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想你的时候》冷山

4、第四章

　　这栋学生宿舍楼处于学校风口的位置，冬天，强烈的北风受到楼栋的阻挡从楼栋间挤压进来，会发出咆哮声，我躺在床上听到这种声音时竟担心整栋楼会被风吹倒，经过这个风口更是不易，需要半拱着身子，叉开两脚，努力向前蹬。然而到了夏季，也就是现在新生入学的时候，这里竟一丝风都没有，唯有热腾腾的空气从水泥路上向上涌。一层没有房间，空荡荡的，只有几棵柱子挺立着。通向二楼的入口处，有一名胖胖的舍监坐在小桌子前，乱翻着一本纸张发黄的小说，眼睛时不时地翻起来向前面瞄。
　　寝室里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大，倒也干净利落，床铺架在一人多高的墙上，下面安放着集写字桌与衣柜一体式家具，家具之间是用鞋柜制成的台阶，以便学生上床。房顶上有两台摇头式的风扇，但无论它们怎么摇，风都不会吹到床上。
　　其实学生宿舍楼都是由一些房产商建造，学校只是代管而已，听说七年后这些投资人就能把成本收回去，对于这些我也不感兴趣，不管是谁建的，只要在我睡觉时不出现坍塌就行了。
　　从宿舍楼出来，沿着水泥路向前走不久，就可以看见左手方的红色三层建筑，一、二层是食堂，三层则复杂得很，有练身房、KTV、还有一些卖汉堡炸鸡的店。我来到此地第一次吃早餐便是在这栋建筑的一层，只是我没有想到厨房师傅竟然把辣椒做陷放在包子里，吃了一口忍受不住吐了出去。
　　关于我的入学，我在信里曾告诉过玲子，只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学校，于是告诉她到了学校安顿好后会给她电话。然而一周过去了，我始终没有拨玲子的号码。我曾好几次坐在电话机前，一个个按了玲子的电话，又一个个删掉，就这样无意义地重复了好几遍，最后还是放下了话筒，“只要在一个学校终究会见面的。”我对自己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听到玲子的声音，即使有那么几年我喜爱着听玲子讲话。也许我现在习惯了用写信的方式跟她交流，在信中我有大把的时间去思考，去搜罗语句。但在电话中，我想我的嗓子会被卡住，说不出一句话。
　　大概过了半个月，我与玲子见面了。
　　当时正处于军训阶段，我穿着一身07式海军迷彩服，排队取钱，没想到前面就是玲子。
　　玲子从来都是突然间进入我的生活的，好像不知谁在我背后向我开了一枪，玲子就是随着那颗炽热的子弹进入我的身体里。而这一次，前面的女孩含着满眼框的泪突然转过身来，又笑又哭，然后抱着我。等我醒过神来，才看清是玲子。而且玲子已经变成十足的美人。
　　我们沿着湖边走，像其他情侣一样。玲子把微卷的头发撩到胸前，而从湖面吹来的风又把她的头发散乱地吹到背后，她又把头发重新撩到胸前，重复了好几次，直到我们转过一个弯，风向改变了，她才安下心来和我说话。她问我来到学校感觉怎么样。我跟她说我对食堂的伙食师傅们很不满意，包子里竟放辣椒陷，我还告诉她宿舍里实在热，我已经把席子铺在地板上，衣服脱得只剩条内裤睡在地板上。玲子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告诉我如果想找有风的地方就来这湖边好了，不管什么时候这里总会有风。
　　“任何时候都可以吗？”
　　“嗯，任何时候都有。就算周围的空气被凝固住，这里都会有风。我也感到奇怪哩。呃......”玲子停顿了一下，“也许跟鬼怪什么的有关系！”
　　“鬼怪？”
　　“嗯，我听别人说这里原先是一片墓地呢。建学校时，不得不让人把这片墓地迁走。一部分迁走了，可剩下的一些坟墓没有人认领，最后只能用挖土机挖走了。听说白骨和棺木都被弄得支离破碎的，地下埋的那些人都成了孤魂野鬼了。这风也许就是他们造成的，你不觉得这些风都冷飕飕的吗？”
　　“啊，玲子，你的脑子里总是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故事。像小时候一样，总是拿这种故事吓唬我。”
　　“我跟你说的是真的哦！至少这次是真的。你知道吗，开始学校想在这里建一栋楼来着，但地基总是打不好，不是出现裂缝就是有人出事故。也不是什么大事故，可地基不停地断裂是个问题。有人说是那些野鬼不想被压在下面，故意搞破坏，也有人说这块地下面有地下河，不能建楼房。反正人们是这样猜测的。”
　　“那后来呢，总不能硬要建栋房子吧？”
　　“没有啦，最后学校没办法，把这里当作取土的地方，建整个学校所用的土都是从这里挖走的。”玲子用手抚着胸前的头发，时不时地侧过脸来看看我。“唉，想到这里就可怕。你想想，我们睡觉的房子，吃饭的食堂，还有上课的地方，到处都有这里的土呢，你不觉得可怕吗？”玲子急切地想知道答案，用眼睛盯着我。
　　“光听你说就让我觉得有点悚然呢，是啊，每寸土都可能附着这些孤魂野鬼啊！”我叹了口气说，“但这里怎么变成了一个湖呢？”
　　“人们在这里挖土，越来越深，果然挖出一条地下河，就这样这里成了一片湖。”
　　“真有点传奇啊！”我说道，“我觉得应该请些僧人来念念经，做做法事，这样我们也能安心学习。”
