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未鉴》metempsy

8、一之七

　　“放纵祸患么？您是想说紫菀家有人图谋不轨？”
　　端丽的嘴角流出一丝冷笑，芮用指尖摩挲着下唇的边缘，纤细娇好的唇瓣在压力的作用下刷白和红润，镏金的发丝垂过眼际，遮盖了其中的表情。忒勒马科斯•埃斯特尔站起身来。
　　“主上可将此事交予属下调查，相信很快会得到结论。”
　　空气似乎在那一瞬间有所凝滞。萧初亦偷眼望了望身畔紫菀家年轻的主人，芮漫不经心地在躺椅上换了个姿势，对萧初亦回了个意义不明的笑容。
　　“忒勒马科斯大人为家族事业尽心竭力，我明白。不过这件事不必着急，我今日吩咐了港口准备游船，要邀请远来的客人到我们的爱琴海上做一次旅行，这些就改日再行商议。
　　“记住，我不希望我回来的时候发现家里乱七八糟。”
　　老人顺从地鞠了一躬，“听凭主上吩咐。”在牙特西的指引下离开房间的一刹那，芮的笑容仿佛被暴雨冲洗的叶片的浮尘，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没有移开面对着萧初亦的视线，闪动的睫毛有女孩子一般的温柔，即使那神情已经严厉而冷漠。萧初亦轻轻叹出一口气，拿看似平静的对谈中潜藏着的浓黑的暗涌，像腐败的兽皮般散发着陈旧糜烂的气息，萧初亦想自己也许即将亲眼目睹一场战争，即使用美丽的言辞百般掩盖也无法改变其本质的血腥征杀。
　　“侯爵阁下？”
　　“唔？”
　　“如我适才所说，不知道我我是否有这个荣幸？”
　　萧初亦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那确实是海上。咸腥味的冰凉海风卷着水珠飞驰，一层濡湿覆盖满身满脸。爱琴海的透明水色一望无际，雪白浪花伴随着喷涂紫色纹章的巨大游轮乘风而行，温柔手指抚摸船身，恋恋不舍。
　　芮站在船头，卷曲金发蓬松飞扬，仿佛狮子的鬃毛在细碎水滴折射的七彩光线中闪闪发亮。那神情仿佛正在审视自己疆域的国王，睥睨一切的高傲。很多年以来他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着这些强烈的占领和征服的欲望，而现在整个希腊已经无人可以与他比肩。
　　他已经成为这片世界的唯一君主，白骨为冠血染锦缎。
　　也许那地位并非十分牢固。萧初亦望着他的背影，清晨那场暗波汹涌的对谈似乎只是某种战争的最初开端，冰山悄悄探出的趾甲，昭示着前途艰难险阻。离开自己房间时紫眼的青年沉默气势撩拨躁动的空气，似乎可以席卷整个利卡维托斯山——经过山路的转折萧初亦才知道自己其实早已身在雅典市中心，那传说中由雅典娜女神化鸟衔来的白石所化的市内山丘就在脚下，嗒嗒作响的马蹄正在踩过国家图书馆眼前的街道，从汇集着数千年雅典世界的智慧结晶的圣哲眼前呼啸而去。
　　他不发一言，侧脸一如少年时的清澈美丽，低垂下来有道光弧流过。萧初亦猜想他是否还在思考任何对策。他所面对的一切是他放弃了自己的所有换来的，他不会退缩的。侯爵深知这一点，这也正是他无法理解他的原因。
　　而自己确实在担心他。他默默地提醒自己这一点，在这个紫菀家一切都没有定数，命运可能一夜之间被斩于马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有一天眼睁睁看着这个少年时的挚友死于非命。
　　他并不愿意想象这一天的到来。

