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愿》木偶海

2、第 2 章

　　我小心翼翼呵护着师傅的承诺，让一个怀疑永恒的男子许下永恒，我还能奢求若何。童年划过，当枣花簌簌纷纷落了七重 ，飘满战士的头巾，新的战役开始了。我们的敌人是白翳族，一个弱小却顽强的部落。
　　我尾随王兄来到魑魅族最伟大最神圣的祭塔下，释梦高高地站在上边，那是他的领地。14年前老占星师站在同样的位置给我占卜，然后双泪长流。他禀明我的父王，襁褓里的我将给他带去广阔的疆土，车马以计的珠宝与佳酿。预言实现了，瑶池贝阕里魑魅族的子民从此歌舞生平。而我只能躲在父王的盔甲下心惊胆战。
　　释梦穿着银色的发袍，举起手臂接受群臣的朝拜，他的黑发张狂地飞舞着，隐入乌云翻滚的天空。他连说话都换了语气。成熟的，略带野心。
　　上去吧，丝桐。师傅站在我的背后，小心翼翼地说着。别怕。我却只感觉恐惧。父王没有来。他说有的事情必须我自己去面对。打完这场战役，魑魅族将诞生新的王。
　　占卜的结果后每一个人面色凝重，释梦什么话也没有说就结束了占卜，静静地站在祭台的中央，直到人群散尽。
　　释梦，告诉我结果，好吗？
　　丝桐，你将是魑魅族新的女王。你的仁慈和宽爱远远超过了你的父王，而你现在所要做的就是除却你生命中唯一的绊脚石。从此以后，没有人能伤害你。你是最强的。相信我——

　　绊脚石？我的脑海里闪过梦寐的结局，师傅的长剑穿过我的胸膛。不，不，不！我步步后退。摇头，摆手。说，不。仿佛我只会对着释梦说这个字。
　　然后他面向我，拉起我的手。丝桐，我们走。我们离开这里。你不喜欢这个地方。释梦说着，他一下子从童年那个古怪的孩子跳了出来，变得不谙世事，任意妄为。我既感动又惶恐，但是幸福终究无法交易。我需要的不是这双手，那双手已经离开。结局注定我逃不掉。
　　开战了，又开战了。族人的呼喊淹没了我的脚步。父王的金戈铁骑破城而出。隐沧阁中央的赤龙宝锏早已不见。万籁俱静的城郭四周号角连天，顷刻间的卢飞快,霹雳弦惊。师傅被缚在楼篙上，他依然操着琴，一曲锦瑟悲锵凄婉。紫瞳注视尸体的一个个倒下，没有悲伤。
　　住手吧，住手吧。师傅求求你，丝桐求求你。他是如此的固执，就如同敌人的宝剑一刀刀落族民的身体上，果断坚决。他的眼神，始终落在我的脸庞。如血色的目光，温暖，安详，一眨不眨。
　　我经不起他如此专注的注视。我突然感觉绝望，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经历。我害怕这样的目光，在血色里温暖，安详，一眨不眨，注视着我，叫我无所遁形。这样的师傅，用目光将我一刀一刀割伤，体无完肤。我对领我进来的释梦说，对不起。
　　我知道我讲得很差，我甚至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清楚。但是师傅却对他说，我要她。你去对她说，我要她留下。

　　那个夜晚，玄武殿外到处是哭丧悲鸣。我的7个王兄全部阵亡。父王亦受了伤，躺在鲜艳的刺桐花里。我静静地守着他，忽然之间，我觉得父王苍老了许多。
　　还记得我说过的吗，除了他没有人能够伤害你。等待吧，一切终会水落石出——
　　释梦的脸上依旧是烂漫的微笑。

　　三天以后，父王伤愈，他命令我在一年后继承魑魅族的首领。本来父王想让大王兄唯一的儿子世袭，可是他尚且年幼，剑术也不能服众。师傅被父王关进大牢，群臣们一致肯定他的古琴蛊惑了妖法，带来灭顶的灾难。
　　释梦带我到他关押的地方。迷离的月光，喧嚣的琴筑跳跃，里面扭曲着俘虏们的躯体。
　　我以为师傅会和我解释，或者求情帮助。他却只是要一只蜡烛远远地可以抚琴。污浊的空气里，死囚纵情歌舞。但师傅是例外的，他依然可以操琴。神情安详，他仿佛是他们的天使。我听着听着就睡去了。一只手还紧紧拽着他的袖口。他叹息，将袖子抽回来，我就醒了。他说，这样不如明天不要来了。明天是他处决的日子，他甚至没有挽留我。罢了，你再生气他也决不看你，丝桐你输了。
　　其实我没睡着，师傅，你可知道即使闭上眼睛丝桐依然可以看到你。我决不让你死。

　　我藏起了自己的古琴，要求父王授于我首领的剑法。他知道我屈服了。因此当释梦再次要求父王处死师傅的那刻，父王依然没有点头。师傅从玄武殿外的大牢搬回了隐沧阁，一切似乎都未改变。
　　丝桐，释梦值得被信任。父王把赦免令交到我手中，这样深沉地说着。释梦是个内敛的人，什么事情都可以放在心里。他可以为别人预测未来，却从不为自己占卜。有着和师傅一样的深沉和神秘。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释梦发出的剑气是热的，而师傅的琴声是冷的。父王说过，当一个人与一物浑然相成时，人即是物，物既为人，剑热心热，琴冷心冷。
　　但傻傻的我依然选择了师傅冰凉的手。用我一生的幸福和自由。
　　寒风呼啸着刮过祭台，师傅抬起头说，王，真正的冬天来了。
　　我望着那朗朗的夜空，想起我和师傅的童年，想起我们一起操琴赏月的日子，恍如隔世。
　　我不再是那个任由他抚摩发漩，幸福自得的小丫头。我的肩头开始负上沉重的枷锁。我将成为魑魅族的王，而他将成为部落的禁忌。玄武殿和隐沧阁不过几步，却好似隔着山穷水复。我再也不可以拥着师傅的怀抱入睡，以脸感觉他指间粗糙的厚茧。那已经成为遥远的回忆，这是我对父王的承诺。
　　师傅叫我，王。以前他只唤我丝桐。
　　忽然之间，我想念清幽的古琴，眼睛隐隐作痛。
　　师傅，丝桐做你的妻子好不好。待来年春花烂漫的时候，请您娶我！我也习惯了每天看到你淡然的紫瞳。
　　我想自己还是孩子，埋藏在心里的秘密终究说不出口。父王已经宣布我将在明年春天登基，婚礼也已经开始筹备。新郎是释梦。
　　会的，所有的女孩都将变成女人，就像所有的爱恋都有一个收尾，所有的开始都有结束，所有有的伤都将结成疤。也许，我需要的只是足够的时间去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