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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叁】石头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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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位,由陈老师汇报一下数学兴趣组的进展情况。”瓦坑小学的工作会议上,校长倚在讲台上,懒洋洋地点了阿B的名。
阿B站起身来,认真地照着手里早就准备好的纸张报告了一遍。
“唔,感谢陈小花老师的发言,希望兴趣组能够再接再厉做出好成绩来。”
看阿B发言完毕,校长微抬眼睛,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听见校长特意地将自己的名字咬重,阿B把手里的讲义一攥,顿时脸红了。
记得初来乍到的时候,阿B去瓦坑小学的教务处报到。办公室里的人头也不抬地拿着笔就问:“是新来教数学的吧,您的名字?”
“……陈小花。”阿B低声答道。
“啊,陈晓华。”那人托了托眼镜架子,把手里的列表从上到下翻了一遍,并没有这个名字。他抬起头来问:“那个晓?那个华?把你的教师信息表拿来给我看看?”
“……”阿B低着头,把手里的表格递给那人。
那人拿着表格,重新核对了一遍名字,一遍嘀咕说:“陈……小……花……男,新任数学教师。嗯,找到了,就是这个。诶,咦?”那人像是发现了些什么,镜片后的目光带着笑意一亮,“兄弟,这名字好啊,小时候多好养那!”
“……”
阿B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
事情是这样的。
当襁褓中的阿B被抱进孤儿院时,孤儿院的院长正摆弄他宝贝的花花草草。
“这孩子姓陈?多可怜那,出生没多久,双亲就都没了。”院长放下手里的剪刀,搓搓手抱过裹在毛巾里的阿B,“有名字不?”
听说还没来得及起名字,院长沉思一会,看了桌上那盆心爱的兰花一眼,下定决心:“我瞧就叫陈小花吧!这孩子生来命苦,起个普通些的女孩名字,将来才好养哩。”
于是大笔一挥,阿B出生证上的名字就正式成了“陈小花”三字。
阿B小时在人前甚少提起自己的名字,自己已因身世被同学们欺负得不少,当他们知道阿B的名字时,更是取笑得更凶了。
阿B心里很难过,似乎自己的全身上下都变成了个笑柄。
纸终究包不住火,就算阿B从不在孤儿院里提起这些委屈事,却被细心的院长发现了端倪。
于是院长在单独在角落发呆的阿B身旁坐下,给他讲故事开解。
“小花,为什么不开心呢?”
“我叫阿B。”阿B用树枝在地上画圈圈,“……不叫小花。”
“噗。”院子笑着摊摊手,“可是孩子,你的名字就是小花啊……怎么,又被他们取笑了么?”
阿B默默地点头。
“孩子啊,知道为什么我给你取这个名字吗?”院长轻轻地一拍阿B的肩,把手一指,“瞧瞧那丛小野花儿,虽然现在已经谢了,但是春天一到,它们又会坚强地生长起来了对吗?”
“但是……”阿B使劲地用树枝在地上戳来戳去,“他们都说男孩用女孩子的名字,很没用……”
“小花啊,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他的名字,重要的是他的内心和位置。你一定要记住这个。”院长摸着阿B的头,“将来再遇到这种事,你就别理他们呗,有什么委屈就来跟院长说。”
“那……院长的名字是什么?”阿B忽然仰起头问。
“我啊,”院长倒也大方,“我姓胡,单名一个禄字。很好听呢,多福多禄的。”
说罢,他起身慢吞吞地走了。
阿B再也忍不住,扭过头去扑哧一声笑了。
伴了阿B多年的名字,当被人开玩笑地提起时,还是会让一个二十好几的大男生闹红脸。
放学以后,阿B刚出校门便被徐老师等几人给拦住了。众人好说歹说地劝阿B跟他们去饭馆吃晚饭,顺便联络感情,阿B推辞不掉,只好跟了去。
晚饭一吃便从六点半吃到了九点多。天色已经深黑,几个老师这才心满意足地离了饭馆,听说还要在某人家里开桌打麻将。阿B不大想去,赶紧借尿遁滚了。
因刚才在饭馆里喝了点小酒,阿B酒量本就不怎样,感觉有点儿晕乎乎的。他走在路上,被夜风一吹,这才清醒了几分。
阿B扶着额头,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宿舍的方向走去。最近瓦坑镇上到处都在修路,一个不留神就会踩到泥坑或小水洼什么的,溅得一裤子泥沙。如今天黑,更要留意脚下的路才是。
终于有惊无险地回到宿舍,阿B站在家门前埋头掏钥匙。宿舍内外都是黑咕隆咚的,阿B一时找不到钥匙,心想坏了,不会是落在学校或饭馆里了吧。他这样一想,不由得急了,抬脚就往外头走去。
“呯”地一声闷响,阿B和前方一物迎面撞了个正着,触感有点暖,似乎是个人。
阿B捂着撞痛了的位置往后蹬蹬地退了几步,刚适应黑暗的眼睛依稀辨认出面前那人的轮廓。
“怎么又是你?”
