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卷首序章 ...
-
※九天之上※
他早已记不清了，这样艰难的日子，究竟过去了多少。
——半年，六个月，一百八十天，二千一百六十个时辰。
上次醒来时，他还被埋没在雪山之巅，全身冻得僵硬。而现在的自己，又已置身茫茫大海，口中鼻中灌满苦涩的海水，感受窒息与脱水的痛苦与挣扎。五脏六腑皆浸于极咸的盐水中，这具躯体也仿佛不是自己的。魂魄稍稍抽离肉身，于是他清晰地看见自己苍白的脸颊。浑身有些飘飘然，可痛苦的感觉仍十分真实。
——这种灵魂欲离未离的状态，才是最残酷的天遣，被仙界众人戏称为“看着自己受难”。
然而他并不担心自身安危。
仙界还需要他，他既不会被剔除仙籍，又不必担忧性命垂危，每日只需忍受身体上的煎熬。但他依旧十分焦虑，万俟雪韵大劫将至，没有自己的仙力相助，“她”会不会为此铤而走险？月魂不在，凭借剩下两个孩子的力量……情况实在是不容乐观。
念及此处，微微叹息。
“想什么呢？”俏皮的声音骤然响起，他身上的不适随之忽地减轻。抬眼看去，果真是西王母七个女儿之一——五公主。他苦笑着摇摇头：“五姑娘不知人世间悲欢离合为何物，自不能体会我心中的苦楚。”对于五公主，他满心感激，只因她是他遭天遣以来，唯一前来探视过的人。
五公主拿纤长的手指戳戳他的脸，又揉揉捏捏，嬉笑着捉弄了一番，才咯咯笑道：“人间的事情我不懂，但我知道你的事。那名女子，是叫叶之焕吧。”见对方神色微变，她笑意更盛：“哎呀呀，我就说吧。前两日她被照妖镜整了，你那两个徒弟立马强用瞬移术救了她……”
“瞬移之术？他们竟……”他忍不住惊呼。这两个孩子，真真毫无自知之明！瞬移古术岂是他们能肆意操纵的？幸亏他曾为这最糟糕的结果做过准备，否则……想到伊人险些生命垂危，他心有余悸。
“是啊，以他们的修行，竟敢妄用瞬移之术！我本以为叶之焕就此香消玉殒，没想到她虽被移到异世，却还碰上两个救命恩人和早就不涉妖界事宜的雪族长老……你说她的运气，是不是太好了一点？”五公主柳眉稍稍蹙起，蓝色的眸中却无丝毫疑惑之色。
他脸色变了又变：“你待如何？”
五公主轻笑，对上他金色的双眸：“我只是好奇，仙与妖，日后究竟会怎样？所以，你该感谢我，天遣减刑，你很快就能回人间去了。不过作为代价，万俟雪韵的命运，今后你无权干涉！”
闻言，他呼吸陡然一窒。
※昆仑山※
皑皑积雪之上，两道浅浅的车辙缓缓向前延伸。推着轮椅的是一名女子，白衣似雪，仿佛快要融入这片茫茫纯白。她走得极慢，而轮椅之上，无人。她就这样推着无人的轮椅，一步一步缓缓走在雪中。没过多久，自她身后掠来一道人影，飞快地越过她，堪堪停在轮椅前，将背上一人甩进椅中。
“好痛！”撞进轮椅那人皱眉喊道，“你就这么对待一个重伤之人？”仰头望向前上方的目光中却无半点委屈，反而隐隐有挑衅的意味。这便是伤未痊愈的聚锡楼二公子——罗剑塬。他靠着椅背调整到舒服的位置，暗自提起一口气，免得整个轮椅因自身重量而陷进雪中。
而他眼前这人，嘴角丝带着不那么友善的笑意，道：“这就是我风雪山庄的待客之道，不知二公子是否满意？若是不满意，就别巴巴地跟来！”眼神凌厉，似要喷出火来。
那方才推着空轮椅的女子无奈地摇摇头，道：“你们啊……就不能消停会儿么？郁庄主，快些赶路吧。”说着，推起轮椅就往前走去。
车辙较先前深得不明显，可见纵使昏睡了几个月，罗剑塬的轻功底子还是不错。
郁风冀立在原处抓了抓头，撇嘴跟上。
