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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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坐在北上的列车。从窗外望去，麦田上的冬雪，跟斜坡上吃野草的羊群混成一种颜色，像未涂上色彩的纸片，撒在田里。而阳光则掠过清澈澈的蓝天，透过我车窗直接刺入我的眼睛。没想到在冬日里，还能见到这么强烈的阳光哩！
列车缓缓地入站，外传来女广播员的声音。我随人群急冲冲地下了车。
多年过去了，我从温暖潮湿的南昌又来到了北方，而下车后吸的第一口空气，如同一条蛇，直溜溜的跑进我的肺里。我猛然觉得，哦，这就是北国的空气，我竟然不熟悉它了。然后不停的咳嗽起来，那一口空气象是从雪堆里挤出来的，让我每一个肺细胞都不听使唤。
站台上的女列车员走过来问我怎么回事，我向她挥挥手，断断续续地用一腔南方口音说只是突然间对冷空气过敏，一会儿就会好。她俯着上身，用一种可怜的表情看着我，大概觉得一个外地人跑到这零下二十多度的地方来，着实可怜，就给我送来一杯热水。我说了声谢谢，然后稍微喝了一口，我肺里的那条蛇很快就融化掉了。这时我才转过神儿来抬起头看了看这位好心的女列车员。她很年轻，大概是刚刚从学校出来的，阳光打在她的脸上，没有一点皱纹，脸颊冻得红扑扑的。
她笑着对我说：“我们这里呢，太冷了，很多人像你这样，冷不丁地从车上下来就咳嗽。习惯就好了。”
“嗯，很多年前我已经习惯了，在多年前。”
女列车员听完我的话，笑了笑转身走了。
我找了一个长椅坐下，而记忆仿佛是闹钟上的发条，“嘭嘭”地迸了出来。
当年也是一个冬天，也在这样的长椅上，我记得还下着雪。而玲子穿着一件红妮子大衣跟我坐在一起，我是来送她到南昌上学。
玲子是我的姐姐，至少那时我这样认为，虽然这种关系得不到家里人的认可。
我转过头看着她，玲子始终是眯着眼的，因为她额头上的头发，被风一吹，就会在她的眼睛前乱飞。
“为什么不戴个口罩呢，像我一样。”她指了指嘴巴上的口罩，“听说在冬天冷风一吹，会把你的鼻子嘴巴吹歪，很难看。”
“可我出来的时候没带口罩，怎么办？”
“那你可要小心了，一会儿准把你的嘴巴鼻子冻歪了。”她看了看冻得红彤彤的鼻头，咯咯地笑笑又说，“来，这样就不会冻歪了。”她用双手捧住我的下巴，啪啪地拍起来。一股淡淡的手油香从她那冰冷的小手上散出来，我看着她的眼，里面有了我的影子。
“别人都说我不应该跟你往来，可我真的......真的很舍不得你。”我第一次向一个女孩说出这样肉麻的话，所以有点拌嘴。
“往不往来别人没有权利说，再说这种结果是他们大人们造成的，跟我们没关系，不是吗？”玲子拨了拨眼前的一缕头发，“阿木，我去了就不再回来了，真的，这个地方我厌透了，我真的不回来了。但你要写信给我，一定要，地址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把它记在我的本子上了。”我刻意地降低语速一字字对她说，“你只比我大三岁，可总是这种口吻和我说话。”
这时玲子的列车已经开进站内。我提起一个包，拉住玲子的手，“来吧，我这次一定要以哥哥的身份照顾你，我送你上车。你抓住我的背包带，不要被人挤散了。”
急着上车的人们拿着各自的车票，向不同的车厢跑去。我走在前面走，玲子听从我的命令，跟在后面。我紧紧的抓着她的手，直到上了车，才发现手心里早就攥出了汗。
玲子就这样被我送走了，去了遥远的南昌，她走后的第二周，我给她写了第一封信。信写得很短，我首先向她汇报了这个月的考试成绩以及在班里的排名，这当然是我们约定好的，然后我告诉她最近我正在看席慕容的书，并把书中一小段我很喜欢的诗抄在信上：
溪水急着要流向海洋，
浪潮却渴望重回大地。
在绿树白花的篱前，
曾那样轻易地挥手道别。
而沧桑的二十年后，
我们的魂魄却夜夜归来，
微风拂过时，
便化作满园的郁香。
这首诗的每一个字，我都写得很认真，在配上信纸的香气，玲子一定会很感动。信的最后，我跟她说这个暑假如果她真的不回来我就去探望她，也请她同意。但信中我丝毫没有提及玲子的妈妈，因为玲子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也不涉及到父母的话题。
写完这封信，我把信纸整整齐齐地折起来，塞进信封中，在信封的地址栏中写道：江西省南昌市红谷滩新区学府大道999号南昌大学12栋1107号，然后在信封正中间写道：周玲（收）。当天傍晚，信被我塞进街道边的绿邮筒里。
信寄出去两周，依然没有回信。我在地图上查了查南昌的位置，这个城市是江西的省会，距北国1500多公里。于是我安慰自己说，这么长的路，信肯定要寄很久。可我和玲子在空间上如此大的距离，让我感觉她开始慢慢地离我远去，这种感觉也因迟迟没有收到玲子的回信而更加强烈。
