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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终章 ...

  •   近来开封不太安宁,有好几位从城外回来的居民都称他们在路上见到了一妖物,生着四目六爪,立起来有好几丈高,骇人的很。一来二去越传越沸沸扬扬,闹得城内一时人心惶惶。

      皇甫卓忙于安抚民众与调查事宜,偶然间视线一抬,便落到了对面的紫檀木桌上,他不曾见过这张桌,八成又是刘信偷偷着人换的,桌柱上纹着细致繁复的貔貅纹样,一双眼睛栩栩如生,尾巴顺着桌柱盘旋而上。

      貔貅生性凶猛,龙头、马身、麟脚,世人相传,最能镇妖邪。

      皇甫卓见了只得苦笑,连他这个亲信都信了城中传言,看来是不得不亲自动身处理了。

      古来人惧妖兽,似乎总是常情。

      却不知妖兽亦是畏惧人心。

      皇甫卓想交代皇甫念些什么,但叫了几声,也不见他应答,他这个徒儿天生就是坐不住的性子,最近更是隔三差五就往外跑……

      皇甫卓摇了摇头,也不曾多在意,想他是年少好动,多半是嫌了府内无聊才如此,也就随他去了。

      没想到皇甫念的惹祸能力和夏侯瑾轩如出一辙,他不过是疏忽了一阵,皇甫念就惹了件大事。

      他曾私下派了些府中弟子去城外探查,没想过那些派出去的人几日就回来回报,说已将那妖物给绑了回来。

      “可有人受伤?”

      “无。”

      皇甫卓略有些惊讶,不想城中风言风语漫天,到头来却是这样轻松就能解决的事。他点了点头,又问了些常规的问题后就挥挥手想让他退下。

      但那弟子仍站着不动,皇甫卓心下疑惑,便问他还有何事。

      那弟子面上带着些说不出是尴尬还是难堪的表情,犹犹豫豫了半天说了句,我们还找到了一个人……您还是自己去看吧。

      皇甫卓走到了后院才知道那弟子脸色微妙是为了什么。

      原来同时给绑了回来的,不只是那只不停扑腾的妖兽,还有自己的好、徒、儿!

      皇甫念给人包成了个圆滚滚的粽子样扔在地上,嘴里还在不停骂骂咧咧王八蛋都是因为同门我才不好意思对你们下手你们居然乘人之危……

      皇甫卓觉得额上青筋简直要爆出来了:“皇、甫、念!”

      胖粽子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气势瞬间就弱了下来,表情一秒变成了狗腿样:“师……师父。”

      皇甫卓面无表情地抽出长离剑:“我给你十秒钟解释一下现在情况,十。”

      “我我我我是无辜的啊!”

      “九,一。”

      粽子念身手矫捷地就地一滚:“八七六呢?!……师师父你居然真的拿剑砍我?!!我家可是八代单传啊啊啊!”

      皇甫卓当然不可能真的砍了他,皇甫念又赖在地上真真假假地叫的凄惨,没多久他就心软了,哼了一声,一剑挑了皇甫念背后的绳子。

      皇甫念一溜烟爬起来就跑去解那只妖兽的绳子,边解边说:“师父,真的是误会……毛团它还很小,只有害怕的时候才会变大!是那些村民吓到它了!”

      皇甫卓视线微转,地上那只小小的有四只眼睛的黑色毛球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低低地朝自己叫了几声,叫声就像只小奶猫似的。

      四目六爪是有了……但身高几丈?杀人如麻?

      皇甫卓突然觉得有点头痛。

      “所以你这段时间天天往外跑,就是为了它?”

      “嗯。”皇甫念抱起黑色毛团,想了想,认认真真地在皇甫卓面前跪下了,“……师父,我们可不可以收留它?”

      “不可以。”

      “为什么?”

      皇甫卓简直有些头疼,“它是妖,而且总有一天会长大的。”

      “那又怎么样?我们是好朋友!它在外面天天被那些人欺负,我要保护它。”皇甫念跪在地上,一脸倔强与不理解,他还小,满心相信着自己能够守护重要的一切。

      “你怎么能保证它未来不会伤人?”皇甫卓摇了摇头,想把小家伙从皇甫念怀里抱出来,皇甫念却头一回用剑鞘挡了自家师父一次,把怀里的东西抱得更紧了。

      皇甫卓看着他,少年眼睛睁得滚圆,似乎对挡了皇甫卓有些怯,但是仍然护着怀里的东西:“我相信它!”

