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落雁 ...
-
三月里,已入春,玉锦城却是下了足有半月的雪。
坊间有人说,这雪下得蹊跷,定是上天在哀悼前些日子被郑国贼兵屠杀得满城血腥的燕然城。提起燕然城,在场的人脸色骤变。
于是,有书生嘻嘻笑道,谈那些伤心事做甚,不如我们说说信平君家的那位四小姐罢。
若只是普通人家的小姐那自是没什么可说,但信平君萧絷,乃是晋国国君的异母弟,其人仁爱宽厚,礼贤下士,门下食客多不胜数。不仅晋国,在许多诸侯国亦是威名远扬。再者,信平君只得两位风华正茂的公子,一位美貌倾城的小姐,如今却盛传信平君的二小姐刁蛮任性,打伤了四小姐,信平君震怒,将她关进了三省阁,命她好生反省。
关于这位信平君府上突然冒出来的四小姐,众人兴趣盎然,但过了许久,一众人面面相觑,也没有新的料可说。
说着说着,索然无味,便又扯到别的事上去了。
却说那信平君府里,望眼之处银装素裹,透过西华门,一个修长的身影由远及近,缓缓而来的少年身姿挺拔,步子沉稳,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锦袍在这片白茫茫更衬得风姿卓越,再近些,便能看清他的轮廓,仿佛画里一笔一划勾勒的肌骨,无可挑剔。狭长的眼睛如蒙了一层薄雾,似是不经意地微眯,眼神飘飘渺渺地看着前方。他的手中持一柄镶玉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在另一只手的掌心,分明没有节奏,听来却音律十足。
过了西华门,便是惜雪楼了。
再向前行走几步,少年堪堪停在圆拱门边,驻足不前,面色清冷,看不出喜悲。
圆拱门内一汪池水冰冷清凉,水面漂浮着点点冰渣,落败的荷花覆满了白雪的碎渣,时而拂过春风,便簌簌落于池水里,遇水则融。一间二层楼阁伫立其中,被四面的池水包围,显得遗世独立。
此刻,远远可见楼阁外一名女子站在栏杆处,她一手扶着栏杆,一手微抬,手中一枚小巧精致的茶壶,一股水柱从壶嘴处源源流出,落入栏杆外的池子里,溅起无数水花。而随着水柱湍急,热气涌现,茶香四溢,女子的整张脸都氤氲着浓浓的雾气。
而她身边,一名侍女紧紧跟随,喃喃道:“这雪可算是停了,天空也放晴了,不过整个苑子都变成白色的了呢。呀——”
转眼间,侍女已瞧见了圆拱门边的少年,顿时一个声音发出低呼:“柒姑娘,公子来了。”虽惊,却不惧,话里俨然有淡淡的笑意。
闻言,正往池里不断倒茶水的女子侧目,向圆拱门望去,如瀑的黑发滑下肩头,如丝绸坠落。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萧柒立刻将目光收了回来,淡淡说道:“你来了。”
从西华门到阁楼只一条以精致木板修葺相连,仅容二人通过的木桥。洛陵拍了拍忽然从头顶处落到衣袍上的雪渍,踏上木板,一步一步,木板发出暗哑的声音。
方才在地板上惊呼的侍女向他行了一礼,嘻嘻笑道:“绿苏给公子陵问安,你多日不来了呢。”
洛陵嘴角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不亲热也不疏离,道:“近日府中事务多了些,父亲忙不过来,便叫我去帮忙,实在脱不开身。”
听到来人的声音,手指微微收力,流水顿止。萧柒回身走到煮茶的小几旁,放下茶壶,才道:“今日你来得晚了些,是品不到茶了,这壶茶已被我倒光了。”
洛陵一边轻轻敲击手中折扇,一边悠悠回道:“无妨,今日我也不是来品茶的。”
萧柒忽一侧脸,明媚的春光映着她的脸,白皙如瓷的肌肤通透,眉如墨画,一双美目在光亮下更显明亮,眼波微转,流光溢彩。她的嘴角微微翘起,这一笑霎时令四周的景色失了色,微一挑眉道:“看来你今儿不是来赏风景,有甚么要紧事么?”
