿朝服的时候,简直就像一个寻常人家的贵公子。
      月色把他的表情照得很蒙胧,他说话的时候隐隐透着一种酒意,只是他那双澄明的眼向她昭示着他并没有醉。他调笑的口吻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错觉这隔开的一年并没存在过。
      她把他带到琼华殿的后厢,他站在门口看了很久,然后说了句,“早知道你这地方这么简陋,我就把你召去景福殿了”。
      他还说她的房间暗得跟什么似的,说她那个样子就像是山里跑出来的山贼来劫财劫色的。
      她看到他说到“劫财劫色”的时候,神情恍惚了一下,她的心口像是被撞了下,却还是勉强支撑起笑容,问他的魂又飘到哪宫娘娘那里去了。
      他的魂很快就飘了回来,捉住她的手放在胸口,眉角弯弯的说,“阿染,你吃醋?”
      不吃醋才怪,她心里这么想着,口上却非要争回当初的一口恶气,她学着那时他的口吻,“其实呢,我也不是太常想起你,只不过,比你在意我多那么一点点。”
      李琰的脸上闪过几分讶异,显然,他也想起了他当日的话。
      她又说,“我猜你也是,偶然想起我来,或者是好不容易想起了我的名字又忘记了我的脸,对吧?”
      可是他的回答又一次推翻了她此前所有的念想,他说,“不对,绝大多数时候,我想起了你的脸,却想不起你的名字。”
      她反而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怪只怪他说的实在太坦诚,坦诚的让人不知情何以堪。
      他把她抱上了床,她在他的耳边诉说着她藏于心中许久的情绪,她说她不想一直留在这里,真的不想。她还问他是不是有朝一日为他诞下皇子,他看到孩子就能想起她。
      她说了很多,可他却抚摸着她的身体,只问她怕不怕。
      她只说她不后悔。

      有些话,终是谁也没能说出口。那时侯她的眼里还满满当当的装着他,可是他却一次又一次掩饰着心里的念想,神魂一而再再而三的飘去她所不知道的地方。她渐渐开始醒悟,她是如何也留不住他的心的,到了也只能用一句“不后悔”来圆上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梦。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都是空着的传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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