　　离开雅典城区之后驾车的牙特西将车头转向一个陌生的方向。这十一岁的少年看起来似乎无所不能，他熟练地驾驭着马匹自一片橄榄树林穿过，绵延的山脉逐渐逼近，带着春日的青翠。而经过一个小小转弯之后，眼前的一切豁然开朗，雪白的海鸟在水与天空之间翱翔，同样以紫色花纹雕饰的船舰一字排开，等待着主人的到来。
　　“这里是我家的私港。”
　　芮解释，抢先跳下马车。船长等候在舷梯下，高耸的船体线条光滑，通体洁白，似乎多望一阵便会耀花人的眼。登上甲板，半开放的房间是希腊式的无拘无束，藤条编织的桌椅有着如海潮般清新透明的气味，靠垫和地毯都是同样的乳白色。芮坐下来，随手为萧初亦指了座位，面对他习惯的躺椅，年轻的蓝眼侯爵只是笑了笑，却拖了只藤椅在他身边靠了下来。
　　侍从送上浓咖啡和点心，一时香气四溢。芮默不作声地为自己斟了满杯，掺入少许牛奶慢慢地搅着，萧初亦望了望他的脸，低垂的睫毛一眨不眨，看不出什么表情。
　　“芮……”他叉起双臂，轻轻吐出一点呼吸，“来陪我说说话，芮。”
　　紫眼的青年头也不抬：“侯爵阁下有何吩咐？”
　　“别这么冷淡，芮。”萧初亦安稳地微笑，“我想知道的只是，你这几年过得好么？我这次来，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看你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了委屈不开心。”
　　“好怎么样，不好又怎么样？”
　　“这里过不好的话，到我家来啊，父亲母亲都很欢迎你的。”
　　他伸手拍了拍芮，“相信我，无论什么时候萧氏的大门都会为你敞开的，好不好？”
　　芮不可思议地打开他的手，“你吃错东西了么？”
　　“我只吃过同你一样的那些，芮。”
　　“那么我非常遗憾希腊的饮食不适合尊贵的侯爵阁下的口味。”
　　他终于抬起头，纤细的下颌高傲地扬起来。萧初亦望了他一阵，径自将他的手拉到自己腿上按住，轻轻拍打，“你看看你。”他微笑着说。
　　芮厌烦地抽回手，“你想干吗？”
　　“看你现在，连笑一笑都不会了。”
　　“萧侯爵阁下，有没有人告诉您，您很无聊。”
　　萧初亦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我姐姐经常这么说。”
　　一口气窒住，芮无言以对地瞪了他一刻，甩手出了房间。萧初亦暗自对自己笑了笑，一句话不和自己的心意即便翻脸的坏脾气似乎仍然无法被多年磨练的伪装平静所掩盖，他起身追了出去，年轻的紫菀家主人靠在船头吹着海风，苍白脸颊泛开一丝红晕。
　　萧初亦注意到芮的小侍从牙特西远远站在船的一角担心地望着这边，便对他做了个宽慰的笑脸。走到芮的身边时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但是萧初亦知道身边的人十分清楚自己的到来。
　　他挽住芮的手臂，将他拉向自己。近在咫尺的紫色眼眸冷淡嘲讽，他假装没有看到。
　　“小芮，”他柔和地唤着那个名字，“你说的没错，我是为了绮儿的事情来见你，但是我并不是仅仅因为这件事才来的，你知道的。”
　　“噢？是么，我却不知道我该知道什么。”
　　“公平一点，芮，这并不是那孩子的错。”
　　芮冷笑了一声，“你觉得自己知道得很多？”
　　“我只知道我认识的你，和他。芮，我记得我们相处得很好。”
　　“五年前。”
　　萧初亦诚恳地注视着他，蔚蓝的眼深如海潮，“所以，芮，再给我们一点时间。这么多年，无论我，父亲还是母亲都很挂念你，但是你从来不联系，也不肯来。现在我好不容易来看你了，多给我一点机会吧，别这样。”
　　“这话很好听。”芮交叉手指，将身体的重量支撑在船栏上，“可惜，侯爵阁下，我没时间陪你玩过家家。”他制止萧初亦想要反驳的表情，竖起一根手指，“您做一件事情。”
　　“做一件事？”萧初亦不明所以地重复。芮不理他，只是招过牙特西小声吩咐了几句。小男孩迟疑地望了望侯爵，应声退开，不多时便捧着一只托盘再度出现。
　　透明的水晶杯里盛着希腊特产的茴香酒，经过稀释后由透明变成乳白色。芮接过酒杯，拾起托盘上三角形的纸包对萧初亦晃了晃。他白皙的手指修长灵巧，很快将纸包中的粉末倾入杯中，摇了摇，递到萧初亦面前。
　　“喝了它。”
　　萧初亦小心翼翼窥探着他的表情，找不到任何信息。
　　“这是什么啊？”
　　芮微微一笑，“您不需要问我，只需要喝了它。”
　　萧初亦苦笑，“这很老套，芮。”
　　“您是在希腊，侯爵阁下。”芮不为所动，“想要得到别人的信任就要付出代价。”
　　“我不能拒绝，嗯？”
　　芮面无表情。于是他自嘲的笑了一下，声音却还是一贯的温柔，“希望别叫我太丢脸了，芮。”
　　酒很烈，一饮而尽的时候他呛了一声，却不能停留。不是不担心的，自己喝下去的究竟是些什么。也许这只是芮的又一个把戏——这当然是最好的可能性。而其他的呢？
　　他不愿意让自己思考过多。芮冷冷地注视着他，酒精在口腔里烧灼，带着意料之外的浓香和难以形容的苦涩。他咽下最后一口，对芮微笑。很难喝。想说的抱怨在脑海里打了个转，却没有来得及出口。视线模糊之前他已经踉跄着栽倒，伏在甲板上喘息不已。歪斜的视线里芮对他俯下身，冰凉的手指轻轻拍打他的脸颊。
　　“笨蛋啊，爵爷。”
　　随后他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