洛陵点点头,还是保持着敲打折扇的动作,却不看她,站在栏杆旁垂眼看着池水里自在地游来游去的红色锦鲤,淡淡说道:“你可知如今市井里传萧四小姐——也就是你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这几日只多不少。”
池水里的锦鲤忽然吐出一个水泡,轻轻地破碎后,安静的池面泛起一阵阵波纹,慢慢泛开。
萧柒懒洋洋地“哦?”了一声,保持着淡淡笑意,“与我何干。”
也不知洛陵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从池里移到萧柒的脸上,对上那双明目,也学着她懒洋洋的声音说道:“确是与你无关,只是市井流言多了,传进主公的耳里,赶巧今儿雪停,他召王公大臣于王宫里赴春光宴,给父亲下旨意时特意吩咐来宣旨的宫人带来口喻——主公不知信平君还有一位四小姐,不知是怎样一个妙人儿,这次可要带上,让他瞧瞧。这,便就与你有关了。”
仿佛意料之中,笑意依旧,萧柒不惊不讶,只问:“什么时辰?”
洛陵答道:“自是现在,父亲已先行进宫,我便是来接你进宫的。”
他们一问一答,语速如珠,垂首在一旁的绿苏却只觉在这般风景里,静静瞧着他们都赏心悦目。于是,她瞧着他们呆愣了多久,萧柒便唤了多久她的名字,直到她幡然回过神来,忙屈膝跪于地上请罪。萧柒自然不是那般计较的主子,转身又走进重重帷幔之中,只留下柔和的声音蔓延开来,“既是进宫,万不能丢了信平君的脸面,我先换一件衣裳,绿苏,你替我梳一个好看的发髻。”
绿苏连忙跟上去。洛陵见她的身影重新隐于帷幔后,收回目光,静静等待。
空气又安静下来了,他望着池里碧绿的荷叶发呆,也不知等了多久,耳边响起悉悉索索的声响,他回头,萧柒已换上一件水绿色长衣。她那眉原就生得十分美,不粗不细;那眼,似乎总是含着秋水,波光潋滟;那唇,如被今年开放得最美丽的桃花渲染。略施脂粉,五官更显精致,眉间隐隐有一股楚楚可怜的韵味。
一路上,洛陵是一贯的沉默,萧柒也不多言,冷空气钻了空子,游走于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
出了信平君府,早已有人备了软轿。见他们出来,连忙打开轿帘,躬身道:“公子陵请,柒姑娘请。”于是,两人上了软轿,一前一后朝王宫走去。
信平君府离王宫并不远,不消半个时辰,已过了第一道宫门。
萧柒挑开轿里的帘子,向外看去,一堵朱红色的宫墙隔开外面繁华的世界,锁住里面的深宫,而巍峨的宫殿此时被白雪覆盖,没了原先属于王宫的霸气与威仪,反带出点点灵气来。地面的雪却被宫人扫得干干净净,时而一队巡逻的士兵板着严肃的脸路过,目不斜视,警惕至极。
极是无趣,她索性放下帘子,闭目养神。
忽地,轿身一晃,她复睁开明眸,只觉轿子停滞不前,等了片刻,轿帘被打开,只见绿苏将头探进来,眉毛歪歪扭扭,好似不高兴的模样:“柒姑娘,前方有一位夫人在训责下人,挡住了玉清门,下人们不敢逾越,公子陵亦下了轿。”
她“嗯”了一声,挥挥手,示意落轿。双脚刚落在地上站稳,一股清风带着寒色扑面而来,衣袖拂动,她伸手以宽大的衣袖挡住半边脸,遥遥可见洛陵的一袭白衣,从侧面看去,他向着玉清门旁的美貌女子恭敬地行了一礼,“拜见嘉鱼夫人。”
她朝着他们走近几步,那美貌女子的面容便如一幅画卷缓缓被打开,露出里面无与伦比的墨笔,在五彩斑斓的阳光下,墨笔慢慢被染上彩色,成了眼前的这名美貌女子。
眉如远山凝聚,美目如幽幽的清澈潭水,小巧精致的鼻子下,薄唇微微挑起一抹弧度,似笑非笑,带着淡淡的狡黠,又带着浅浅的妩媚。
美貌女子着一袭白色长衣,整件长衣周边滚着一道金丝线,不知是什么绸缎,没有一丝褶皱,阳光的照耀下衣面上仿佛泛着盈盈水光,很是华贵。但衣摆与袖口却绣着淡雅素净的牡丹,使这件长衣又显得很是素雅。粉色的绸缎束腰,腰间垂挂着一串细小精致的铃铛,风一吹,铃铃作响。
萧柒的脚步一顿,硬生生地停在了仅离他们五步的地方。
只见美貌女子眨眨眼,摇了摇手中的纨扇,饶有意味地看着洛陵,声音比之容貌并不逊色,清如水滴入海,脆如黄鹂歌唱,“你如何识得我?”
