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未鉴》metempsy

4、一之三

　　初见时的芮•埃斯特尔安静得像个羞怯的少女，那种不仅仅由语言障碍造成的沉默让萧初亦在最初总有些困惑。他很少笑，也很少露出其他表情，作为堂弟绮儿•埃斯特尔的护卫来到伦敦的他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似乎除此之外一切都与他无关。
　　由于绮儿身在雅典而他的父母却居住在匈牙利他们已经超过七年不曾团聚。这不合常理的安排由紫菀家某些苛刻规则所造成，当然萧初亦当时并不知道这一点。他同样不知道，即使是这次仅仅数个星期的会面，也是在父亲的百般周旋之下方才达成，否则他也许会感叹命运的作弄，将两个可能一生都不会有另外一个机会见面的人联系到了一起。
　　是缘分或是劫难，在当时一切都无法预料。
　　在当时，十六岁的萧初亦只顾领着两个表弟玩耍。芮•埃斯特尔生在七月，比萧初亦小两个月有余，而绮儿当年只有十四岁。三个孩子朝夕相处，逛遍伦敦名胜和游乐场，尽情嬉闹，仿佛一切都不需要担心，仿佛他们拥有的是整个世界的时间和欢乐，而非仅仅一个夏天。
　　临走之前芮将自己的母亲和伦敦的一处房产交给萧初亦代理。那个由两个孩子和老侯爵串通一气瞒天过海的秘密，玩笑般的将芮唯一的亲人和牵挂保护在萧氏家族的权势之下。在很久以后萧初亦才明了，这背后究竟隐藏了多少染遍天穹的血腥阴谋。
　　萧初亦能够回想起来的，只是离开伦敦那一晚，哄睡了表弟后倚靠在窗沿的金发少年那个冷静到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以及两年前接到萧初亦告知母亲病危的电话，十八岁的芮•埃斯特尔太过若无其事的声音。
　　他可以杀戮，可以冷酷，可以绝情到不顾一切甚至是亲近的兄弟和唯一的母亲。
　　在一点点了解这些的时候，萧初亦感到冰冷的窒息。
　　而如今他正面对着他。

　　萧初亦无声地叹了口气。
　　芮敏锐地眯起眼睛，“侯爵阁下若有什么不满不妨直言。”
　　他冷冷地说，将视线投向萧初亦身后的空白墙壁，那有一点任性的高傲姿态似乎投射出一点过去的影戏。萧初亦命令自己微笑，侯爵氏族的良好教养使他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而诚恳。
　　“芮，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
　　紫眼青年哼了一声，“那么？”
　　“我是说，芮，好久不见。”
　　“是啊，确实好久不见。”
　　他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豹皮上的流苏，金红色丝线缠绵，衬得手指分外白皙。
　　“让我来猜猜，侯爵阁下现在想问的是，我为什么这样请您见面？还是……
　　“……还是想问，我是不是可以收回绮儿•埃斯特尔的追杀令？”
　　萧初亦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并非认为他猜不到自己此行的目的，自从萧初亦得到绮儿•埃斯特尔现身爱尔兰而随后紫菀家有所异动的消息并且挂电话给芮通知他自己即将前往雅典的那一刻起，这一次会面的原因彼此已经心知肚明，而萧初亦想不到的是芮会在他们正式见面不足五分钟的时间内便这么直截了当地将话题引向这个方向。紫水晶般的眼底闪着挑衅，侯爵维持着那个连角度都完美无缺的笑容，微微欠身。
　　“我所想知道的是，现在与我谈话的，是紫菀家的主人，还是芮•埃斯特尔？”
　　“那要看你想得到哪方面的回答了，侯爵阁下。”
　　“我只想得到你的回答。”
　　重音落在“你”的上面，萧初亦走近他。居高临下的位置并没有让芮的气势有半分减弱，他换了一个方向架起自己修长的腿，怡然自得地交叉起手指。
　　“那么两年前我已给出了这个回答，侯爵阁下。”
　　他阴险地回答。萧初亦不为所动，注视他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
　　“两年前，我曾经以为，你会来伦敦。”
　　他注意到芮的嘴唇一瞬间失色。他有很美的嘴唇，粉嫩玲珑，桃花般的色泽褪去，是雨水袭击过的残败。他起身，有一点无法掩饰的仓促。
　　“是啊，我也曾经以为，两年前您会来雅典。”
　　年轻的音调被无法捉摸的感情压抑成一点喑哑。他擦过萧初亦走向房间的另一边。蓝眼侯爵注视着他的背影。两年前拒绝前往伦敦时芮的声音中有同样的粗糙感。他说“没有时间”的口气就好像在拒绝一次春游的邀约，随后他挂下电话，让还没来得及自表婶去世后的空旷和茫然中苏醒过来的萧初亦独自捧着话筒里发愣，还有三个月年满十九岁的少年勋爵想为什么去世的是他的母亲而流泪的却是自己。
　　那就好像对面的那个人已经不会哭泣了一样。
　　芮轻轻拨响了矮柜上雕花的银铃，转过头来的表情又是一番不动声色。
　　“对您的国家而言，现在也应是晚餐时间了，”他做了个手势，“希望雅典的味觉不会让你感到失望。”
　　萧初亦没有回答，因为他明白芮实际上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在这里他是独一无二的君主，不需要在乎任何人的想法，即使这个人是他。
　　更何况不过是他。

