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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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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还未全落下去。这几日天气很好,暮色更美。宛俏走出来时,瞧见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都染成了橘红色。她沿了小径走到门口,脚下的碎叶唦唦作响,远处的几片红云就在眼前飘过去了。
门口的福伯看她打扮整齐地出来,就走过来问是不是要车。她还捏着小镜子左照右照:“不用不用,今晚我和三少爷一起回来。”福伯便叫人去外边叫车,又叮咛她:“叫三少爷早些回来。”
大戏院的一条路上灯火通明。这次千山万水请了施筱筱来,戏院做足了排场,更是夜夜笙歌。宛俏瞧了瞧门口一溜的车子,大都都是南京的牌号,心里琢磨自家的车不知停在哪处了。施筱筱的面子也不小,头一天登台,连市长也来了。她嘴角微扬,打开扇子,一摇一摇地走了进去。
门口站着刘主事,见了她笑道:“二小姐来迟了。”宛俏听见戏已经开锣,便问:“还有位子么?”刘主事说:“帮您留了。另外三少也在,您要不过去和他一起坐?”宛俏微嗔:“谁要和他一起坐!带我上去吧。”那边刘主事忙让了路。宛俏边走边问:“今天唱什么?”
刘主事带着她走到二楼右方的幽僻处,又亲自侍奉了茶水,这才离开。楼下楼下全坐满了,还在一楼后边多设了几套桌椅。客似云来,高朋满座。施筱筱不负众望,扮起白蛇来又娇又媚,那一句——咳,许郎呵,我为你恩情非小,不想你这般薄幸,阿呀,好不凄惨人也——唱得幽怨绵绵,哀情戚戚。台下立刻一阵叫好。她眼波流转,朝正中的主位羞涩一笑。
宛俏朝下一瞧,果然是正中一排被承佑包了去。他是大少爷的作为,一人大咧咧坐在正中,翘起二郎腿,同台上的白蛇眉来眼去。每一段唱完,还要第一个站起来拍手叫场,唯恐他人听不到似的。
宛俏听见周围的人说:“看来浦三少又要金乌藏娇了。啧啧——人不风流枉少年。”
等到白蛇唱完断桥那出,接着就是许仙的戏了。宛俏知道没了施筱筱,承佑坐着也是索然无味,便踩着高跟鞋下楼去。楼下比楼上热了许多,她挤到中间,额上已出来一层薄薄的汗,于是便摇扇子便抱怨:“三哥占了好位子也不支会我。”承佑回头见了她,也笑嘻嘻的。今天他的心情很好。
“施小姐唱得可好?”
宛俏笑道:“唱得好,人更好。”
台上落了幕,正隆隆地搭布景。
宛俏又道:“这次为了施小姐,三哥花了不少钱。”
承佑朝她嘘了嘘:“别让别人知道。”
“别叫老爷子知道吧。他若知道又有儿子捧戏子,会气得把地板跺穿呢。”
承佑只哼了一声,放下来的腿又翘起来。
没一会又起了帷幔,许仙灰头土脸地唱起来。
宛俏又说:“大哥的女儿回来了,大娘叫我们晚上都回去吃饭。”
“今晚不行,我跟人家约好了。”
宛俏抿嘴一笑:“跟谁?”
他没回答,一心一意等着白蛇再次出场。
宛俏就站起来:“我可是同你说过了。要是老爷子发起火来,可不干我的事。”
大概十点后,客人才陆续离去。承佑绕到幕后,看见施筱筱正梳头,忙几步上去,搂起来就亲。施筱筱一把推开他,娇嗔:“脸还没洗干净呢。”承佑笑着:“这样正好,又香又嫩。”施筱筱瞅他两眼,又转过去看着镜子理头发。承佑就在屋里走来走去,又把唱戏的行头穿上,甩起两条水袖子来哼着:“娘子——”施筱筱正要笑,谁知门口探进来一个脑袋,见了这情景,又退出去了。