洛陵依然敛着眉眼,没有下一步动作,恭恭敬敬道:“夫人不着宫装,反倒一身锦绸素衣,衣上绣着花中之王牡丹,这在宫中已是罕有,使渲心里有了七分怀疑,三分猜测。而后,瞧见夫人腰间坠的铃铛,听闻宫中的嘉鱼夫人不仅风华绝代,更是未见其步子摇曳生姿,便早早听到清脆空灵的铃铛声。夫人身份高贵,宫中何人敢效仿?于是,渲这便有了十分笃定。”
说到最后,那美貌女子赞许地点头,“公子陵好眼力。”算是默认了,果真是宫中圣宠正浓的嘉鱼夫人。
洛陵淡淡一笑,道:“夫人同样好眼力。”
“公子过誉了。”
随后,嘉鱼侧目,视线从萧柒身上掠过,又见两顶软轿停在一旁,数个奴仆垂眉等候,想到是自己拦住了去路,便不再多言,斜倪一眼身侧安安静静垂着脑袋,拘谨不安的少年,声音陡地冷了下来,满是不悦,道:“公子陵来王宫赴宴,若非你冲撞,我亦无意拦路。你这煞星下次休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必再不客气,处置得你服服帖帖,叫你好看。”
那被苛责的少年垂着脑袋,惴惴不安,闻言轻声回道:“是。”
言罢,嘉鱼转身,身姿曼妙,走一步,腰间坠着的几枚小铃铛叮叮作响,再走一步,铃铛急促的响起来,像是奏响了宛转清脆的音律。
走过玉清门,一行宫人尾随在她身后,浩浩荡荡地走远了。
这边,少年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对着嘉鱼离开的方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萧柒走上前来,望了望嘉鱼已化作黑点的背影,眼前浮现出那张明媚的脸,耳边似乎犹响着那铃铛声,疑惑道:“那嘉鱼夫人夸你好眼力也就罢了,你怎么也夸那夫人好眼力?”
洛陵不答,像是在思考什么,手中折扇抵在鼻间,忽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唇边隐隐带出几分笑意。
见他兀自沉迷,眼中的光触及折扇,折扇的扇骨倒是稀奇,乃是以美玉为骨,玉质通透夺目。萧柒顿时心下明白了几分,嘉鱼夫人久居深宫,必是没有见过洛陵,但方才也识出了他,自是好眼力。
她当下便学着方才他的口气说道:“公子手中折扇,但见扇骨便是十分稀罕,美玉纯粹通透,非一般人家所有,使柒心里有了三分猜测。想着数年前有开凿山壁的工匠在申国连延山挖出一块举国无双的美玉,遂献与周王室。当时王室动荡,天子昏庸,整天只知玩乐,又因宠后妃妫氏逼死王后,废嫡立庶,太子昌被流放于晋国——即是我国。申侯乃是故去的王后姜之弟,王室之国舅,听闻此消息,心中又惊又怒,随后又接到密报,天子意欲攻打申国,以除后患。申侯为此辗转反侧,臣下进言,申国之西,乃是外族西戎,不如在天子率兵打来之前,与西戎为盟,合两国之兵力,共同攻进都城,逼天子迎回原太子,诛奸妃,而陈国国库金银任其搬空。申国与都城只一天路程,到都城外,天子慌忙向各诸侯求援,已是来不及。只道是给天子一些教训,岂料那西戎长驱直入京都后,却杀伤抢掠,还攻进了王宫,毁去不少宫殿。天子携宠妃妫奔逃,申侯见情势不妙,已非自己能够控制,启书至晋、郑、姜三国,欲里应外合,将西戎逐出京都。待三国协申国大败西戎,当今天子及宠妃已遇害身亡。如此,众王侯商量一番,从我国迎回太子昌继位,是为周平王。晋、郑、姜四国皆进公爵。平王元年,西戎时而犯境,天子不甚恼怒,加之王宫之前被西戎破坏,断壁残垣,修缮又是一大笔开支,多番商讨,驳回了大臣众多顾虑,天子一意孤行,下令迁都至洛邑。主公——便是晋公亲自带领兵将,一路护送天子至洛邑。迁都后,天子甚悦,将主公拜为上卿,赐年前申侯献上的连延美玉。主公谢恩,归国后又赐于那时尚在人世的王后。而当时,信平君府上的小公子出生了,王后十分喜爱小公子,又将美玉送给了信平君的小公子。听闻小公子至十二岁,画了一幅扇面,托手艺精巧的工人将美玉打磨作了扇骨。于是,柒这便有了十分笃定。”说完,掩嘴笑起来,眉眼弯弯。
