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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夏日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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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玑跟家呆着的时间亦逐渐长起来。
他是个闲不住、又会动唤的主儿,据说一晌午能跑两三回马厩看马,还亲自下手打水给他宝贝的追风驹子刷毛。朱管家着实拦不住,最后只能来求我。
“顾大人您劝劝少爷,他向来最听您说话。”
朱管家年逾五旬,是朱玑从娘家带来的人,对她的朱玑少爷忠心耿耿、日月可昭,在我获罪期间为了朱玑,不说为顾家力挽狂澜,也算撑起了基本的场面。她身体健壮,方阔脸庞,撇拉嘴角,做事风格同面庞、相当果敢能断。
我回京之后这么些年,都是放权给她的,家里头事情我从不过问。是以除了敲板定钉的沈苍璧之外,就数顾、朱两位管家说话算数。再者我们自家的顾管家年纪不轻,精力确实不太跟得上,于是这位异姓管家反倒在我家挑起了大梁,里里外外几乎都是她在跑。
我对她很客气:“等会儿我就说他。”
“少爷不是不懂事,他只是在家闲得无聊。”朱管家补充,生怕我责难她主子。
“我知道,他那性子不得闲。正好我这儿过几天能得两天假,干脆带家人出门玩玩得了,朱管家你去安排下吧,有什么不清楚去找沈苍璧就成。”我吩咐道。
朱管家撇嘴看看我,隔了稍会儿才应了退下去。
唉,瞧她趾高气扬的样儿,敢撇嘴看我,胆子够肥!真不知过去几年赏她这么些脸是对是错。
饭桌上告知家内二位俊郎君:“过两天我得闲,家人同出去玩,都想去哪儿?”
朱玑没打刻儿,撂下筷子就说:“马场!”
我瞪他:“你好利索了?胳膊擦伤了那么一大片,腿上淤青还没褪吧。”
“上回……上回不是意外么?”朱玑嚅嗫道,显然底气不足。
“也别成天拾掇马,养在马厩里一匹跑不了,等过多几月你这里平了……”我指指某人六七个月滚滚圆的腹部,“我单独陪着你,爱怎么耍怎么耍。”
朱玑噤声,往嘴里扒拉白饭。
“真不知你怎么这么会动。今儿朱管家找我告状来着,说你一上午跑两三趟马厩。前儿还是大前天,你还在屋里做那什么……俯卧撑来着吧?”仔细瞅了眼朱玑的肚子,估计了下厚度,我接着数落他,“也不害怕肚子接地!”
“我手上有准头的!”朱玑皱着鼻子争辩,较真的神情仍旧如同当年。
“我看你就是不能安静在家,吃饭。”我点点碗沿,盛了勺鸭肉冬瓜煲给朱玑。
最近盛暑转入秋,寒热交替时节吃鸭肉暖心暖身,所以每天一只鸭子给带身子和身子弱的两位补着。
朱玑很无奈:“家里来回来去就那么巴掌大点儿地方,这头到那头也就分分钟,多无聊。”
“府上虽不大,却不能叫巴掌大点地儿吧……”我噗嗤一乐,“怪不得喜欢马呢,感情你们是兄弟!敢问您是哪家的野马?还得造一跑马场给您撒欢儿?”
“我不是嫌弃家里小。”朱玑不理我撒出的话头子,接起了前句话。
“你倒是敢嫌弃家里小呢!”
“我是说成天跟家闲着,不憋出毛病、也要散架了,我这腰酸背痛哟。”朱玑背过手捶腰,跟真的一样!
我笑他:“你腰酸背疼不是闲出来的,是另有原因。沈苍璧也总在家呀,也没见他出毛病。”
我瞅沈苍璧一眼,彼报我温润一笑。
“过几天我得闲了,你想去哪儿玩?”我问沈苍璧。
沈苍璧说:“你们两人去吧,我就算了。”
“怎么?”
“身体不适。”冷冷清清四个字。
我是知道的,沈苍璧他最近莫名有些发烧,不过他总小毛小病不间断,全家人都习惯了,清楚这并不是大事。
“你在家休息着也好,我跟朱玑两个人去得了。”
朱玑在饭桌对面扒饭,我也不好意思沈苍璧长、沈苍璧短地胡乱关怀。每次三个人同坐饭桌前用饭,和沈苍璧说话或者眼神相接的时候,我总有种瞒着朱玑在偷情的错觉。
我在桌子底下踢了踢朱玑的脚尖:“去划船吧?”
