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别》楚惜刀

3、第 3 章

　　纤萝留给他一把宝库的钥匙。对于秋虫，她根本无须防范，一个无翼民不可能只身离开新碧城，而他诚挚的双眼也令她深怀信任，调拨了先前那两个羽人供秋虫驱使。一个照料他的起居饮食，另一个则作为向导，带他穿越新碧连绵起伏的树屋丛林。
　　一路上就像在旅行，那个叫云旋的羽人领了秋虫沿着起伏跌宕的古树枝干轻快地走着，聆听笃笃的脚步声回荡在深林里。时不时惊起三两只岩燕，它们灰褐色的羽翼如同飞扬的石块，“嗖嗖”没进绿茵丛中，而剪嘴鹃会在高高的枝头露出淘气的脑袋，胆大地冲了他们鸣叫，“呱咯”、“呱咯”，滑稽的叫声惹得秋虫放声大笑。羽人向导便忽然抬头，撮口拟了几句松鸮古怪的咕噜声，剪嘴鹃马上扑翅躲进了林叶中，再没有一丝动静。
　　生长了数百年的古树根须如巨蟒蔓延，秋虫在它们斑驳的身躯上跳跃，歆羡地仰望小山一般高矗的树干，伐倒任何一棵都足以让他和斯卡部的伙伴打造出与众不同的雕塑或武器。但他知道不现实，树木是羽人尊崇的对象，只能竭力把想挖空大树的心思给压下去。
　　穿越了盘根错节的古树群落，秋虫的视线渐渐开阔，看到王宫中央隆起的一个小山丘，奇异地散发灼目的光辉。无数发光的石头垒成了层叠向上的台阶，庄严的祭坛仿佛羽人银亮的羽翼，簇拥着当中一棵笔直冲天的大树。这棵树的体积相当于大陆上一座高傲的城堡，说是有几千年历史也不为过，庞大得令人震撼。依稀可看见树皮上浮雕般的羽族文字，密密麻麻记载了天羽族六百年来的辉煌，让每个目睹它的人肃然起敬。
　　“这是新碧城的年木。”云旋自负地向他介绍。
　　“那些发光的石头是什么？光瑛石？”秋虫好奇地问。
　　“不错，公主想我带你来看的就是这个。有阳光照射的时候，它们像珠宝一样明亮，会永不间断地发出光芒。一旦黑夜降临，它们就会慢慢失去光彩，直至从山丘上凋落。”云旋顿了顿，现出一丝迷茫，“其实新碧所有宫殿、树屋的顶部都镶有光瑛石，先人说它是营造空中浮城的基石，它的光芒可以给予这里的树木、花草以滋养，甚至我们能长出银色的翅膀，也和光瑛石有关。传说光瑛石尽数黯淡的时候，新碧城会自天空坠落，天羽族将失去太阳的庇佑而毁灭。每一个黑暗月，光瑛石的光华就比之前弱上很多，现在比起十年前的亮度，大概已经减退一半左右。”他转头看着秋虫，有一句话留在口边没有说出口。这个身材矮小，相貌平庸的河络，真的能挽救天羽族的灾难吗？
　　“能不能给我一小块光瑛石？”秋虫知道他是外人，不能擅入天羽族最重要的领地。他远远地端详光瑛石，即使戴了薄鸦黑镜，看上两眼就发酸。过去那亮上一倍的光度，他大概无法直视了吧。
　　云旋的羽翼忽然张开，银色大翅上流泻着莹丽的阳光，嗖地飞出很远。他围绕年木轻悠地转了半圈，倏地俯冲，伸手捡起一块光瑛石，回到秋虫身边。秋虫微张了嘴，他喜欢看羽人飞翔的姿势，在空中尽情张开身体，形成美妙的弧线。云旋的面色却不太好看，他嘟囔着把光瑛石丢给秋虫，闷闷地发呆。秋虫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迟疑了一下，说：“山丘上跌落了很多碎片，不是什么好征兆。”
　　秋虫理解他的苦恼，注目手中的光瑛石，小小的一块竟比斯卡部数十块萤石聚集的光更强烈。他用身体遮住阳光，把它放在背阴处，光瑛石就像一个白色的火球，在他手里“烧”着。
　　“光瑛石遇光则盛，遇暗则黯。”云旋解释，“把它锁在黑屋里超过五十日，它就会变成普通的石头。”
　　“可它本身并不会漂浮在空中，为什么能让新碧成为空中之城？”秋虫猜想光瑛石有某种魔力，像地火之于河络，成为维系天羽族和新碧城的纽带。他抚摸光瑛石坚硬的岩体，慢慢觉得它好像凝聚了生命，在他手中缓慢跳动。
　　云旋耸肩，他和其他天羽族一样为新碧城而骄傲，折服于光瑛石的奇妙力量下，却不知道个中究竟蕴藏了怎样的奥秘。他想了想说：“我们的祖先认为光瑛石和浮城有关，但几百年来没人能解开这个秘密。走吧，你回去慢慢参详，我带你去宝库。”
　　两人折返纵横往复的深林，秋虫把扰乱视线的光瑛石放在灰袍的口袋里，专心致志观赏新碧的景色。走出王宫所在的茂林后，他们来到地势较为平缓的林地，欢腾的溪水唱着歌淌过脚下。林间有首尾相连的毛竹管道，引接流水穿越古树繁密的枝干，来到一户户饰有珧花的树屋前。
　　“那里有人住吗？”秋虫指了前方古树上硕大的隆起物，墨绿色的苔藓和麻藤缠绕其上，露出内里苍翠的屋体，仿佛一只巨型的硬壳野果。
　　“有，也没有。只有十岁以下的孩子住在家里，其他人……”云旋忽然止住了回答，望了秋虫一眼，“算了，这是我们的事，和你无关。”