　　牙特西带领年轻侍从走进房间。那些看起来不满十五岁的少年有着紫菀家标志的紫色花冠一般的瞳孔。向芮行礼之后他们迅速散开，两个人撩开分隔房间的真丝挂毯和大红天鹅绒暖帐；另一些则迅速地撤去床上用具，铺上软垫，架起矮桌；走在最后的两对少年将镀金托盘中的餐具顺次排开，揭去食盘上的银罩，将充满诱人气息的餐点一一展现在客人面前。
　　整个过程迅速而无声，结束后侍从们鱼贯退出房间，仅留下牙特西照看。萧初亦忍不住看了芮一眼，年轻紫菀家主人眯着眼，说不清是满意还是讽刺的神色。他对萧初亦伸出手去，肩上豹皮直垂过膝头，随着动作柔和波动。
　　他对萧初亦伸出一只手：“能赏脸么，侯爵阁下？”
　　萧初亦注视着他的眼睛，知道自己只能伸出手去。
　　芮挽着他的手走进房间，在萧初亦的二十一年来的教养看太过亲昵的礼节对希腊血统的青年却显得毫不做作。坐下的瞬间牙特西恰到好处地调整了羊皮靠垫的位置，当芮以习惯的姿势固定住自己的身体的时候，那个靠垫可以支撑住他背脊和脖颈的绝大部分力量。
　　窗外已经一片漆黑，天花板上磨砂灯罩光线朦胧。牙特西为对坐的二人斟上酒，浓酽醇香如流动的琥珀的阿蒙提拉多轻轻晃动，芮默不做声地举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酒很香，食物也一样。香草与花椰菜铺成精巧造型，烤过的牛肉浇上金黄色特制酱料鲜活柔软地躺在盘子里，萧初亦却毫无食欲，而眼前金发的青年也始终在玩弄水晶杯。
　　萧初亦想也许两个人都在等着对方首先放下酒杯的那一刻。
　　而他，注定去做那个打开话题的人。
　　英国教养式的闲聊让紫眼的希腊青年感到无趣。很快他就拒绝在那些无关宏旨的话题上多做功夫，那种不经意流露的抗拒态度让萧初亦感到有些好笑，他记得眼前的男子是从小时候就十分厌烦所有一切繁文缛节和装腔作势的。
　　他丢下酒杯，白皙的手指抚摸银质餐刀的时候摩擦出一丝轻响，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扑闪。
　　“您……”他发出一个缓慢的音节，指尖敲打着桌面。那个动作令萧初亦放开手中的餐具，尽管在片刻之前他还试图摆出一幅他曾品尝并且非常满意自己眼前的浇汁牛排的模样。
　　芮轻轻地说：“两年前，您没有来。”
　　萧初亦默默垂下眼帘，那个在用餐之前的短暂试探中被轻易放过的话题在此刻重新提起，而他也确实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
　　“我很尴尬。”
　　萧初亦一个激灵。芮并没有看他，他的视线停留在桌面上，转动着餐刀的手指自在灵活，萧初亦几乎看不清那些动作。
　　“您没有来，那让我很尴尬。”
　　芮淡淡地重复，“我们这样的人呢，总是危险又很要脸面的。您让我很难堪，侯爵阁下。”
　　他抬起头，直视萧初亦的眼睛，紫色的眼底似乎看得到燃烧在体内的火焰，炽烈而洁净。萧初亦窘迫地避开他的视线。无论那是真话或是谎言，他成功地令年轻的侯爵在一瞬间感到尴尬。
　　“芮，我很抱歉，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