三人是在昆仑山脚碰上的。听闻万俟雪韵的魂魄被擒入引魂钟，郁风冀与奚悠雪二人便启程前往昆仑。前者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为由，后者则是看不得聆风所爱的女子遭受这般磨难。得知罗剑塬是独自一人前来，两人都不禁一愣。这位聚锡楼二公子为护失忆的万俟雪韵而落得半身残疾，竟还肯只身上昆仑援救！他对万俟雪韵用情之深可见一斑。
让一名女子推着，罗剑塬心中着实歉疚，但这也是无奈之举——这轮椅过于笨重，仅凭他一人之力无法在雪地上方便地移动。他自然也想过请郁风冀相助，当时这位夜语庄庄主闻言一扬头：“我背你就行，还坐什么轮椅啊？”
结果就是，郁风冀背着个大男人走在积雪之中，要么举步维艰、一步一陷，要么轻功飘逸，寒风吹得体弱的罗剑塬浑身冻僵、失去知觉，甚至昏迷过去。
在聚锡楼二公子的埋怨声中，郁风冀终是不爽地甩手不干了。
罗剑塬抬眸瞥了眼身旁一副优哉游哉模样的白衣少年，问：“上了昆仑后如何与一慎掌门交涉，不知郁公子心中可有数？”
郁风冀撇头看他，沉吟片刻，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是怎样的感觉？”见对方神色不解，他又道：“你曾死过一次吧……那是怎样的感觉？痛苦么？”
罗剑塬一怔，目光旋即变得悠长，似是在细细回想那十几把利刃同时刺入体内的感觉。半晌，他遥望着白皑皑的远方，轻轻摇了摇头，嘴角溢出柔和的笑：“不，相反的，很满足。因为，我是为她而死。”
——只要是为她，不论死几次，他都甘愿。
郁风冀闻言不语，神情陡然变了变，黑曜石般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异样的光。
“我说过的吧。”罗剑塬转眼看他，笑道：“你不笑的时候，真的很像独孤聆风。莫非你是他失散已久的兄弟？”他偏头，开玩笑的语调，视线却牢牢锁住对方的脸，似乎是想看清那张清秀的面孔上每一根肌肉的变化。
这位夜语庄新任庄主却不像上次在聚锡楼那般局促地扬起笑脸敷衍，而是危险地眯起眼，俯身凑到他面前，低低道：“听说过么？一个人知道的越多，死得就越早……何况你早就是我的眼中钉。”
罗剑塬微微一愣，瞳孔骤然收缩！
这般恶狠狠的语气……记忆中那个气势逼人的独孤聆风仿佛复活在了眼前这名白衣少年的身上！
“扑哧。”见他一脸受惊的模样，奚悠雪掩面而笑。郁风冀也忍俊不禁，方才凌人的气场顿时消弭，哈哈笑着恍如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自当日听聚锡楼二公子说过这话，他便时不时板起面孔、压低声音来吓唬身边的人，屡试不爽——自然也收到许多人的警告：不可亵渎少主！郁风冀听罢只是耸肩。
奚悠雪笑过便道：“好啦好啦，专心赶路吧，万俟姑娘可等不了那么久。”
郁风冀连连点头，收敛起玩笑的神色。倒是罗剑塬仍不时瞥他几眼，似是心中疑虑未消。
——此人与独孤聆风，究竟有什么关系？
※昆仑※
遥望是绵延的山峦，宛如披背着一层厚重的雪白毛毯。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下，虚弱而冰凉。千年的积雪，反射着毫无生机的光，将群山渲染得茫茫无垠，仿佛一个没有尽头的梦魇，寒冷绝望，令人发憷。苍天触手可及，然而它从不肯将悲悯的目光投向这里。
——我们早已被上苍遗弃。