承佑把门“哗”一声打开,见了刘主事,就训他:“干什么?”刘主事说:“二小姐问你还要不要车?不然她就开走了。”承佑说:“当然要,你快去和她说。”刘主事蹭蹭蹭地跑出去,没一会又跑回来,看见承佑头上又多了几只金枝玉钗,只好低头忍着笑:“二小姐已经走了,我替你们叫车吧。”
施筱筱已收拾停当,拉起承佑:“走吧,我送你回去。”承佑赖在沙发上,厚颜道:“车都没了,怎么回去?我走不动。”施筱筱甩掉他的手:“那我可走了。”承佑笑嘻嘻地围着她的腰,悄悄说:“不如你收容我吧。”施筱筱啐道:“你做梦吧。”他立刻垮下一张俊脸,却还是纠缠不休。施筱筱开了窗张望,然后回头说:“车来了,我们下去吧。”
另一个则一步一顿,就是不肯出门,嘴巴里还哼着:“娘子你好狠心。”施筱筱脸一扳:“谁是你的娘子,你回去找娘子吧。”承佑见她生气了,忙说:“干嘛干嘛?不让去我就不去了。”施筱筱一人立窗前,黯然道:“师傅来信叫我回去。你弄那么大的阵仗,他在北边都听到了。昨天还打了电话来,把我一顿臭骂,说我——不知检点。”承佑从后搂住她:“你别听他的。我留着你,自有打算。”他看她咬着下唇,好似不信的样子,又悄悄说:“你知道我那老婆在家也不得宠,我若真要离婚,老头子未必不会答应。”施筱筱拧起两条细眉:“你要是真去提离婚,外人更要骂我狐狸精了。”承佑立刻是一副不屑的样子,隔了半晌又嘻嘻笑道:“若是老爷子不答应,我就带着你走——和我大哥当年一样。”施筱筱回过头,瞧着他一袭锦缎立于月光下,就冷笑:“你看你这副打扮,还想学人家做亡命鸳鸯。”
她一路往下走,承佑只好跟在后头。刘主事在大门口等着,施筱筱说:“我和三爷不同路的,麻烦再叫一辆来。”承佑虽是闷闷不乐,还是先把她送进车子,又伏在窗边说:“那我明早来找你。”施筱筱低了头,耳朵上的珍珠坠子微动了动。他微微一笑,拍拍车子,看着它开了老远,才一人无趣地走了。
只是无事可做,又不愿回家。走了两条街,看见一家小酒馆,他就进去喝了烂醉。等到睁开眼,正有几个值班的侍应在灌他醒酒汤。他扭来扭去,把灌下去的全吐了出来,自己直起腰板,又走去大街上。大街上清清冷冷,风卷了叶子吹过来,他心想今晚可真够安静的。
福伯在大清早出去拿报纸,脚下一绊,只见承佑如一摊泥似地卧在地上,忙念叨:“作孽!作孽!”一叠声地叫了人来,七手八脚把他抬了进去。三太太还未起床,听了丫头的支会,忙披了晨衣赶出来。承佑被抬到大厅里就醒了,正指挥所有人:“我还没吃晚饭呢,你们去弄点!”三太太气得骂道:“你瞧瞧自己的样子!”又叫了抬进屋子去,又叮咛下人不许告诉老爷。
承佑还未醒透,躺在床上嘀嘀咕咕。三太太扶起他的脖子灌了好些茶,他总算咕哝了句:“好像天亮了。”三太太看儿子不成气候的样子,心里感伤,一边替他换衣服一边训:“你这模样要是给老爷看见了,又是一顿好打。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在这家里还能依靠谁呢?”
那床上的被褥枕头都被垅成白白的一团,承佑只把头埋在里面。没一会又翻了个身,大概刚醒过来,两眼直直看着天花板。
三太太又说:“幸好昨晚老爷没回来,这事可以瞒过去。只是今后几天你给我安分点,大少爷的女儿回来了,老爷今后两天肯定要回家的。”
承佑捂着热毛巾,湿湿热热的,屋里有股清淡香气,他用力嗅嗅,很像施筱筱头发上的味道,熏得人昏昏欲醉。领口的扣子勒得太紧,他弄了几下都没解开,索性一下子拔掉了。
三太太凑近他轻轻说:“毓修不在,你该多去去公司,也叫你爹看看,你有哪一点比他差了。”
他乜着眼回答:“他看我不顺眼,去了也是白搭。”
“哼——是你这些年不长进。”三太太用起刻薄的语调,“我看老爷未必看中毓修,公司的许多事情,他不都要回来等老爷做主吗?”