      “住在开封的其他人不会相信,你可以瞒着它一时不被发现,但是万一有一天人知道了,你愿意看到它被全开封的人所恐惧厌恶吗?他们会追赶它,想要杀了它。”

      “那么,你要为了它攻击那些从小陪你到大的村民吗?”

      “还是要为了那些人转头杀了它?”

      皇甫念也并不是不明白近来城中人们对于毛团的厌恶,他似乎是想象到了那个画面,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语气飘忽茫然:“……可是我们是朋友,难道不可以共处吗?”

      皇甫卓摇了摇头,再一次把它从念儿怀里捧出来,这次他没有被拒绝,他把小东西放在了地上。“不是不能共处。”

      皇甫卓俯下身拍了拍小黑球的身子:“走吧。”它似乎理解了眼前男人的意思,仰起头看了看皇甫念,有些恋恋不舍地跑走了,没多久就消失在视线之中。

      “只是……人与妖,道不同,终是无法相为谋。”

      “……我不懂。”皇甫念跪在地上,他还在茫然,却仍旧一脸执拗地想要相信些什么,皇甫卓看着这个徒儿,忽然就觉得眼前的画面与多年前的那一幕有些重叠,他似乎还能看到过去那个自己撩起长袍跪在所有武林人士面前,坚定地说,我愿意相信姜承。

      皇甫卓的一生也许都是一个在失去的过程,他偶尔会得到些什么,但最终总会失去。

      他所爱的,他所想要记住的,他所抗争的,所有的一切。

      他已经不再是会因为得失而情绪大起大落的年纪,只是忽然想起,那时候,他还是叫他姜承的。

      “无妨,这个道理。”皇甫卓温柔地摸了摸念儿的头发,后面的话几乎轻的就像将要飘散在空中的叹息:“……一生都不要懂得也好。”

      ——————————————————————

      姜世离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在与皇甫卓最后一战的前一天,他做梦了。

      梦见那个时候在楼兰,皇甫卓在教他琢玉笛的那个晚上,皇甫卓讲解完之后就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手忙脚乱地不断犯错,歪歪斜斜地刻出了玉笛的雏形。

      那只送给折剑山庄欧阳小姐的玉笛。

      但他在梦中想来似乎折剑山庄的一切皆是茫远而模糊,唯有那个正在沉静地陪着自己的白衣青年才是真实的,温热的。

      而皇甫卓在他起身的时候抓住了他的手臂,他记得皇甫卓的手心很烫,并且在微微轻颤着,他说,姜兄……待到折剑山庄的事情一了,我们兄弟三人定要择日再到司云崖游一番,你还记不记得?

      他看着他,眼神晃动着不安,语调很软,近乎于哀求,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调对自己说过话,就像是已经有某种微妙的预感。

      姜承望着那人如墨色的长发垂散了一缕绕到了自己的指间,有些冰凉凉的,很舒服。他忍不住悄悄绕了几圈,看着它们从指缝间慢慢滑走。他听见自己用此生最为温柔的声音说道:“嗯。”

      烛光印着他们的影子在墙上不停跳动着,莫名地剪出了个深情缱绻的景象。

      就像这是他们一生最为缠绵悱恻的情话。

      然后似乎姜承——姜世离从这个梦中醒过来时已是站在覆天顶上,净天教大势已去,他的族人们安静地躺在他身边,他们都死了,死了很多人,很多很多。

      而皇甫卓的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他问:“姜世离,为何不躲?”

      姜世离开口时声音十分平稳:“你不会杀我,我为何要躲。”

      与当年前相同的答案,就像他们仍是多年前站在皇甫府院子里意气风发的少年。

      还可以无所畏惧地对对方说,我不会杀你,你是最重要的人。

      皇甫卓几乎是颤抖地接下了下句:“你怎知我不会。”

      思君思召。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已明深愁离恨,仍见入骨相思。

      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还记得。

      姜世离沉默了许久却弯起了嘴角,他忽然明了,原来自己心心念念多年,所求不过是自己有一日在皇甫卓心中的分量,能够让他说出这一句话。

      “……因为我是姜承。”

      蜀山七圣将姜世离封印前,一代魔君回过头看了一眼站在很远地方的皇甫卓。

      “皇甫兄。”他背对着他,开口这样叫那个人,并感到了些许的陌生,原来他真的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称呼过他了。“……待到折剑山庄的事情一了,我们兄弟三人定要择日再到司云崖游一番。”

      “姜承,怕是不能履约了。”

      ————————————————————

      皇甫卓在多年后的一个冬日里走的很平静,几乎是和平日一般前一句还在和皇甫念斗嘴,下一句便是迷糊地闭上双眼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醒来。

      皇甫念在灵堂守了头七之后,便在皇甫卓的房间内收拾他的遗物,然后他见到了一个人。

      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陈旧的紫袍,扎着绑腿,腕上带着剑刃,看起来非常年轻,眼中却像是带着无尽的沧桑。

      他看到皇甫念时露出了一闪而过的迷茫:“……皇甫兄?”

