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1 ...

  •   Flee The City之埋香幻

      罗马的夜晚比大多数异国人物的想象要浑浊和芳香。
      这一点她在走进酒吧之前很久就意识到了。酒吧在地下一层,电梯铃脆生生一声响,她走进来,径直地向着吧台,方向,步速,姿态,酒保抬头看一眼,嘴角立刻会心扯出十五度,几乎不被察觉的一个微笑。
      经验太过丰富,所以难得糊涂。
      这女孩子穿了件紫衣,斜肩鱼尾长裙漾着薄缎特有的细腻波纹,头发漆黑服帖地拢在脸颊一侧,脸上看似没半点妆,只眼睛异常明亮,唇膏的颜色是和夜裙一模一样的银紫色。坐到吧台边,她轻声说:“拉佛伊格。”
      酒保在杯里注入三分之一高度威士忌,正要加冰,她摇摇头,“不。”意大利文熟练,口音却并不带苏格兰腔调。土著苏格兰男人标准喝法,酒保深思地看了她一眼。
      女孩子多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皮肤细白,脸容有一股异常的宁静,她低着头注视酒杯,明亮瞳孔仿佛被光线渗透,在金色透明酒水里反射出通明尖锐的幽绿。眼白却像失血过多的人,微微泛着蓝意。
      她忽然一抬眼,和正在不露痕迹端详她的酒保碰个正着,酒保微微一惊,立刻尽职尽责地把目光投向周围,随即又斟了一杯酒,专司巡视送酒的老搭档已经回到吧台前,微微一颔首,接过酒杯。
      女孩突然起身,微微贴近他,并不开口,姿势里有种怪异的威胁感,仿佛极其擅长侵入别人的安全距离。侍者吃了一惊,诧异地挑了下眉,随即镇定地继续工作。他一路走向不远处的座位,女孩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边,身体距离不超过三十公分,他甚至闻得到女孩身上的淡淡清香,像最细碎的钻石串成最华美细密面幕,闪烁在肌肤之上,炫目而又清脆。
      事后他想,或许就是这香气,令他在片刻间就遗忘了所有疑问。
      她是谁?她想做什么?她在吧台前究竟看见了什么?她为什么这样古怪地躲在自己身边——是的,躲避——像沉船之后抓住木板的鼠,企图在茫茫海上漂至陆地。
      女孩一直紧跟着他,直到他优雅地把酒杯放到桌上,又收走空杯。
      座位上的人已经抬起了头,笑了笑,声音很轻,“是不是要我帮你一个忙?”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人,一张脸美得像一场倾国之灾,他在隐匿在大簇百合花后光线微弱的射灯下抬起脸来,精致洁白面孔上,一双眼蓝得如同锁住了雪女的灵魂,唇色是海棠花里酿出的蜜。他看着她,又把目光投向她身后,然后伸出手轻轻握住她手腕,自己站起身来。
      她感觉自己的膝头仿佛软了软,心脏和血液却仿佛一瞬间恢复了温度,低声说:“我是……”
      他轻而镇定地,“嘘。”然后露出一个堪称华丽的热切笑容,“马尔科,好久不见。”
      意大利男人犹豫着停住脚步,也笑,“埃尔瑞斯,真巧。”
      “是啊,真巧,你也住这里?”
      看出表哥摆出一副打算寒暄的架势,意大利男人不自觉抚了抚西装襟口,笑得尴尬,“这位,是你的女伴?”
      埃尔瑞斯面不改色,手臂娴熟滑到她腰间,温柔一揽,不作声地笑一笑。
      马尔科终于变了脸色,“我是马尔科阿雅克肖,”看一眼埃尔瑞斯,“不知道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埃尔瑞斯随口说:“缪西亚。”手臂一紧,察觉女孩腰围极其的细,柔和合衬地贴进了臂弯,“明天奥尔西尼公馆见,你会去吧,马尔科。”
      马尔科紧紧盯着他怀里不声不响的女孩,缓慢点一点头,“会。”
      他绅士风地深鞠一躬,“明天见,缪西亚。”一字字咬得极其清晰。
      女孩仍不作声,任凭埃尔瑞斯搂着她走出酒吧,进了电梯。
      一进电梯他立刻放开她,站开两步,那个华丽得无懈可击的笑容仍在脸上,却仿佛丧失了某种温度。
      她盯着他,轻声问,“缪西亚?”
      他笑了笑,“抱歉,偶然想到的。”
      “你知道我是谁?”
      他摇摇头,“你跟着侍者过来就是想要我帮忙,不是吗?抱歉抢了你的台词。”
      “为什么?”