　　“是啊！不过没关系，你来了我就不害怕了。”玲子把右手挽着我的胳膊上，用黑黑的眸子望着我，“你看你，现在变得壮实多了，现在可以保护我了哦。”
　　玲子这样说其实是有原因的，经过这段时间的军训，我的胳膊上的肌肉练紧绷，肤色也黑了许多，而且我身上还穿着一套07式迷彩服。让她觉得我像个从战场上回来的士兵吧。我可以保护她了，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都会一直在她身边。
　　“我当然会保护你，一辈子都可以！”
　　玲子把脸贴到我的胳膊上，笑了笑，整齐的小牙齿也露了出来。在我送她来这里前，她的脸颊还略带着些婴儿肥，而现在消瘦了很多，已变成一个十足的美人。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走了一段路，耳边除了风声，还有玲子鞋子踏着青石砖发出的咔咔声，玲子一步一块石砖。
　　我看到玲子走路可爱的样子，不禁感到幸福，很久没有这样跟她一起走了，而她也是第一次挽着我的胳膊。“这些石板跟你步子一样长，象是给你定制了。”
　　“瞎说，只是喜欢有节奏地走。呃......看起来是不是有点傻？”玲子看了看脚下。
　　“不会，我也是个傻瓜，所以看不出来。”
　　玲子听后，用手狠狠地抓我的胳膊。
　　上午的那阵大雨把路边的积土冲到湖里，湖水变得黄橙橙的土色，周围的风也有一股淡淡的泥腥味。我与玲子走过的地方，都是一片清新，石头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的，湖边斜坡上的草直挺挺地在风中抖动。玲子一只手挽在我的手腕上，另一只手把织有蕾丝的披肩往胸前揽了揽，几根头发在她圆润的嘴唇上抖动，她眯起眼说道：“没想到穿了这么多竟然有点冷哩，秋天的天气总是这么奇怪，下了一场雨就把冷了起来。”玲子停顿了一会儿，又说道：“阿木，这两年有没有喜欢，或者爱上一个女孩？”
　　“哦，有过吧！”
　　“说来听听吧。”
　　“不会妒忌吗？”
　　“暗世事的小女孩才会玩妒忌的小把戏，看我是一个多么经历风霜的女人呢。”此刻一阵悲伤从玲子脸上滑过，又顷刻间被照在她脸上的阳光消散了。“再说我也希望有人喜欢你啊。”
　　我的心里一阵悸动，玲子始终把我当她的弟弟对待，我不禁地失落起来。但又有一种很难说出口的直觉从心底升起来，这种直觉告诉我在玲子的心里一定有着我所不知道的秘密，而且是痛苦的秘密。玲子骨子里的悲伤又一次显现在我的面前。为了尽快摆脱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我赶紧撇撇嘴说道：“怎么会是经历风霜的女人呢？是漂亮的女孩才对。”
　　玲子没有说话，自己一个人走在前面。我知道玲子在委屈着自己，只有心里有了不想说的痛楚她才会这样。我记得很多年前她第一天来到舅舅家时，就是一个人走在前面，我乖乖地跟在后面。玲子和我都还很小，她的马尾辫随着她的步子颤动着，“不要跟着我！”她回过头向我喊道。可我却一直在她的后面，并保持着一段我自认为合适的距离，这样我能看见她，不至于让她走丢。最后也许是她走累了，我们一起坐在马路边，看着前面来来往往的车辆，她问我为什么跟着她，我说怕她走丢了。玲子哭了起来，她说不想让妈妈离开爸爸，不想让妈妈嫁到这里。而那时我是不了解玲子的痛苦的，只知道她会陪着我，陪着我走过童年，我满心欢喜。可是现在，玲子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她没有向我敞开心扉，我只能跟在后面，走了很短的一段路，玲子回过头来，对我说：“你看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为什么不主动走上来哄哄别人呢？”
　　“可是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玲子，为什么突然间沮丧起来？”我说到，停下来，玲子也停下来面对着我。
　　“没什么啊，只是突然间想起我们以前的生活，突然有点感伤而已。你知道，我们以前的生活也是不顺利的，你还记得冬天我们是什么样的生活吗？我们的耳朵会被冻肿，干燥的冷风把我们的手吹裂。那时候你还小，也许不懂，可对我来说这种痛苦却包含着另一层意思，我的父亲，对，我的亲生父亲，在我心里这些痛苦不是冬天给的，是我的父亲给的，是他抛弃了妈妈和我。”
　　“玲子，那些都过去了，我们现在活得好好的，我们已经有了自由的生活，可以向自己喜欢的人表达爱，向渴望伸出手臂并触摸，不是吗？我们现在已经跳出了大人们的怪圈，他们远在北国，烦恼不到我们，也阻止不了我们。”
　　“阿木，如果有一天我爱上了你，你会娶我吗？会一直对我好下去吗？”
　　“会的。我在等着那一天。”
　　玲子走过来，把头埋到我的怀里，“给我一段时间好吗，现在不行，真的不行。”
　　“是恋爱了，对吗？”我展开胳膊抱住玲子，“我看到你的戒指戴在中指。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不管那个人是多么优秀，我都不惧怕，我会一直追求你。”
　　那一天，玲子始终没有告诉我谁喜欢上了她，或者她爱上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