校长独特的嗓音响起,话语的尾音直往上翘。
“校……校长,哎,撞到你了对不起……”
阿B慌忙道歉。
“不进门,站在门外作甚呢?”校长走近几步,熟练地“啪”一声打着了宿舍门外的电灯。
“好像忘了钥匙……”阿B一边答着,一边顺手往裤袋里一掏。
——奇了怪了,刚才明明不在的啊。
阿B把钥匙提到面前,迷惑不解地盯着它看,自己不至于醉得那样厉害吧。
“喝过酒来?”校长一边开门,一边随口问道。
“啊,是喝了点……”阿B把钥匙插进门孔。
宿舍的门靠得比较近,两人挤在一处开门,几乎是背贴着背。
阿B在进家门之前,转身礼貌地道了声晚安。
校长忽然朝阿B一扑,抓着他的胳膊就把他直接按在墙上,用脸凑到阿B的脖颈和肩头附近轻轻一蹭。
阿B被这举动吓了一跳,顿时僵在原处。
细细的呼吸落在阿B的脖颈处,弄得他痒痒的,校长似乎在嗅他身上的气味。
末了,他才皱眉说:“怎么你身上尽是些奇奇怪怪的味道?”
阿B有点尴尬地把脸侧了过去,工作一整天后跑去喝酒吃饭,又没来得及洗澡,身上当然不是酒臭就是汗臭了啊。
校长把阿B的手臂放开,转身开门进屋,临关门前探出脑袋抛下一句:“喂,你好自为之啊。”
阿B莫名其妙地看着校长“嘭”地一声关紧门,这才耸肩轻摇一下头,也走回他自己的屋里去。
晚上,微有酒意的阿B竟躺在床上睡不着。
身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硌得难受,他伸手去摸时却又摸不到。明明左肩被硌得厉害,把手伸去挠时,那东西却又窜到尾椎处了。
是跳蚤吧……
在床上滚来滚去折腾了大半夜,临近天亮的时候,阿B才朦朦胧胧地闭了一会眼。
因晚上睡得不好的缘故,阿B在大清早不情不愿地爬起身来,打着哈欠把脚往拖鞋里一伸。
“嗷!”
被什么东西扎得整个猛地跳起,阿B抱着脚低嚎一声。
他气冲冲地提起鞋子往外一倒,里面却滚出一个圆润的小石子,啪地掉在地上。
阿B纳闷了一会,也没多想,拱着拖鞋洗漱完毕就到厨房里忙早餐去了。
阿B的手脚快,不一会儿便煮好一碗清汤面条搁在桌上,上面盖着个煎得喷香的太阳蛋。
当他把牛奶端出来时,惊讶地发现面上的太阳蛋竟然凭空多了一个缺口。
“有老鼠?”