“成呀……”朱玑似乎没开始时那么性质高昂,“反正都是你说了算。”
后日天晴,大早晨阳光很暖。
我划拉沈苍璧的面庞,从颧骨到耳廓,反反复复,直到他被我弄醒、反捉住我的手指摩挲。
“最近你很渴睡,也总是在发热,身体真的没问题么?”
沈苍璧不甚为意,眯眼又要睡过去:“没事。”
我从沈苍璧指尖抽出手,搭上他腕间的脉搏。其实我完全不懂号脉,除了跳动是否有力之外,什么状况都觉察不出,摸也是瞎摸。
“我摸着你这脉虚,跳着没劲。”我很严肃地说。
“我的脉象很正常。”沈苍璧耸肩贴紧我,仍旧没睁眼。
我在自己的手腕上又搭了脉,同沈苍璧的脉搏作对比:“我试过了,确实和我的脉跳着不一样。”
“我且探探你的。”沈苍璧弯唇微笑,顺着我的肩头找到我的手,把三根手指停在我手腕。
“怎样?”
沈苍璧掀起半扇眼帘,迷蒙瞧我,言道:“夏天天热,多喝凉茶,消火。”
“啧,不是说我,问你的呢。别糊弄!”
“我的脉象向来如此,成东你不必担心。”语气相当气定神闲,似乎发低烧、蔫不拉几的不是他一样。
我撇嘴:“你没给自己诊断过吧?我真觉着你最近不太对劲,又不像是往常生病……要是你自己给自己瞧病不方便,就请个大夫来嘛,你认识那么多好大夫。哎,不行,你必须得请个大夫来仔细瞧瞧,这事今天就办,必须的!”
沈苍璧点点头。
“我跟朱玑这次外出三日,回来之前你得把看病这事儿给办妥了,知道不?”我在沈苍璧耳边,几近喋喋不休。
“明白,我今天就找大夫来,你放宽心出去玩就成。”
“你说到做到。”
“我答应你。现在收拾下起身吧,”沈苍璧挺身换了个方向,腰部绞成柔软的扭曲弧度,他说,“我也没有起很晚,现在还能看到牵牛花。”
“得!就凭你那速度,收拾停妥花都败了。”我蹭得一声爬起床来,长腿伸出薄丝被,“还是我先去外边,摘过几朵给你看呗?”
沈苍璧用右臂肘部抵住床铺、抬起上半身,左手手去掀薄被:“你别管我,赶紧准备出门去吧。”
“唉,谁刚才说时间还早来着?现在撵我了。”
“快穿衣吧。”只见他放松手臂躺回枕头,重新调正了平躺的姿势。这是沈苍璧要坐起来的准备工作,后面还有更多繁琐细碎的程序,他都要独立且缓慢地完成。
我知道沈苍璧起床的时候很专心,压根不稀得理我,所以我也不太稀得逗他,独自个儿穿衣去了。
算至今,虽确切时间不明,但我们相识差不多九、十年了吧。长时间的磨合改变,使人在超多琐事上逐渐习以为常,世界合二为一起来,有些话渐渐少了,另一些更深入的话却渐渐多了起来。
这个早晨是过去很多年里稀松平常的早晨之一,彼时不知,但当它成为两段生活的分水岭,此刻种种细节却在回忆中清晰地浮现出来。从纸窗上的光晕到沈苍璧指尖的月牙儿,当时我不以为意的细处景象,居然全部为我的眼睛所捕捉,为我的大脑所记录。
出门前等不及行动缓慢的沈苍璧,我就跟朱玑两个人吃了饭,然后拴马等车,离开了顾府。
朱玑兴致很好,他盘腿坐在车上问我:“咱们去哪儿?”
我说:“去看荷花。”
“还有呢?”朱玑继续问,他明显对单一行程不满。
我盯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庞故作沉思:“那再划船好了,就你划,别指望我帮忙。”
“好呀。”
“如果你能划到湖心的小岛,那我就请你上去喝杯酒好了。”
朱玑眼睛在笑:“我肯定行的。”
“小心牛皮吹爆,找不到路可不妙。”
“我听你的就好了呀,你指哪儿我把船划去哪儿!”朱玑语气认真。
“这么听话呀?”我笑问。
“一直很听话!”
朱玑答我,笑容很狗腿、很白痴,全然不似一个血气方刚的二十余岁青年应有的表情。
我对朱玑乖顺的样子很满意,让一个高头大马的伟男子对我死心塌地,真的带给了我异样的餍足感。
他真是对我一心一意的,依他倔强执拗的性子,意料之中的很能干,意料之外的很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