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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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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秋虫听见两人这样尊称她。
她微一颔首,与他们齐飞,在空中殿阁外的长阶悠然落下。秋虫双足着地,心怦怦直跳,不敢多看羽人公主一眼。他的手中,仍紧紧握着凿子。公主俯下身,轻纱如雾荡来,望了凿子一眼,说道:“你累了吗?”
秋虫摇头。他想问为什么要救他来这里,又怕说出口就不能再留下,沉默成了他最好的回答。公主向那两个羽人点了点头,秋虫看见她莹白的面容隐隐朝了自己一笑,便径自往宫殿内去了。他被送入一间陈设精致的偏殿,懵懂地住下。
这里似乎永无黑夜,阳光肆意普照,无论凝视多久,红日不退不散。那是太刺目的光线,秋虫不得不戴上怀中自制的薄鸦黑镜,小心翼翼地张望。殿内外是做梦也想不到的绚丽,错综复杂的绿色迷宫中,有无数悬浮的吊桥和垂廊,回旋盘绕,高低错落,比斯卡部繁复的地下城更为精密庞杂。白云如带,丝丝连连地缠绕在树端,用力地一吹,仿佛可以吹开它们雾约缥缈的身影。
从他住的地方高处往下望,丛莽里的烟草风絮,在耀目的阳光下泛着朦朦的白光,那些幽静深凹的地方,也有羽人吗?如果有,他们是有别于住在堂皇宫殿里的皇室贵族的平民吗?秋虫会情不自禁走出居处,俯瞰下方曲折的虬枝藤蔓,猜想那些纠葛的孔隙之中,是否隐居着像公主一样漂亮的羽人。
秋虫双眼能看到的都是极致鲜艳的颜色,纯粹而洁净,目睹这一切,才知什么叫做美景。看上一天一夜,眼睛乏了,困意拥他昏沉沉入眠。这时他隐约意识到,大陆上大概该入夜了。混沌的睡梦里,他在远离九州的天空上行走,没有翅膀,却安然于云海徜徉。他成了一阵风,来去随意无迹,心念一动,身影相继而动。他成了比羽人更自由的存在,云彩是他的外衣,阳光是他的呼吸,秋虫神往地想,他甚至可以在天上刻下斯卡部落的名字,让所有的河络抬头就望见他们的辉煌。
梦醒时,时光不曾移过脚步,阳光依旧尽情地照耀。空旷的宫殿里,除了送饭的羽人外,没有别的活物。秋虫不知究竟身在何处,食不知味地吃了饭菜,视线落在眼前的檀木花镜上。他想到什么,兴奋地丢开饭碗,拿起了凿子。
三日后,公主来寻秋虫,讶然发觉桌上的花镜,浮起了她的雕像。栩栩如生的羽翼,像是要夺镜飞出,看得她舍不得眨眼。“谢天谢地,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公主开口时,声音里有颤抖的欣喜。秋虫望了她婉丽的双眼,忽然觉得她的愿望就是他的任务。
“这座空中的新碧城已经存在了六百年。”公主坐下来,依然比秋虫高出不少,他有些自惭地往旁边退了退,偷觑她浓密的睫毛,莹如泉眼的眸子。六百年,他记得斯卡部只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对公主的族群充满了敬意。想找些言语表达他的崇拜,搜肠刮肚想了想,秋虫发觉任何话都会显出他的无措。
秋虫沮丧地垂了手,挤出笑容回应,恨自己嘴巴太笨。公主留意到他的拘束,走到旁边为他倒了一杯蜜露,亲手递上。她的笑很可亲,“这是我们的特产,你尝尝。”秋虫受宠若惊地接过,铜色的液体意外的清凉,微甜,不腻,像公主印在他眼里的影,忽然给了他勇气。
“殿下刚才说,我是你们要找的人?”秋虫不好意思地提起这句话,禁不住脸红了,“我只是一个河络,能为殿下做什么?”
“我要找一个能工巧匠。”她拿起花镜,扑翅的人像仿佛要飞跃而下,令她的手微微颤抖,“这是你做的,对吗?”