洛陵似笑非笑道:“你倒是甚为了解。”
一旁松了一口气的少年见状,不禁呆了呆,忽然走到萧柒身旁,出声:“这位姐姐,你笑得真好看。唔,比嘉鱼夫人笑起来还要好看。”
萧柒蓦地一惊,笑容僵在脸上,错愕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应是之前冲撞了嘉鱼夫人的下人。少年与她一般高矮,很是干瘦,肤色黝黑,但生得明眸皓齿,分明是很轻佻的话,但面上毫无轻薄之意,眼神清澈,是出自内心的赞美。
她还是神色一凛,难怪嘉鱼夫人会对他发脾气,宫闱之内可容一个下人乱讲话?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年迈的宫人急忙走来将少年拉退几步,嘴里责备着,“我的小公子,可不能乱说话。”
萧柒微一愣怔,咦?小公子?她的神色又变成了疑惑,责备的话语哽在喉间,打了个转儿,又沉到心里去了。
在宫里,最忌讳地便是乱说话,稍不留神就传进了有心人的耳里。再添油加醋一番,指不定便是灭顶之灾。
还是洛陵阴沉着脸走到那名宫人面前,不悦道:“若主公并未唤公子钰前去赴宴,老嬷嬷还是将他领回寝宫好生看着为好。我与柒姑娘前去赴宴,迟了可不好交代,总不好如实说是因公子钰而起。”
竟然是公子……萧柒暗暗心惊,但是听这话,也不难猜出这少年虽贵为公子,却并不受宠。甚至从之前他被嘉鱼夫人训斥可以看出,他不仅不受宠,更有可能在宫中备受冷落。而且,嘉鱼夫人还叫他煞星?
老嬷嬷被洛陵的话吓了一跳,连忙匍匐在地磕头请罪。反倒是那叫墨钰的少年不以为意,趁着空隙隔着几步的距离冲萧柒露齿一笑,红润的唇扯开一个大大的弧度。
又有一阵风吹过,带着寒色席卷而来,耳中响起落雪沿着树桠纷纷落下的声音。
萧柒无心在此地多作纠缠,只当没看见,皱了皱秀眉,“我们走吧。”显然是对洛陵说的,幸而对方也是这个意思,便往回走了几步,上了软轿。
起了轿,一行人又缓缓前行。
忽然,一些东西涌上萧柒的脑海。
洛陵为何对公子钰如此冷淡?即便他失宠,即便他虚有公子的称号,但是洛陵待人一向温文尔雅,无论对方是富是贫,是官是民,他都会以礼相礼,方不失公子的仪态,今日他的态度似乎有些反常了。
百思不得其解……她兀自摇摇头,只当这是进宫的一段插曲,所幸不想了,继续闭目养神。
又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软轿停在了永福宫门口。萧柒睁开眼眸,轿帘打开,又是绿苏那一张笑靥凑了过来,“柒姑娘,三公子说软轿便停在这里,步行一刻钟即到主公设宴的双喜宫。”
寒意更重。一出轿,萧柒便被迎面呼来的冷风吹僵了脸。抬头看看天色,原本高挂的暖阳此刻隐进了云层,天空虽不至于阴霾,呈现出淡淡的青色,给人的感觉颇有些压抑。
她与洛陵并行,一边欣赏宫中的景色,顾此失彼,慢了脚步,快二刻钟才到双喜宫,是为专门设宴邀请王公大臣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