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忆三生》北城秋千

79、第三十八章 雪落大地（上）

　　手中的剑很利。剑刃划向眼前人前胸，轻而易举地穿透他黑色的衣衫、割破他的皮肤、不费吹灰之力地切入肉里。
　　他不禁扬了扬嘴角，漆黑的眸中隐隐燃起一丝兴奋。
　　——久违的快感。
　　已经多久未放纵自己如此肆无忌惮地杀人了？将猎物百般折磨后，冷漠地看着鲜血一滴一滴流尽，看着原本饱满鼓起的血管慢慢干瘪，看着原本红润生气的脸颊渐渐苍白……于他，都是莫大的享受。
　　他从小就在杀人，在黑暗中杀人。他的眼中永远就只有一张张充斥着错愕与绝望的脸，以及黑暗，漫无边际的黑暗。他人口中的希望他从来都看不见。这条他正走着的路上，没有一丝光亮。每一天每一天，他都在挥舞手中的剑，感受剑尖刺入他人体内的独特钝感，聆听鲜血奔涌而出的汩汩流声。
　　他所见过的光只有三种：眼光、剑光、暗门开启又关时透出的光亮。
　　人的眼眸是泛着光的，细看还能分辨出许多藏匿其中的情绪。波光流转，灵动而有生气。但剑光闪过，他便唯有静静地望着那曾经鲜活的双目一点一点地失去光彩……直到那人死去。他常常会伸手阖上那具尸体的眼，不是出于怜悯，而是他厌恶那对毫无生机的眸。
　　唯一抱有期待的，是暗门开启的那一刻。光芒沿着细小的缝隙窸窸窣窣地洒入他的世界，不十分亮，却足以使他目眩。他不禁想，别人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模样？沐浴在阳光下的感觉——温暖、希望、幸福、满足、愉悦……都是怎样的？
　　但他只能偶尔这样想想。
　　——自己正走在一条无路之路，前方永无止境的黑暗就是他的未来。
　　他也曾试着走出那道暗门来到陌生的院中。阳光夺目得仿佛要刺瞎他的双眼，花香浓郁，他只怔怔地立了半晌，便止不住地开始干呕。
　　——在这个白茫茫的世界里，他手足无措。全身浸入光明的感觉，倒不如在黑暗中望着那一道细小的光线来得舒坦。
　　他绝不能容许自己有这种茫然之感，因此一次又一次地逃避。他清楚自己是黑暗的霸主，没有人能在黑暗中伤他分毫。于是，他放纵自己遁入黑暗。
　　然而他知道自己终究得离开，终究得去往那个令他浑身不适的世界。他所能做的，唯有把停驻在暗门之外的时光减到最少。
　　他就这样渐渐长大。一日，那个将他从小养在黑暗中的人突然说道：“现在的你，无法在江湖上生存。你要达到的境界，是无论在光明还是黑暗，都能应付得游刃有余。”
　　于是他又被放逐光明。
　　但，他已本能地畏惧光明。
　　深、深、畏、惧。
　　走出暗门的他，每日仍会绞尽脑汁溜进密室，回到黑暗中不住喘息。黑暗令他平静，一种强烈的归属感油然而生。他暗暗地希望自己永远不要离开这里。
　　可那个从小栽培他的人，总是在第一时间找到他、拉走他，随即无情地锁上那道暗门。
　　——他分明身在门外，却感觉自己被牢牢囚禁、失去了自由，他所拥有的只有绝望。
　　他便按着指令，把这份绝望带给更多的人。
　　走出暗门后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阳光下杀人。光明之下，黑暗无所遁形。他学会了如何忍受光芒的灼烧，学会了如何在温暖的日光下，冷眼看着鲜活的生命流失在自己剑下。这样的日子虽不舒坦，他却能够坦然接受。
　　——纵使沐浴在阳光下，他仍坚信自己身在黑暗中。
　　直到八岁那年。
　　一束光自说自话地穿透了他的黑暗，不顾一切地抵达他面前。
　　他那只属于黑暗的世界，轰然崩塌。