      他自动补全这个问题,“帮你?”又摇摇头,“不,我不好奇阿雅克肖家在找的人是什么来历,但至少今天,我不想拒绝这种力所能及。”
      她笔直看着他,目光简直是任性的,“今天?”
      “我妻子的忌日。”
      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直直看他,用一种仿佛过目不忘的严肃眼神。
      电梯叮一声抵达楼层,他似乎得了个解脱的机会,微笑着让她先走,“不要那样看着我,我知道你很容易就会搞清楚我是谁。”
      她点点头,“至少要知道自己如何沾了死人的光。”
      他又笑了,打开房门让她进去。她看了那个笑容一眼,忽然叹了口气。
      这笑容里的无力和明艳让她诧异,仿佛废墟上有烟火与繁花层层升起,重重盛放,瞬息湮灭。

      “有人和你一起来么?我可以送你过去。”
      她摇头,信手翻弄书桌上的信笺,神情十分无谓。
      他叹口气,“需要的话,我也可以保护你离境。”
      她依然没有作声,几秒钟之后从手袋里取出手机看了眼,抬起头,“埃尔瑞斯雪诺萧……英伦萧氏?”
      他正脱下外套,略停了一下之后头也没回,“是我。”
      她看着发到手机上的档案信息,概括一个男人的半生,真的只要这几段话,一堆头衔与评论吗?英国侯爵的长子,一位业已车祸身亡的荷兰公主的丈夫,另一位还活着的法国淑媛的前夫,无数个欧洲社交界风流人才的绯闻对象——总而言之,一个著名的花花公子,猎取芳心的精英。
      单看这张脸,他倒是的确配得上这个定论。
      她轻轻地问,“阿雅克肖?”
      他走回她身边,给她和自己各倒了一杯矿泉水,“撒丁岛,卡利亚里港,阿雅克肖世家。”
      “啊,那个阿雅克肖。”
      她的口气轻描淡写,惹得他注意地看过一眼,“对,那个阿雅克肖——既然你知道。”
      “我是来杀人的。”
      她突兀得令他微微一怔,并没开口。
      “但和阿雅克肖无关。”
      他放下杯子,在斜斜滑落进长窗的溶溶月色里,注视她一张孩子般光滑凝润的脸,“你是个杀手。”
      她点点头。
      他皱眉,“那么阿雅克肖家为什么……”
      她突然笑了起来,“阿雅克肖,嗯,阿雅克肖。”拿起杯子喝过一口,银紫色唇膏微微染上杯沿,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
      她盯着他的表情,微微晃动杯子,水滑过唇印,没有丝毫变化。他凝神看着她的动作,空气中似乎划过了一丝透明火焰般遥远而妖艳的动荡。
      她低声问,“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吗?对除我之外的某个人?现在?”
      他沉着地盯着她,没有回答。
      “如果有的话,把这杯水给他喝。”
      他叹了口气,“我终于知道阿雅克肖为何因你而来了。”
      这是个用药的精灵,毒辣芳香的秘物,阿雅克肖世家世代以药学及医术传家,明里是意大利的古老姓氏,暗里经营着什么则不可言说。英伦萧氏却同阿雅克肖家经年结交,又有不止一重的姻亲。
      她默认着倔强地抬着脸,他又叹息,“我可以带你离开。”
      她摇头,“你要去奥尔西尼那里?带我去。”
      “嗯?”
      一瞬间她就转开了话题,“你的Porcelain名字,是怎么写的?”
      他沉默了一刹那,随手摸起一张信笺,拾笔落了两个字,递给她。
      她轻声地念,“殊遐。”再抬起头,“萧殊遐。”
      他不置可否,“很好的Porcelain文。”
      “带我去奥尔西尼公馆。”
      萧殊遐笑出了声,眼尾微微的几丝纹路替眼神蒙上一层迷蒙雾色,“为什么?”
      她随手泼掉那杯水,自顾自在沙发上坐下,“有人托了我一件公事。”
      他皱眉,“你要在奥尔西尼家动手嘛?”