      “在下皇甫念。”皇甫念对着他一躬身,态度有些防备。“家师……在多日前已去了。”

      “见府外挂白丧……原是……如此。”男人的神色看起来十分平静,又似乎隐隐流动着无法言说的悲恸,最终只是这样说了一句。

      “我姓姜。”姜世离转头看了一眼皇甫念,脸色已经恢复了平淡,末了叹了口气,“若你不嫌弃,就唤我一声姜兄吧。”

      皇甫念瞬间想起了皇甫卓多年前偶尔写出的姜承二字。

      原是……未曾相见的故人。

      房内甚少装饰,唯有一把长剑悬挂于墙面上,岁月流逝剑鞘上的花纹都显出了老旧,姜世离看着那柄剑,不由地就有些出神。

      皇甫卓也看着它:“师父爱剑但不喜收藏,他认为天下好剑都应该找到自己真正的主人,而不是被藏于暗室之中埋没,所以他有了长离剑之后,便将费隐赠予我。故而我问过他许多次此剑缘由,他却从不肯透露半句。 ”

      “……思召。”

      皇甫念一愣,“什么?”

      “这把剑叫做思召。”

      皇甫念点点头:“但有一次,曾有相熟的人见了师父房中以剑为饰,又见思召剑旧了,便赠了师父一把好剑用以代替,他却转身就赠予了庄内弟子。”

      “我问他为何,他只说,‘若留下那柄,不就要换下墙上的那一柄了吗,那便没有必要留。’。”

      皇甫念的语气平板,姜世离却能够想象出皇甫卓说这话的样子,定是眉间微挑,一脸理所当然。

      皇甫念见他看的入神,便转身离开了房间,替他拉上了房间门。

      那些属于过去的故事,终是与他无关。

      姜世离走到皇甫卓书桌前时,发现桌上垫着一封信,黄褐色的信封上未有落款姓名,仅用隶书工工整整地写了一行字。

      吾友姜承,亲启。

      姜世离拆开了信封,惊觉手指在微微颤抖着,纸上的墨色很新,似乎触及上去还有写信人的温度。

      “姜兄:

      吾生六十余载,自感大限之日将至,思来想去,仅想遗书一封以赠好友留以怀念,却惊觉除却姜兄,已无人得以相留。

      虽无人相与到最后,但皇甫卓自认今生得以与你们结为至交,实为最大幸事。

      前些年吾与徒儿前去司云崖,见那处依旧是繁花似锦,美不胜收,想人事如白云苍狗,唯有山间万物不变,夏侯兄与瑕姑娘能在那里长眠,也是幸福。

      想吾一生虽有功过参半,但亦无怨无悔,而如今念儿已长大成人,皇甫府亦不用吾再劳心,皇甫卓此生再无牵挂,唯有一小小遗憾,想来今生已无法得到答案,却仍想在最后一问。

      多年未见……君尚安否。

      皇甫卓

      绝笔”

      “……皇甫兄,现下来回答虽有些迟了。”姜世离对着这世上最后一个称姜承为友的人这样说道。“姜承已寻得归处。”

      有你之地便是归处。

      “尚安。”

      ………………

      那一日姜世离又做了梦,民间有一说法说头七返魂,返回见他们最思念之人,姜世离有些走神地想,竟是真的。

      梦中他们依旧年少,一身华袍的皇甫卓微笑着立于那棵开满枫叶的枫树下,轻轻开口对他说了什么。

      姜世离侧耳去听,却始终没有听清。

      在不知多少年后连妖兽的寿命也将至尽头之时,姜世离才想起那日梦中他对自己说了什么,他想,他终于可以对着他说同样的话了。

      姜承安详地闭上眼,对着遥远的记忆中的故友笑着开口道。

      “此去一别,后会无期。”

      ————————————————《十年磨一剑》——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六)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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