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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小寒 青山长远(下) ...

  •   韩信曾听过一个比喻,说人的记忆就像是一间放满了书籍的大屋子,不管悲伤还是喜悦,只要是发生过的都会在那间屋子中存放。为了不让痛苦的记忆扰乱思维,人们给这间屋子做了门,安上锁,等待着它们被彻底遗忘的一天。但有时,屋子的门会被突然打开,这往往是通过某些连接过去与现实的事物,比如什么人送的一把剑,比如一次简单的推门动作。
      “你来了。”张良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对推门而入的韩信微笑。
      韩信杵在门口,他第一次体会到一瞬间有那么漫长。桑海初遇后的经历像是走马灯一样从眼前过了一遍,记忆中那人各式各样的笑和眼前的人重合,强烈的时空错乱感令他心烦意乱。怎么回事,人生的走马灯不是只有在死前的一瞬间才能看到吗?
      张良这时已倒满了酒杯,推到韩信面前:“尝尝?”
      思绪不定的韩信没多想,举杯一饮而尽。强烈的酸味从喉头泛出来,呛得他连咳数声,皱着眉头质问张良:“你给我喝醋?!”
      被质问的人噗哧笑出了声,眼角眉梢都是狡黠的笑意,开口时的儒雅声线里似是藏了揶揄:“子明和我说,那天你的注意力可全在凌虚上了,连刺客是男是女都没察觉。”
      韩信没有否认,挑了话中陌生的名字问道:“子明?”
      “我曾经的学生,”张良解释道,“如今在我这儿当个护卫还人情。”
      “于是你就把凌虚送给他了?”韩信不咸不淡地说,伸手拿起桌旁的酒坛子,拍开封泥闻了闻,确认是酒而不是醋后给两人都倒了一杯。
      酒香四溢,张良知道这是不可多得的好酒,低头轻泯一口,这才回答:“没送,借他一用而已。”话音未落,他察觉到韩信明显放松了许多,笑道:“我的剑是挑主人的。”
      这句话绝对是张良第一次说,可韩信立刻就想到了鸿门宴后张良赠与他的横尘剑,据说是春秋名匠欧冶子所铸的宝剑。那时张良和刘邦有约,拿到横尘的人便是他为刘邦找到的大将之才,见剑即拜将,决无迟疑。韩信收下了拜将之剑,却从未用过,刘邦一直不知道他有横尘,张良也从未在刘邦面前提过。所以人们只说是萧何发现了韩信的才能,成就了韩信的功业。在他们看来,韩信与张良并无交集,顶多算是个同僚。这样也好,韩信想,起码不会被他拖累。等等,怎么想到这来了,刚刚不还在回忆赠剑一事么,今天的思维发散过度了啊……
      韩信猛喝一口酒冷静冷静,回味着美酒的香醇,开口道:“那么我是子房挑的,还是横尘挑的?”
      张良显然是没想到韩信会这样问,神情有瞬间的错愕。但他思索片刻,给出了答案:“横尘是陛下的剑。”既然不是我的剑,也就不存在谁挑主人的问题了。
      就知道会是这样。韩信将杯中酒喝完,静静看着张良:“你约我出来喝酒,总不会只想说这些。”
      张良轻叹一声,严肃道:“陈豨的人告你谋反,吕后和萧相谋划今晚将你骗进宫……韩信,你有何打算?”
      “哎,你干嘛告诉我,本来我还想装作不知道糊弄过去。现在你这么一说,不就显得我像个送死的傻瓜了吗?”韩信一手撑着下巴,半眯着眼,俨然一副醉酒的模样。
      张良忍俊不禁:“你不会一杯就醉了吧?”
      “有些话,总要借着醉意才好说出口。”韩信晃晃悠悠给自己的酒杯满上,端着酒凑到张良身前,夸张地叹气:“你说这酒多香啊,却偏偏有人要暴殄天物,往里面加点迷药之类的东西,是不是啊子房?”
      张良直视着韩信明亮的眼睛,他丝毫没有被戳穿的窘迫,大方坦白道:“你若再多喝两杯,足够睡到明晚。”
      “我猜你马车都备好了。”韩信话语间满是疲惫,他重新坐下,半趴在酒桌上,闭上了眼睛。
      屋内安静下来,甚至能听到窗外落雪的声音。韩信想,他这么一闹,张良那句可愿同归便不会再问。“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这是他自己说过的话,他甘愿为此恩情赴死,也算不负刘邦和萧何。但张良对他的知交之情,他却无以为报。他怕自己在听到张良的邀请时忍不住答应对方,那样不止是他背上叛乱的罪名,张良也将晚节不保。唉,何必呢,明明已逃离此间,又因为他而回来……
      “人总会有一死,你这修道之人该比我更明白吧。”韩信睁开眼,朝张良笑了笑。他很少笑,平日里更多的是一副严肃的将军模样,如今笑起来却纯粹的像个孩子。
      张良并没有笑,他垂下眼帘,似乎在看杯中还剩大半的酒。韩信却注意到,张良捏着酒杯的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他伸出手,温暖的掌心包裹住张良的指尖,在对方惊愕之时夺下了酒杯,一饮而尽。
      “替我回趟老家吧。”韩信起身,不待张良作何反应,他已快步走至门前,补上一句:“就当让我吃醋的赔礼。”
      “……好。”
      韩信走了,张良没有去送。他打开窗,纷飞的大雪遮蔽了视线,根本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尽管如此,他仍伫立窗前,直到酒肆老板推门进来,告诉他最新的消息:“先生,萧丞相已备车前往淮阴侯府。”
      “嗯。”张良草草应了一声,径自往屋外走去。
      老板连忙追上去,急急问道:“您这是?”
      张良一字一顿道:“去淮阴。”
      淮阴,那个他们初见的地方,一切开始的地方。他还记得自己对忍受那般羞辱却面不改色的青年的评价:当一个人的心中,有着更高的山峰想要去攀登时,他就不会在意脚下的泥沼。只可惜青山长远,世事无常。
      那一晚的长安仍旧满城飞雪,韩信在寒风中裹紧了麻衣,抬头看了眼门上那副牌匾——长乐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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