大概过了一个半月，玲子终于有了回信。信被送到了学校的传达室，传达室的人再转送给我，但恰巧我不在教室。当我回来时，信已经方方正正地摆在我的桌子上。我心里一阵狂喜，同桌阿吉羡慕地问我谁写给我的，我对他说是我的姐姐，从南昌寄来的。
下午放学，我把信夹在一本书里，跑回自己的宿舍。房间里就我一个人，这样也好，我可以不受别人干扰地享受这份快乐。我坐在书桌前，点亮台灯，用刀子慢慢地割开信封，打开信纸，玲子秀气的小字展现在我的眼前，我就在昏黄的灯光下读了起来。
玲子写了很多，足足写了三张纸，况且她的字也小，所以我敢肯定这封信至少要用半天的时间来完成。玲子信中的内容也很多，开始她写道收到我的信很久了，差不多一个月了，但一直忙着学校中的事，请原谅她迟迟没有回信。然后她很详细地讲起她的旅途，她首先从火车讲起。她说火车足足开了20个小时才到南昌，路上她只喝了些饮料，几乎没有吃东西，带去的大包小包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被带到学校；一路上，她努力地去睡觉，可总是睡一会儿醒一会儿，醒来她又数着火车的“库库”声再睡。她说她透过车窗第一次看见了如画般的梯田，像书本上的插图一样，还有波澜的长江，江面上锈色的铁船幽幽而行。总之，玲子给我描述得很细腻，一如她的性格。再后面她写了如何入了学，寝室都有哪些人，甚至她们的喜好都给我讲了一遍。从玲子的信中，我能感觉到她对自己大学生涯的憧憬和对新生活的快乐情愫，但我也感觉到她对先前那个自己的逃避。对于我提出暑假看望她的问题，玲子没有做出回答。
我把信读完后，按原来的折痕叠起来，此时，玲子那冰冷的小手和长长的睫毛又浮现在我的面前，我这一刻非常想她，也为她新的生活而感到兴奋。于是我又把信拆开，重新读了一遍。
之后半年多的时间里，我一共给玲子写了六封信，每一封信都按约定向她报告学习成绩，并把我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告诉了她。我的每一封信，玲子都很认真地回，这一点我从她的字迹里可以看出来，每一个字都一笔一划，秀气得很。有两封信中她还会写了几首自己编的歌，有谱也有歌词，并向我征求意见。
我自小五音不全，对旋律、节奏也不敏感。为了听到玲子的歌，我向班里的文艺委员杜婉求救。她多才多艺，歌唱得非常好，在市级的歌唱比赛中获过奖。我把玲子的两首歌完完整整地抄在一张纸上，在课间请杜婉唱。杜婉看完谱子，喝了一口水，假装正式地清了清嗓子，却“噗”地笑出来。我问她笑什么，她说我的眼神很乖，一直盯着她看，
“人家的心一直噗噗直跳！”她用一贯搞笑的怪调调抱怨。
我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你赶快唱吧，我不看了，我现在就转过身去。”我真的转过了身。
杜婉唱起第一首歌来：
“我是春日的风，
而你却是冬日的冰，
我生成在鸟语花香，
你成结在寒日冬风，
那么，
你我的缘分，
会不会就像我们的相见？
只是消融。”
旋律很短，歌词也短。杜婉唱完，摇摇头，“春风注定要融化冬天的。谁和谁的缘分这么艰难呢？”
我说继续第二首吧。
于是杜婉又唱起来：
“
我是夜里的飞虫，
飞过人间光景，
你不会留恋我，
我也不会留恋你，
我只想找黎明时的千千风情；
我是夜里的飞虫，
恰巧飞过你的背影，
你不会停留，
我也不会停留，
路上总会有分岔口；
我是夜里的飞虫，
偶尔会向你打个招呼，
你也许不会回答，
我也不会追问，
我只会嗡嗡，嗡嗡…
我是夜里的飞虫，
逃离人类的视线，
才是我生存的方式，
如此微小，
你不必寻找。
我嗡嗡，嗡嗡…
”
“这支歌挺洒脱了，也明快多了。”杜婉唱完说。
我没有说话，只是努力记着旋律。
玲子很喜欢唱歌，却很少对着别人唱。她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弹一下午的吉他，唱一下午的歌。在一段时间里，她对我来说简直是个迷。
我与玲子就是这样通过写信的方式交流着，这也是她希望的方式。“电话里的声音留不下来。”她常常这样说。不久前，玲子的母亲让我帮忙收拾玲子的房间。我看到她听过的CD、十几本日记还有一些怪色调的水彩画，都整整齐齐地装在矮矮的皮箱里，放佛她的生活经历都浓缩在此。我不知道玲子为什么执着于收藏和记录生活的痕迹，直到多年后，当我翻开她厚厚的日记本，仔细地阅读并体会着她对生活的描述时，才明白其中的情由，而且我也真正确认玲子的内心世界与我的内心世界有着或多或少的交集，这种交集让我了解她，也让她排斥着我。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