“是嘛?我倒觉得他像是回来邀功的。成天一副乖儿子的嘴脸,真是小人!浦家的家业人人有份,他再怎么表现,也拿不了全份去。”
他一副想吐的样子,三太太忙拿了痰盂接着。承佑推开她:“叫花枝来吧,吐到你身上了。”三太太叹气,拿着毛巾给他擦嘴:“你要闹得人人都知道就好了。”
没一会天亮透了,外面多了人走动,几个丫头在院子里唧唧喳喳地讲话。承佑不停地拿毛巾敷着,还是头晕得厉害,他只好说:“我不去吃早饭了,反正老头子也不在。”
三太太却不准:“你大哥的女儿昨天刚回来,我们刚好都没在。今天先去看看她。”
“妈,你弄弄清楚,她是我侄女,该是她来看我吧。”他摇头晃脑,没一会又钻进被子里去了。
三太太气得拍他:“你懂什么!老爷总觉得亏对你大哥,现在他女儿回来认祖归宗,老爷还不把她捧在手心里?再说浦家不是老叫嚷男女平等么,这下她就是长子嫡孙了,说不定毓修都要让她几份。”
承佑倒是笑着又爬起来:“好啊,这个我没有意见。要是哪一天真的争起来,我帮大哥的。”
母子二人又在房里絮叨了好久,直到丫头通知早饭,两人方换好衣服下楼。
棠希回来后,大太太自然格外高兴,第二日早晨七点刚过,长廊上摆起小圆桌。夏天快到了,草地绿茵茵得一片,清晨的风也是温温的,在金橘树下溜过一圈,吹到脸上有股干涩味道。福伯正拿着长条水管子,朝着把长廊外的草坪洒水。棠希看见台阶下长得幽绿的草叶子,尖尖的顶上都挂还挂着露珠。她伸手去拔白漆栅栏外面的一簇野菊,冷不防被一条大黄狗舔了手背。福伯在远处瞧见了,朝大狗一吼,那狗儿就摇着尾巴一路小跑过去,接着不知从哪里又窜出几条斑点小狗,一同吠叫着朝福伯那里奔去,院子里顿时沸沸扬扬起来。
大太太说:“叫老头儿等一下再弄草坪,我们吃饭呢。”她这么一说,院子里立刻安静下来。几个丫头手脚利落地把盘碗都摆好,又悄悄地退走了。大太太笑道:“昨天忘了问你,喜欢吃什么。我叫人做了很多,你挑合口味的吃。”棠希答道:“我什么都吃,不挑食的。”
回廊里响起一阵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一中年男子坐在轮椅上,面色蜡黄,脚上盖着厚厚的毛毯,由花枝推到餐桌面前。他略朝桌子看看,指了一下右边的琉璃瓶。花枝知道他要果汁,忙拿了杯子去倒,接着又把他脚上的毛毯换成餐巾,又轻轻解释:“天气热了,等一下给爹换条透气的薄毯。”
大太太对棠希说:“这是二叔。昨天他病了,所以没见你。”棠希早站了起来,刚要拜见,却见对方微笑着朝她摆摆手:“快坐下,都是一家人,不用拘礼的。”
花枝服侍好了二叔,才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上后亦朝她一笑,却比二叔的笑容明朗许多。
“孙小姐昨天睡得好嘛?”
棠希今早照镜子,看见自己眼下暗黑一圈,眼眶也是微微浮肿。见她问得关切,就讪讪回答:“还好。可能起得太早,我还不习惯。”
大太太说:“老爷喜欢早起,我年纪大了,起得更早。你要是不习惯,以后可以叫人把早饭端到房间去。”
坐在对面的二叔细细看了她一会儿,才笑道:“侄女眼睛里的神气很像大哥。”
大太太叹气:“别提怀仁了,不知何时才能把他的棺柩运回来。”
二叔发觉一桌都是广式的小吃,想是大太太专门为棠希而做。他放下筷子,挑了餐巾,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嘴角,一边缓缓说道:“大娘放心。等到毓修回来,再找个好日子,把大哥送回来就好了。”
他的眼睛略微一瞥,瞅见门廊的拐角处走近两个人影,不觉嘴角扬起。片刻后,宛俏亦跟在后面,蓬蓬的卷发盘在头上,正捂着嘴打哈欠。三个人一同出现,酒气夹着脂粉气,清淡的早饭变了味道,好似在白粥里搅和了一碟酸辣酱。
承佑浮肿着一张脸,萎靡地陷坐在藤条椅子里,与谁都不说话。大太太有些生气,就说:“昨晚叫你早点回来,你又去喝了烂醉。这副模样,哪里像个做叔叔的?”
三太太只好喃喃解释:“昨天他被一票朋友缠住了,闹到早上才放回来。”
大太太冷哼一下,又说:“自己的老婆跑了几个月,你不去找她回来就算了,又去和外头的女人混在一处。家事管不了。公司也不去帮忙,你自己说说,浦家将来能仰仗你么?”
她一训话,手里的杯碟就刺刺碰撞。棠希瞧见一桌的人都默不作声,对面的二叔依旧拿着白毛巾细细地抚拭手指;宛俏则是旁若无人,干脆自己拿碟子夹了爱吃的,坐到一旁的荷花池去了。她一人坐于满满一桌亲戚之间,皆是斯文地拿着碗筷,敛声摒气。比起在广州的逍遥自在,如今真是拘束了不少。
承佑对大太太的话仿佛没听到似的,只对花枝皱起眉:“给我倒点咖啡!”大太太一听,又生不满:“你少支使她,她又不是你的丫头。”哪知花枝却早早拿起了杯子,娴熟地替他加奶加糖,又转了一圈,转去棠希面前:“孙小姐要点嘛?”。
棠希有点讶异她的柔顺。晨曦下她的眸子清澈无比,眼底尽是温和的柔情,同池子里待放的白莲那样,静静卧在尘埃之中,自己却能纤尘不染地绽放。
大太太对她说:“吃好饭后你陪着棠希到处走走,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她搁下咖啡壶,朝棠希粲然一笑:“哦,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