阿B连忙弯腰到处瞄了个遍,并没有发现可疑的不速之客。
无奈,他只好把盖面的蛋给挑了出去,拿起勺子往汤里一捞。勺子里赫然躺着一块圆形的小石头,形状和颜色都有些眼熟。
不会是早上拖鞋里那块吧……
想到这里,阿B默默地放下了手里的面。
——他没胃口了。
出于好奇,阿B用手指戳了戳那石头,只见这小东西微微一动,伸出两只火柴棍模样的小脚,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模样有些滑稽。
对于阿B来说,却是见怪不怪了。
一人一石大眼瞪小眼地相对许久,直到阿B临出门前,随手把它放在花盆上当成了装饰的石子。
晚上回家后,阿B刚把简单的饭菜端到桌上,花盆上那石头便迈着两条小腿一下一下地奔了过来。
阿B好笑地问:“想吃吗?”
石头没动,似乎是在害羞。
阿B大方把自己的汤碗往前推去,看那石头跳上碗沿,细细的火柴棍腿摇晃了会子,终于咚地一声跳进碗里,在汤水里泡(喝?)得十分开心。
阿B趴在桌上,觉得这小东西虽然不知来历,却也挺可爱的。
他对石头说:“给你取个名字吧,就叫石头。”
石头似乎很高兴,用身子轻击一下碗壁,发出清脆的响声来回应阿B。
于是这块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石头光明正大地赖在阿B屋里不走了。阿B想,可能是那天在路上行走的时候,不知怎的把它带回家的。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人一石相处得出奇地融洽。
他们像是有了默契似地,阿B早上出门前总会顺手给石头准备些食物和水。平时阿B在学校工作不在家的时候,石头就蹲在花盆里一动不动,像块普通的石头一样。
直到晚上阿B回到家,石头会伸出两只小腿来,准时蹦到饭桌上面很乖地等着开饭。有一天阿B改作业改得连饭都忘了煮,石头不知是饿了还是怎么的,跳到阿B的书桌上去绕着他的笔跑来跑去,闹得阿B终于放下工作去煮饭,它才罢休。
久而久之,阿B习惯了石头的存在,也乐得养着它,当个小小的伴儿。
跟阿B混得熟稔,石头变得越来越大胆,总爱窝进他睡衣里的口袋睡觉。阿B怕压着它,便用碎布和碗给石头做了个小床,才哄得它不再粘着自己睡。
谁知早上起床,阿B发现石头又躲在自己口袋里睡得香,分明是无视了他特意做的小床。
见阿B醒了,那小东西还会恶作剧地钻进他的衣服里乱窜,冰冰凉凉的痒得阿B直发笑。
周末,阿B在家里备课,他下星期要替另一位老师代几堂世界历史。正整理着资料,石头迈着小腿蹭了过来,在课本的图片上踩来踩去,似乎兴趣很浓。
“看,这是乐山大佛,这是金字塔。”阿B指点着书上的图片,“是不是看起来很壮观?”
石头在图片上跳了两下,然后将其中一条腿稍稍弯曲。
阿B答:“大佛是刻在石壁上的,金字塔是用巨石垒成的,都是古人的心血结晶啊。”
石头把身子一歪,好像是在问为什么。
阿B笑着答:“玉不琢不成器,石头其实也同理嘛。”
石头静静地蹲坐在书上,貌似若有所思。
有一天,阿B下班回到家里,却发现石头不见了。
阿B喊了几声石头,这小东西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自觉地蹦到饭桌上来等开饭。他把花盆翻了个遍,也找不到它。
阿B很纳闷。接下来一连几天,石头都没有在屋里出现过。
他才明白,它是真的离开了吧。
夏天已经到了尾声,瓦坑镇的路都差不多修好了。先前的一堆堆碎石泥沙都被填进坑里,铺出好多条平坦的大路。
阿B顺手拾起一块石头,虽然它们无处不在,可是这已经不是陪过他的那一块了。
阿B抬起头望向天空:看来,是再也找不到它了啊。
无论是用来搭桥铺路,盖屋修房,还是别的什么。
或许这时的石头,已经寻到它真正的归宿和价值了呢?
—石头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