叶之焕漠然地望着这番千百年来丝毫未变的景象，默默不语。
堇衣女子如往常一般，静静地走出洞来。她刚刚安顿好莨与他带回昆仑的几名心腹。身为木部之首，茹升与叶之焕在妖界地位相当，并无上下之分。但百年来王不谙妖界事，焕手持“妖王戒”将一切打理得妥妥当当，着实令人不得不服。久而久之，叶之焕成为了王以下、五部之首以上的微妙存在，谁又还记得她仅仅是火部领主呢？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黄衣少女蓦然道，“明日你与薏、莨一同下山。”
茹升颔首道：“此番濛舟拼掉了血魔教三名大将，当记头功。我明日便去解决了他们的残部，收回我金部。”她顿了顿，又道：“只是我与薏、莨都不在，洞中一切……”
“自有我打理。”叶之焕仍是冷漠地望着远方，“茉的伤势如何？”
“几已痊愈。”
叶之焕点头，不再开口。
堇衣女子知趣地退下。刚入洞中，余光瞄见白皑皑之中骤然划过赤、蓝两道光带，分外引人注目。她正欲回身，堪堪对上叶之焕递来的目光，心中虽有疑惑，却知不便多说，径直走入那深不见底的洞穴之中。
一赤一蓝两颗星芒落入雪地，残光消散，红衣小童与蓝衣少女出现在叶之焕眼前。日魂似是十分焦急，上前一把拉住她，口中道：“你可千万别激动！听我们把话说完！”脑袋上的冲天辫不停地颤着。
叶之焕柳眉微蹙，细细地打量他们，旋即神色一冷：“月魂呢？”
日魂吐吐舌头，手中却拉她更紧。星魂在一旁轻声提醒：“你进不了引魂钟的。”
叶之焕眸色一变，黄光暴盛，右腕轻旋，夺命镖赫然在手！日魂惊呼一声，硬生生被这光逼到十丈之外，手中仍紧攥着一片淡黄的衣角。他愣了愣，抬眼见黄衣少女身法微动，忙不迭大喊：“星魂，拦住她！”随即心念一动，一颗赤色星芒浮现于虚空之中。
蓝芒闪烁，不停地游离于叶之焕周身一丈处，堵住她所有可退之路。星魂口中念诀，缓缓退到日魂身侧，对他使了个眼神。只见赤芒愈亮，蓦然抖落出一个个火球，纷纷如闪电般向那黄衣少女俯冲而去！趁此喘息之机，日魂大喊道：“仙人不出半个月就回来了！到时你再……”
未完的话语被吞噬在漫天的花瓣中，日、星二魂脸色顿时大变！
——花满楼！
各色花瓣坠入积雪之中，点缀出一片缤纷。星魂在最后一刻念完防御之诀，堪堪挡住所有攻击，甫松一口气，却忽然发觉日魂踪影全无。四下寻找，便见身旁一处积雪之上，竟长出根赤色冲天辫，不禁莞尔。
日魂自雪中爬出，甩了甩脑袋，愤愤道：“下手那么狠，我们又不是要害你！真是……”说着撇嘴看向前方。
出乎意料的，叶之焕并未趁机离去，而是低声问：“玄儿可知晓此事？”
星魂暗定心神，道：“出事之时，圣境守护者正在万俟姑娘身边。”
叶之焕脸色这才稍稍好看了些，道：“我暂且不进引魂钟。”语罢，转身进洞。
“诶？”日魂呆立半晌，忙追上去问：“可你……”你怎么可能任由万俟雪韵置身于危险之中而全然不顾？
得到的是几不可闻却毫无犹豫的回答：“等他回来，我再去。”
唯一能做的，是不再让你为我的任性而困扰。
更何况离开了你，我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到。
——明明，你只是一个无用的人间之仙，而已。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卷首序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