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威尼斯》刘陌陌

6、上帝的眼泪

　　6 死于威尼斯

　　苏晴是我正式的名字，晴晴是你们会叫的名字，但我也是于夏晴，很少有人这么叫我了，只有易然哥会偶尔提起，也只是在怒不可遏的时候吼上那么一句。没有遇到你们之前，我都是于夏晴，因为出生在盛夏，而那年夏天的雨又特别多，我的妈妈是极不喜欢雨水的人，她说，那干脆就叫夏晴吧。我猜她是希望我的人生中也会少一点泪水，如她所愿，我是不会哭的人。
　　可我到了这里，在参观老修道院的时候，偶遇上一位老修女，她本是英国人，在威尼斯生活了五十年，她告诉我说，威尼斯是上帝流下的一滴眼泪，而来这里的人们很容易就会掉眼泪。这倒是真的，因为我就会轻易的掉眼泪，有时候根本就不知道，眼泪就滑到嘴边了，有时候睡醒之后才发现哭湿了枕巾，然后我会自己嘲笑自己，学着苏妈妈的语气说，哭什么哭，不是都好了吗？
　　是啊，一切都好了。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做好了重新开始的准备，只要我离开，易然哥和苏妈妈会忘记我，你也会忘记我，你们的生活就会重新开始，像是揉掉了一张废纸，重新铺上一张大白纸，挺括洁白。苏爸爸在世的时侯是个佛教徒，而我是一窍不通，翻到过他的佛经也只是随手扔到一边了，但我记得他说过的那些理论，他说人生就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每一次你都扮演不同的角色，但你还是你，始终没有消失。近来我常常想这句话，越想越害怕，我相信来世，但我怕来世我还记得你，再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还会和你相恋，而结果都是一样的：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我还爱着你的时候你却开始恨我。

　　我的阳台上有两张椅子，不是为客人准备的，是你的专属座位，尽管知道你永远不会来。不管是雾气蒙蒙的清晨还是日落的黄昏，我都会坐在那里，像往常一样看书。有一天傍晚的时候我听见楼下的小街上有三五成群的年轻人走过，他们叫嚷着，奔跑着，走在最后面的一对情侣吻得难舍难分，本来死寂的街道忽然活了过来，我看着他们穿过街道，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只留下笑声回荡在空气里，莫名地，想起了和Mike和Sue在一起的日子，我们也是这么的闹腾，至少那时我是参与其中，而现在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你走了之后，星期天的下午我是铁定不在家的，我和Mike总是约好去唱片店里面闲逛，有时Sue也会加入我们，但她对我的爱好实在难以苟同，她说，现在谁还听这些大盘子，买CD多好！她总是说黑胶唱片是大盘子，可当我把唱片放在唱片机上，转动半圈之后，杂音消去，歌声流动的时候，她就惊异地睁大眼睛，哈，还是不一样哈。那样的音乐是能够触摸到的，听起来的时候就像是和老朋友交谈，缓缓徐徐，不急不慢，这是你说过的话。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黑胶唱片，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听就是一下午，我问你的时候你是这么说的，而我告诉我的朋友们的时候他们点点头，Sue第一次没有挖苦我，那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变成了你，或者，你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切掉坏死的器官需要手术，切掉爱情需要什么？我一直相信时间能为我解决一切问题，但是却发现，对你的感情，时间能做的就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涂抹色彩，直到我的人生，我的回忆里全部都是你的身影，甚至清醒的时候都会在街角恍惚间看到你的身影。我想我是疯了。