　　——黑暗只能让你变得无情，它却无法吞噬你心中的光明。
　　——即使面对黑暗，仍可走在光明之下。

　　或许一个人并不需要太多光明。
　　只要属于你的那缕光线在，便足以支撑你整个世界。

　　但此刻他的光明并不在身边。
　　于是他再度遁入黑暗。

　　※引魂钟※
　　黑衣少年已浑身是伤，浓烈的黑烟自他泥丸宫不断冒出，他挣扎闪躲的动作也越发迟钝缓慢。罗剑塬蹙眉望着，只能感到一阵阵心寒。他出言的阻拦如泥牛入海毫无回应，这世上仿佛已没有人能阻止郁风冀了。
　　罗剑塬怀着最后的希望将目光移向正对面第三根石柱下方。在那里，昆仑圣境守护者正为妖界之王万俟雪韵施展上古“归宗”咒，迫使她三魂七魄与回归肉身，同时使“五芒星阵”不攻自破。
　　没有他的道符阻挡，引魂钟之王在众厉鬼的帮助下轻而易举地撕尽另三根石柱上的纸符，正虎视眈眈地盯着罗剑塬。而轮椅上的二公子只是沉默地翻开左手衣袖，露出那枚散发着柔柔金芒的昆仑定魂符。幽蕴飘浮在他头顶，面对着祭台中央满身浴血的白衣少年，无声叹息。
　　玄儿眯起眼欣赏了会儿郁风冀高超绝伦的剑术，吐着信子收回视线，低低道：“回来吧，雪韵。已经够了。”语罢，不再念诀、不再施咒、不再渡气，而是用蛇尾将郁风冀自魔魂身上夺来的那枚守魂符推得离白衣少女更近，他自己则是转身游得远了些。
　　——若是再不回来，必定会发生你不希望看到的结果。所以……
　　他再度低低地唤：“回来吧，雪韵。”
　　回来吧。

　　——回来吧，雪韵。

　　呢喃般的呼唤如同一柄利刃直穿灵魂，玄儿与罗剑塬只见引魂钟冰冷的空气中沁出一片片六角冰晶，眸色皆不禁亮了亮。罗剑塬望着第三根石柱底端被囚少女的侧脸，嘴角勾起一丝温柔而欣慰的笑。而玄儿则是如往常般淡然，仰天打了个哈欠。
　　祭台中央的郁风冀却未有任何察觉。此时的他正沉浸在利刃入身的沉钝所带来的久违快感之中无法自拔，压抑了过久的戾气陡然爆发，他已无法掌控自己的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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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雪不会永远停留在空中，它终究会落地，化为再寻常不过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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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真的很厉害，只要力量稍稍加强，便立马找到我，尽全力赶我走。三年来，从未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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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很适合生存于黑暗啊。我一直以为，公子是心向光明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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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迟迟不肯告诉我原委，莫非是因为万俟姑娘……竟成了‘五芒星阵’的祭品？”
　　……
　　“说实话，我认为……于她，你只是做了许多多余之事。你所想的一切，根本都不是她在意的。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事，只是与你在一起罢了。”
　　……
　　“对了，忘了告诉你。雪韵的肉身就在我这，所以她一定是五个祭品中，神形最为相近的那个。既然已经找到了筱墨，为何不去看看她呢？看看她被折磨的模样，好好感受一下那种明明看得见却无法触碰的痛苦！”
　　……
　　“转告托你照顾雪韵的人，不要再做多余之事。无门与筱墨的结局，你可是亲眼看到了。”
　　……
　　无数的话语混杂着在他耳畔响起，他感觉自己的脑袋仿佛快要炸开。多余之事、多余之事……这么多年来他所做的一切，竟只换来这样残酷的四个字么！他牺牲了那么多那么多，忍受了那么多那么多，承担了那么多那么多……到头来，一切都是多余……么？
　　他目光霍然一凛，手中的剑破空划过一道优美弧线。剑气犀利，空中雪花纷纷扬扬，如同在这鬼火映照的祭台上拉起一道洁白的雪帘。
　　罗剑塬一惊，旋即眼中划过一道了然。
　　泛着冷峻银光的利刃直刺艾岚心脏，黑衣少年惊恐的目光逐渐黯淡——血魔尊的魔魂已经放弃了他的附身之主，冒着被主人重罚的危险。
　　眼看剑尖距那染血的黑色衣衫不到三寸，蓦然一双纤细的手凭空而现，自郁风冀身后将他紧紧环抱。温柔的低语夹带着熟悉的气息在他耳畔轻轻响起：“聆风，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