秋虫点头,对斯卡部的河络来说,雕刻是儿时最先熟稔的技艺。那些刻刀、磨针、绳锯自幼伴他们长大,长辈们随手刻一块木头、石头,就成了最好的玩具。他转头望着偏殿里的陈设,有八重层叠的鎏金串珠箱笼,錾花银瓶银钵,玲珑奇巧的花式纹样并没有什么,斯卡部里大约半数河络都做得出,可另一些器物他始终琢磨不透。像桌上的玉壶,嵌有百十多颗乳白色的钉子,一旦灌入清水,壶体变成星空深邃的蓝色,而乳钉则漂浮在上面,奇异地拟出星辰运转的形状。他摸过那些钉子,看不透它们的质地,碰触后会忽然停止运行,跌落在他的掌心。除非倒去清水,把它们一一揿了回去,乳钉就又有了生命,贴合地粘上壶身。还有床上宛若青丝的帐子,流泻的青烟软罗,仿佛少女柔美的长发。平素随风轻荡就罢了,如果他想起床,身子朝床边微微一斜,帐子就自动舒卷而起,像调皮的侍女在跟人开玩笑。等他乏了,无力地往枕上一靠,帐子会温柔地垂下,悄然守候他入睡。
这些巧器秋虫自知无法制成。在斯卡部向来自信得意的他,目睹羽人宫殿里奇妙的绝艺后,头回丧失了骄傲的勇气。公主洞悉他眼中的困扰,微笑道:“你看到的东西,多半是历代天羽王从大陆上搜集来的宝物,有些以秘术制成,非寻常人力可为。我想请求你做的,却非秘术变化能够完成的。”说到这里,她忽然略带歉意地对他说:“忘了请教你的名字呢。”
“秋虫亚赫鲁苏。”他急忙叫出自己的名字,想起如此呼喝未免失礼,忙欠身行了个礼。他小小的身躯立即矮了一截,弄得公主不好意思,伸手扶他起来。秋虫笨拙地站好,公主谦和地笑了笑,然后笑容慢慢敛了,出神地望着窗外明媚的风景。
“我叫纤萝,我们天羽族的子民世代生活在这里。和大陆上的羽族不同,我们感应的不是月力,而是太阳的光芒,它不但能让每位子民凝出翅膀,同时也是滋养我们生命的母星,只要能照到阳光,我们就有活下去的力量。”
纤萝。秋虫默默凝望她飘若无骨的轻逸风姿,她的确和普通羽族不同,那种极至缤纷七彩之翼,不配为凡人所有。他听说过羽人飞翔的奥妙,如果大陆上的羽族也是有阳光就能展翼,九州将是他们的天下。这个想法很快从秋虫脑海里滑过去,稍一动念,想的便是飞翔对于铸造的好处。天羽族能轻易取到常人难觅的奇材,留在此处,他能打造出更多珍奇的器物,这个想法令他心痒。
再抬眼看公主,她说得很慢,语气里满是哀伤,“近十年来,有个叫‘雍角’的星辰阻挡了太阳的光华,每隔两年就会有一个月令新碧城暗无天日。在这一个月里,不仅体弱的子民会饱受疾病的痛苦,而且树木花草长期照不到阳光,也渐渐萎靡枯死。因此,我们不得不在有阳光的时候倾族而出,用肉身的力量去改变星辰的轨迹。这就是为什么你看不见其他人,只因他们在千里之外的天空,一点点推动雍角的边缘。”
羽人用力量推动星辰,简直是九州大陆上不可想象的存在。秋虫忽然觉得,相比他们壮烈的行为,斯卡部雕凿一座高山算不得什么伟大壮举。
纤萝垂下眼帘,幽幽地吸了一口气,“但是,大多数族人远在外域,他们并不知道这座光华之城就快塌毁了。新碧城能够悬浮在空中,是凭借了太阳六百年来不间断的照耀,每个黑夜都会让建造城市根基的光瑛石失去原本吸附的能量,变得黯淡脆弱。近来经历的四次黑暗轮回,足以摧毁大部分的基石,我不知道这里能撑多久……也许有一日,整座城会突然下坠,不复存在。”
秋虫一惊,仿佛看见纤萝公主七彩的羽翼,无情地折断在衰败的荒墟之上。飞翔的鸟需要温暖的巢,他坚定地对纤萝说:“我想,我可以把这座城修补得像精钢那样坚固。”纤萝瓷白的脸终于有了一丝微笑,向他深深地躬身,当她弯腰时,离他更近了,近到好像能望到她柔弱的一颗心。
“举族宝藏,悉听调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