　　你一直都是很安静的，而易然哥却是那种喜欢逗乐子讲俏皮话的人，苏妈妈说我和你很像，不爱说话，喜欢微笑，我想，相爱的人都是很相似的吧，所以分手后才会如此痛苦，就像另外一个自己死掉了。我的这番言论从来没对你说过，只对易然哥说过，他那时刚刚和一个女人分手，可是丝毫没有痛苦之感，我挖苦他说，你就根本不爱人家，就是空虚寂寞而已。他笑嘻嘻的扭过头来问我，那你说，我应该怎么表现，孔子小姐？我恶狠狠地说，哭倒在地上，求对方不要离开你。那就不是我了。。。。他嚼着口香糖，揉着乱糟糟的头发，那样子，真是让我厌恶至极，可是当他真的哭倒在地的时候我却那么痛心。那天医生批准我出院了，他是个中年微胖的男人，微笑着说，Emily，你能回家了，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吧。护士冲易然哥笑了笑，尴尬，惋惜，同情，我能从她脸上看到一切。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易然哥把我安顿好，替我盖上被子，然后跪在了我的床前，我们只开了床头灯，黄色的灯光下，他的脸和我的一样苍白，他把脸放在我的枕头上，我们对视，如果是以前我会尴尬，可是现在我任何感觉都没有。他问我，你想让苏易杨回来吗？不想。我说。那你明天想干什么？他又问。和你还有苏妈妈在一起。我静静地说。
　　对不起，他说，以前没能好好照顾你。听完这句我就笑了，我说，你照顾的我还不够吗？记得小时候你去哪里都带着我，天天骂我很烦但是出门的时候总是问我，喂，你，要出去玩吗？易然哥也开始笑，他接着说，你以为我那么心甘情愿，都是我妈逼我的，每次都要要挟我，说，苏易然，你要是不带你妹妹出去玩这个月的零花钱就没了啊，你要是不带你妹妹出去玩就不给你买新电脑了。。。。一大堆的条件啊。
　　那你当时是不是很讨厌我？我问他，他眨眨眼，好像依旧是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低声说，哦，讨厌的要命。
　　那现在呢？我问。他不加思索地说，哦，也讨厌。
　　他不讨厌我，他只是恨我这么病病殃殃。之后他去卫生间洗漱的时候，我听见一声清脆的玻璃破碎声，于是便下床去看，我推开门的时候他正跪在地上捡玻璃碎片，看见我的脚他抬起头，眼圈已经泛红，没事，你回去睡吧，我把这里打扫干净，明天再给你买一个新杯子。他打碎的是我的牙刷杯，我说，哥，不用了，随便找个杯子就行了，用不了多久的。他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捡碎片，我走远之后听见了他沉重的喘息声，我偷偷溜回去，从洗手间的门缝里看到他坐在地上，两只手捂在脸上，压抑地哭着，慢慢地，整个人都瘫在了地上，蜷缩在一起，像婴儿一样抱着，手里还握着我的牙刷。他躺在冰凉的地板上，高大的身材忽然缩小了很多，像是一只受伤的动物。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他的世界里似乎没有悲伤这两个字，更没有眼泪这一说，我觉得我罪过真的很大，我让他哭，让他伤心，那我为什么不早点离开呢？那天晚上我就想好了，跟他们说，我一定要参加毕业旅行，他们一定不会阻拦我，但我可以一个人静悄悄的溜掉。去哪里？我问自己。
　　晴晴，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你曾经问我，那时候是圣诞节前的一周，你要回国去，我要去加州，我们俩最后一次去唱片店，那天因为下大雪很少有人出门，你牵着我的手走在雪中，边走边聊天，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你看不见我的时候我们会说很多话，之后你看见我的时候我反而怯懦了。我想了想，说，不知道，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那你呢？我抬头看你，你眯着眼睛，雪花落在你的头发上，眉毛上，睫毛上，厚厚的一层，你活像个圣诞老公公，我就笑出声来，你下意识地低头看我，别笑，我还是能看的见你的表情的。我急忙捂住嘴，你抬起嘴角，看，我想去那里。商场巨大的LED屏幕上闪着一个单词 Venice，随后是水面上的冈多拉小船缓缓摇过，留下一串水纹。为什么？我问你，世界上有那么多旅游胜地，为什么偏偏是威尼斯？你说世界上那么多旅游胜地，那么多度假小岛，你对它们来说都只是过客，只有威尼斯是能让你终老的地方，那里没有一个人认得你，你也不认识任何人，每天走在水上面，跑在水上面，睡在水上面，死在水上面，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浪漫的事了吗？
　　那我们以后一起去吧！我听的跃跃欲试，一个劲儿的求你带我一起去。你笑着说，young lady，看你猴急的，应该矜持一点。你把我摆到你面前，别动啊，然后你像意大利的贵族那样作势把自己的帽子脱下来，在空中摇了几圈收到腰间，然后弯着腰，说，my lady，请问在下能否有这个荣幸邀您共游威尼斯？我扯着我的大衣边，把它当做裙子，也欠了欠身子，半仰着脸故作高贵地说，当然。大雪纷飞的街道上，我像傻瓜一样大笑，你摸索着帮我拍掉身上的雪花，说，走吧。

　　对不起，没能遵守和你的约定，我来了，孤身一人，漂在这水上的城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