      “约定是今天在这里的酒吧见面,来见明天带我进场的人。”
      他喃喃地说:“你的中间人显然不靠谱。”
      “我没有中间人。”她仰起脸,毫无表情的脸孔依旧小兽般直接,“所以,带我去。”
      萧殊遐看着她,这女孩是个杀手,那是她自己说的——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呢,既然阿雅克肖家已经鹰隼般探出了指爪。她没有中间人,那意味着她的委托人亲自出卖了她,而她仍然打算完结那个委托——那个显然只是个借口的委托。
      他叹息,“不要赌气。”
      她孩子气地笑,“定金已经收了。”
      “不要闹了。”他无奈地说了一句,略想一想,“和我一起,阿雅克肖不会动你,明早我就可以带你离境。”
      “为什么?”她站起身来,直直走向他,“你要和他们作对吗,那不是你家的亲戚吗。”
      萧殊遐苦笑,“你这是在和我讲道理吗。”
      “所以为什么,只因为今天是你第一个妻子的忌日吗……话说回来,你没有杀了她吗。”
      他一动不动安静地忍受着,只是耸了耸肩,“你想去哪里,我安排一下机票。”
      她完全不为所动,“你当然没有杀她。像你这样的人,想要杀人,不会搞得天下皆知。”
      这世上当然有人杀死自己的爱人之后还连年吊唁,若无其事,但这个漂亮得叫人销魂的男人显然不在其内。
      “谢谢你相信我,不过这不是个好故事。”他随手拿起电话按下几个键,“请帮我接……”
      啪一声她伸手按下电话,近距离地仰起头看他,“要怎样你才肯带我去。”
      不等他回答,她已经靠近,额头几乎抵到他鼻尖,声音轻柔细腻,素雅如纱,“爵爷。”
      萧殊遐一怔之后继续苦笑,探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她的肩头,“坐下,丫头。”
      她愣了一下,为他的口气。
      “你知道,你不能对我出手,规矩是这样的。”
      她久久地看着他,然后点了头,“想杀你的人一定很多。”
      他摇摇头,“没有你希望的那么多。”
      她眼光不变,声音里忽然带上了几分高亢,“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要对你有什么希望呢。”
      “丫头,我不会带你去的,这你很清楚。”我不知道你有多重要,但阿雅克肖家既然能设下圈套捕你……行迹已露,整个意大利境内,阿雅克肖即使不能一手遮天,也绝不会让你安稳离开。
      何况,你只怕也来不及在走出这间酒店之前,找到一个比我更能在阿雅克肖面前护住你的人。
      “缪西亚。”
      他一愣,“嗯?”
      “叫我缪西亚。”她怕冷似的环住肩头,“我喜欢这个名字。”
      萧殊遐看了她一会儿,“如果你介意……”
      她摇头,声音渐轻,“在Porcelain的时候,他们都叫我miumiu。”
      “那是你的名字吗,缪缪。”
      “也许。”她困倦似的沉下来,把整个身体偎入沙发,眼睑细而薄,无力似的垂在漆黑不透明瞳孔上,眼尾软而长,蜻蜓点水一样微微颤动着。
      他叹口气,“去床上睡,我给你拿杯牛奶。”
      她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一起来。”
      萧殊遐摇摇头,“不要这样。”
      “那么你难道是个君子吗。”她低语般地笑了,“还是善意的谎言更有益身心呢?他们都说,那位荷兰公主死得蹊跷……你为什么迅速再婚呢?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么。”
      萧殊遐温和地反问,“激怒我是一个有趣的尝试吗?我想不。”他走过去,在两步远的距离打量她,“你有发觉自己的情绪不对吗,有没有摄入什么东西?”
      她颤动了一下,挣扎着慢慢坐直,视线仿佛被蛛丝牵引着缭绕飘浮,难以集中,她吃吃地笑了一声,“真糟糕,你没办法带我走了。”
      “那是什么?”
      “那杯威士忌……里面有药,麻醉剂。”
      萧殊遐怔了怔,“你早就知道。”
      她摇晃着点点头,又摇摇头。
      知道,但只在入口那一瞬间,惊觉中了圈套的同时,已经发觉陌生人包抄过来,而他,是她在跌倒之前偶然觅到的最后也是最完美的掩护。
      她不再作声,慢慢斜倚回沙发上,涂抹精致的细长睫毛终于不再微微撩动。萧殊遐看了她一会儿,轻呼一口气,走上去抱起她进了卧室。放她在大床上,他半跪下来替她脱掉一双银色细高跟鱼嘴鞋,又考虑了一下,这才隔着长裙解开内衣扣子,把被子替她盖到肩头。
      熄灯关门的轻微响动像一颗落入黑暗的雨水。
      片刻之后,绿莹莹的瞳孔在漆黑暗夜里的一丝月光下微微闪烁起来。
      女孩的身体如猫如蛇,耸动着轻盈地跳起来,无声滑下大床,她摸到门前,侧耳倾听着外间动静,再伸出细长柔软的手指轻轻转动着门柄,将精致的对开门拨开细细缝隙,小心地看过去。
      随后她对自己微笑了一下,悄然而敏捷地跳进了浴室。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