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扩张年代》中子星

3、03 最澄净的蓝

　　卡维在休息室把自己清理干净，才终于稍微脱离了一点殖民地受难儿童的模样，可惜从幼年开始的营养不良让他看上去面黄肌瘦，黑色偏淡的头发像一把干草，毫无光泽。只有一双眼珠偶尔能透露出几分灵动的色彩。

　　卡维打了个饱嗝，刚从休息室探出头来，就被一本厚书当头砸得眼冒金星。卡维忍痛捡起书，往额头上一摸，已经鼓起了一个巨大的肿包，甚至还带了几处血丝。

　　伦恩斯的声音从一堆叠得摇摇欲坠的机甲组件后面传出来：“赶紧把机甲维修工具手册背熟，我看你连什么是曳引轮都不知道。”

　　卡维轻声说：“我妈妈教我念过一些书。”

　　伦恩斯暴躁地伸出头：“是吗？我是不是该庆幸不用教你识字！”

　　卡维赶紧缩起脖子啃书。不过实际上，殖民地本土出生的小孩里，识字的确实不多。然而卡维的妈妈告诉过他，只有殖民地才会这样，外面的宇宙里每个人都有认字和学习的权利。

　　因为那些人是自由的。而星盗，也是自由的。

　　读完手册以后，卡维终于开始正式进入打杂阶段，然而伦恩斯并不介意让卡维多知道一点东西。除了跑腿递零件搬东西，卡维也开始跟着伦恩斯从理论学起，从修理到设计到改装，从机甲到穿梭机和战舰，仿佛掉入了一个浩瀚的世界。他开始渐渐地觉得，也许控甲师并不是唯一的，做个制甲师也不错。

　　当然，除非他真的有机会摸到完整的机甲。

　　其实一号门下去的材料仓库里，有一个储物间专门放置伦恩斯亲自参与设计的机甲。这些机甲都很实用，如果在市场上绝对可以卖个好价钱，可惜这是空角兵团。

　　空角兵团有漫长的历史，其传承不是一人之力可以比拟的。空角兵团的三种歼击机甲都经过几百年的改良，想要彻底推翻这种设计基本上是不可能。各大军队势力都有自己的制式机甲，核心内容都经过自毁机制的加密，一旦有人试图打开，或者机甲皱损程度严重，便会启动自毁程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外人得到核心资料。

　　然而这些在空角号上没什么大用的机甲却是伦恩斯的命根子，卡维别说碰，就是多看一眼都会被大脚狠狠地踹在屁股上。

　　而前来修理机甲的控甲师们也都很心疼自己的战斗伙伴，通常都会留下机甲空间钮，并且开放权限给伦恩斯，也就是说，卡维始终没能得到机会真正碰到一架完整的机甲。

　　卡维有时候会在伦恩斯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瞄一眼他正在设计的机甲草图，然后多半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靠着想象力发呆。其内容无非是如果自己能得到这么一架机甲，就会这样这样和那样那样。而这时候伦恩斯就会毫不犹豫地照着他脑袋来一钢筋。

　　卡维惨叫一声，捂着额头在地上打滚，疼得眼泪都涌了出来。伦恩斯冷眼看着他逐渐安静下来，然后在男孩的屁股上补一脚：“赶紧去给我把小型冲压合金盾搬过来。”

　　卡维眼泪汪汪地爬起来，尽量躲在伦恩斯的攻击范围之外，迅速把沉重的金属配件搬上悬浮板，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长官，那可是钢筋……”

　　伦恩斯玩味地看着卡维额头上的红印子，点点头：“没错，我证实过了。”

　　卡维：“……”

　　男孩挠挠自己干草一样色泽暗淡的短发，很聪明地闭上了嘴，把注意力放在一个小齿轮上。

　　伦恩斯又在设计自己的机甲。卡维有时候很不明白制甲师，他们又不想驾驶机甲，为什么却对机甲比任何人都执着。就像伦恩斯，如果有人胆敢碰了他的草图，就算是兵团长他也敢骂——当然，陷入狂热设计状态的伦恩斯就像酒醉的人一样难以理解，像泄露的瓦斯一样无法控制。

　　总而言之，维改室的生活很无聊。如果不是这里有不少书可以看，卡维肯定要闲得发霉，因为伦恩斯不允许他在维改室以外乱跑。

　　但从另一个角度讲，“有书可以看”对一个殖民星来的男孩而言，已经是相当奢侈的生活了。

　　伦恩斯很愿意卡维多读一点书，以免给自己做帮手的时候两眼一抹黑。毕竟基于硅光理论的机械制甲学并不是什么简单的科目，像卡维这样的文盲有时候连打下手都会惹得伦恩斯一肚子火。