　　“公主和我说过新碧的状况。”秋虫递去一个恳切的微笑，继续探问，说话时略略流露了迟疑，仿佛在斟酌词句，“你那些族人，他们在远方，有休息的地方吗？”
　　云旋端详秋虫眉宇间的诚意，许久，痛心地说道：“就算有，又怎么样呢？不是在空中。那颗星又高又远，即使是天羽族善飞，也熬不住呆上一天，总有族人飞下来想歇歇，但不到半途就累虚脱了。你知道我们虚脱是什么样么？会忽然凝不出翅膀，从半空折翼而亡！他们一个个没了命地在出力，可谁知道能把星辰推出多远？也许黑夜还是会来，不是一个月，也有二十天！”他呼呼地喘着气，仰头向天发泄，秋虫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憋出两句安慰的话，说：“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新碧城这么美，没道理毁在暗夜里。”
　　云旋一低头，看见秋虫小小的身影，他怅然一笑，让河络来开解自己，实在太丢脸了。他折了一枝橙黄的雀灯草，拿在手里玩，假装忘记了刚才的对话。草头上的斑豸一闪一闪地发着蓝光，像一颗宝珠璀璨地眨着眼睛。秋虫识相地闭嘴，明白自己触及了羽人高傲的自尊。他不懂怎样缓和两人间的尴尬，只能傻傻学样，把玩着没见过的雀灯草，照向并不黑暗的茂林深处。
　　真的，阳光会从郁盛的树叶缝隙里俯冲下来，怀抱每一寸带有花草香的土地。秋虫把手伸在有光照射的空隙中，感受暖和的光钻进血脉，让心情一点点好起来。他忽然觉得，斯卡部常年住在地下城里是对自然的一种浪费，若像天羽族时刻沐浴在阳光下，未尝不是和煦的幸福。
　　新碧城是奇异的所在。秋虫回望来路，王室宫殿隐没在鲜绿的树影丛中，偶尔转过一个弯，就有伞盖般的宫殿飞檐出挑地显露容颜。看似很近，他用目光遥测距离，但其间穿梭树丛，大约已踏过了百余棵树的躯干。一个被树环绕由树而生的青色之城，一群在绿荫的保护下展开银翅的羽人，秋虫在想象那个炫目场面的同时，意识到他陷入了某种对天羽族不自觉的崇拜中。云旋扭头斜睨他，瞧出他欲言又止，就说：“你想问什么就说吧，你是不是没有出过远门呢？”秋虫惭愧地低头，“嗯，我年纪小，再过两年就能四处游历了。不过你们这里，和大陆上的羽族不一样吧？起码住在天上，就是一般人盼不到的福分。”
　　云旋点头，矜持地绽出微笑，“我们是受上天特别眷顾的子民，每一天都是展翼日，比不得他们要苦苦等待。”骄傲的神光从他眼里一掠而过，想到当下新碧城的困境，不由叹了口气，不无苦恼地说：“也许是天羽族受到的恩宠太多，才会有灾难降临。要是像其他羽人一样平凡，我们的族人就不会有家难归，远赴星空去送死。”他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了什么，没了闲聊的兴致，径自在前面走得飞快。秋虫沾染了伤感的情绪，默默地跟在他后面。羽人的体态真是轻盈啊，云旋随便迈两步就像飞，一旦走快了更是不得了，秋虫须得提气不停追赶才勉强能跟上。
　　这样沉默地走了没多会儿，两人来到一株高耸入云的参天龙璜树前，从这株古树往后望，有很多株差不多形状的巨制龙璜树以枝干勾连在一起，围成壮观的树群。奇的是这些树干上并没有常见的树屋，取而代之的是树上一道镶有羽裂纹的厚实褐门，拦住两人的去路。
　　“十九连城。”云旋低低说了一声，瞥了秋虫一眼，河络没法理解这其中秘术的伟大，但每个天羽族人走到这个宝库前都会由衷地发出赞叹。这是先人精心设计的神秘迷宫，以秘术掏空十九棵相连的龙璜树，造就宝库内部复杂的机关和密道。又有种传说，宝库本身就是凭借秘术造出的龙璜神境，每一道弯曲的树干，每一根枝叶的旋转，每一处凹凸的地面，皆由术师记载在一篇创造之卷里，在某个阳光大盛的时分，它甚至会连根拔起自己硕大的身躯，用根须移动，走向更遥远的沟壑中。
　　云旋低估了一个河络优秀匠人的眼力，秋虫沉沉迷醉在错综纷繁的宝库前，甚至舍不得掏出钥匙揭开它的面纱。他凝视宝库曼妙奇特的外在结构，盘算若是花费人力，须如何才能铸造雕琢如此胜景。神奇的自然会给予创造者很多领悟，秋虫于无数细微处体会宝库自身蕴藏的奥秘，结合了高妙的种植和建筑艺术，浑然天成的十九连城令他的思绪浮想联翩，漂浮在不可言说的喜悦里。在摇晃的树影下，他隐隐窥见了羽族至高艺术品秘密的脉动，巨大的宝库像睿智的长者，静谧地和秋虫交换想法。
　　“开门吧，公主不是给了你钥匙吗？”云旋看见秋虫傻愣在门外，想了想，把他抱了起来。秋虫被这突如其来的礼遇弄懵了，然后看见一个高高的锁眼在面前等他。他发窘地摸出一颗长长的果核，卡进木门的小孔里，这是两个河络才能够着的高度。
　　大门豁然而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