　　有时候伦恩斯的语气会让卡维觉得，就算自己在这里念一辈子书都不够让伦恩斯骂的。好在男孩从来不抵触这些——跟从前的日子相比，这已经是上天的恩赐。

　　在这里呆久了，卡维开始不明白当初副官为什么会同意自己上舰，这里的星盗要么骁勇剽悍，要么学识渊博，虽然空角兵团的舰队里人数众多，但怎么可能会有卡维的位置。他只是一个身体羸弱又缺乏知识的殖民地男孩，整个宇宙里最底层的人。

　　在伦恩斯用餐之后心情舒畅的当口，卡维抓住机会提出了这个问题。

　　没想到伦恩斯一边剔牙一边毫不犹豫地回答了他：“谁说你没用处？你的用处可多了，比如伪装人质啊，再比如当炮灰吸引敌方火力啊……”

　　卡维：“……”

　　伦恩斯似乎觉得这么说会让小男孩陷入绝望中不能自拔，没想到卡维反而松了一口气。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卡维明白这个道理，也明白想要得到自己没能力驾驭的事物，就必须付出一点代价。

　　他倒是觉得这个代价还算值得。

　　伦恩斯开始觉得这个小鬼有点意思了。没想到卡维开始得寸进尺，趁着递零件的功夫试探着管伦恩斯叫了一声“师傅”。

　　伦恩斯哼了一声，竟然没有反驳。卡维刚刚开始窃喜，就被迎面一钢筋敲得泪流满面。“师傅，您举着那玩意敲我多累啊，”卡维决定使用迂回政策，“要不我给您找个趁手的吧？”

　　伦恩斯又哼了一声，没搭理卡维。卡维只好把从鲍勃那里偷过来的拖把杆又悄悄踢回了废料堆里。

　　其实伦恩斯对卡维偷偷摸摸干的这点事相当清楚，也相当满意，小机器人丢了拖把，整天都处于崩溃边缘，带着嗡嗡的CPU高速运转声在走廊里乱转，虽然吵了一点，至少不会顺手回收伦恩斯忘记的材料，惹得伦恩斯大发雷霆。不得不说人工(伪）智能就这点好，不管什么事都非得按照程式来，一旦打乱就陷入死循环。

　　当然，伦恩斯肯定不会承认他贿赂过负责给舰载机器人编程那家伙好几次，就为了搞掉这个顽强的小清洁机器人。

　　鲍勃是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被舰长强行安排在这里的，因为伦恩斯总是试图把维改室里的杂物堆成一开门就会坍塌的状态，高密度材料差点压坏了几个身体脆弱的地勤人员。后来即使是舰长公告说已经处理了这个问题，也基本上不会有战斗人员以外的人往维改室这边来，大家都对当年的事情心有余悸。

　　然而控甲师虽然强悍，但前提是他们得呆在机甲里，他们的人类躯壳仅仅是为了承受高速战术动作的压力而比普通人强罢了，跟合金材料是没法比的。换句话说，为了自己心爱的机甲，控甲师们也是冒着生命危险来找伦恩斯的。

　　大家都不容易。

　　卡维的生活并没有在认师之后好转，看起来似乎伦恩斯根本不觉得学徒跟打杂的有什么区别，虽然卡维私下里为了一个称呼开心了好一阵子。伦恩斯总是能看到卡维对着脖子上唯一的装饰——一个上短下长的十字饰品发呆，偶然间突然问起这是什么。

　　卡维愣了一下，他原本以为眼睛里只有设计图和改装件的伦恩斯永远也不会真正意义上地接受他，然而现在伦恩斯竟然在询问他的事？男孩的黑眸里放出一点亮光，但捏着饰品的指节却因为用力而发白。

　　“这是我妈妈……生前，唯一留给我的东西，她说在地球上，人们戴着它，这个小十字架，就能看到信仰。而我戴着它就能跟她在一起，就能带她回地球。”卡维慢慢地说，黑眼珠里流露出坚定的色彩，仿佛他毫不怀疑自己能办到这件事。

　　伦恩斯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就不再说话。这个宇宙广袤而混乱，而男孩却太小太天真，像黑洞旁边的一块小小陨石，扎入其中甚至搅不起一丝浪花。

　　“地球，是你出生的地方？”过了很久，伦恩斯才突然问。

　　卡维摇摇头：“我出生在L426殖民监押星，我从来没去过殖民辖制母星。但我妈妈说，地球是宇宙里最漂亮的星球，是宇宙里最澄净的蓝。”

　　伦恩斯没出声，他的舌尖滑过门齿，模仿着卡维口中的“地球”这个词，一个简单却包含着那片土地上最深远意义的词，是真正属于那个星球的人赋予它的名字，而不是一个冷冰冰的殖民辖制星数字序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