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槎旧事》喻斑斓

1、（一）

　　民国二十一年，公和祥码正等着最后一班客船。四周的小铺子又兴旺起来，年初因为战事停了几个月，天下太平了，陆陆续续又开张了。几个传教士登岸时，不禁要佩服中国人的坚韧。炸烂的客行道又用劣质水泥重新铺陈过了，被人踩得黝黑，在中间裂开一道缝，好似龟裂的土地一般。店铺子又重新搭建起来，用了几块灰白铁板在四面围成一个铁盒子，再糊上几张鲜艳的明星海报，上面罩个顶，低下就可以做生意了。这样的房子，毁了不可惜，搭起来也不费力，既可攻又可守。传教士们本是怀着崇高理想，周游世界来解救水深火热的人们，只是放眼望去，那些破铁盒里的人，各自经营着各自的人生，忙忙碌碌，谁会需要他们的帮助呢。
　　和祥店铺是这里老铺子，门面的尺寸比同地的铺子都大些，两边又有仓库。因为码头的候客区离这里最近，每次船一靠岸，和祥便客似云来。老板娘四十岁上下，总是穿淡绿竹布旗袍，腰间系粉白的围裙。她总是习惯在收好钱后，在围裙上擦擦，再去给客人夹茶叶蛋。只是她的围裙总那样白，无论擦了多少次，好像都能自己漂白似的。脸上也温和地笑，这样来客都添了一分好感。和祥的生意一直这样好，多少归功这个店主。
　　这是今天最后一班来船，她记得是从广州来的。走来几个讲粤语的人，嘀嘀咕咕地向她问路。她在这里干了十多年，什么样的话不会讲。讲完了粤语，又来了几个洋人和尚，要买几瓶盐汽水喝。她瞅着生意来了，忙去仓库里拿了几把檀香扇，系上一款扇型的玉佩，轻巧地缀在扇子下，摇一下便摇出浓郁的香。趁着洋人在喝汽水，她就用那套流利的洋文，推销那些扇子。传教士们喝完汽水，把瓶子恭恭敬敬还给她，却不要那扇子。她也不生气，伸出头瞧一瞧，早有几辆黄包车停在外面。一个戴着瓜皮帽的老汉朝她笑道：“今天生意还好？”她回笑：“还行。”又抽身去店里拿了点吃的，送与他们一人一包。等那些传教士上车坐好了，她又说：“西摩路，怀恩堂。”那些老汉都已拉起车子，朝这边喊道：“谢了，大姐。”
　　太阳快落下去了，她收拾好店铺子，等着码头上的人都走尽，一天也就结束了。原先那几把扇子还躺在原处，一把绣着仕女图，另一把则是游龙戏凤，突然被一个走近的女子拾起来端详。那女子一身浅色的薄纱裙子，白腻的手腕上拢了两股线绞起来的红绳，末端缀一精致香袋，摇起那扇子，袖子中就暗动起一阵清香，倒把扇子上的檀香覆盖住了。老板娘忙问道：“小姐要买扇子？”那女子抬眼，微笑道：“不是，我要三瓶汽水。”她从镶金线的月白色手袋里掏出钱，拿了汽水就要走。只是那个扣手袋的珍珠粒子好似松了，她只好站着摆弄起来。和祥老板娘见了，又说：“小姐不看看这些扇子，扇面都是绢丝做的。虽然放在我这里卖，可却是在永安公司进的货。永安如今正在放礼券，买一样，就有礼券拿的。”那女子果然抬起头，朝她问：“什么样的礼券，给我看看。”
　　那是像钱票子一样的东西，抬头上写了“永安有限公司”，正中是“礼券”两字，左边标着“贰圆”，四周熨暗红色的花边，圈得喜气洋洋，中间又是财神又是善财童子又是元宝盆，整个票子被衬得红澄澄的。那女子一笑，说道：“扇子我不要了，这个给我吧。”和祥老板娘不知她何意，就说：“那就送给你了。”
　　那女子接过票子，还说了声“谢谢”，尔后支起一把小洋伞走了。和祥老板娘瞧她娉婷的走路样子，便知是位大家小姐。只是她穿得朴素，眉眼平和，同一般的女学生也无甚区别。她一路走到候客区里，把汽水瓶子都放在桌上，两眼向出口出眺望。夕阳把她窄窄的身条镀了一层金色，脖子下乌溜一束青丝垂于腰际，摇摇曳曳，衬着粼粼江水。远看真是一副美人图了。
　　直等到船上的人都出来了，才有一老一少慢慢走出来。走在前面的女孩睡眼惺忪，大概在船里憋得太久，一出来就朝江边吸了几口气。身后的老人拎着两只箱子，腋下还夹了一只蛇麻袋，脚下一跛一跛，还要照看前面的女孩子。原先立在候客区的女子忙走过去，替他托着快要掉下来的东西。老人说：“你在这里看着行李，我去把车开过来。”随后又朝身后努嘴：“这是孙小姐，你看好她。”那女子抿嘴笑道：“放心吧，我见过她。”
　　那还在看风景的孙小姐听见了，就掉过头来，笑吟吟地问：“福伯，这是谁啊？”未等人开口，她立刻嘘着尖尖细白的手指对着两人说：“你们别说，我来猜猜。”说完凑近脸瞧了瞧，没一会笑道：“这是花枝吧，我认得你。”长挑女子微笑点头，于是那孙小姐又说：“你总是素素净净，和浦家的人不一样。”
　　花枝便说：“难道我不是浦家的人么？”又比一比孙小姐的身量，笑道：“好像长高了些。”她见孙小姐四下看了又看，就说：“本来大姑姑要来接你的，谁知临时被人请走了。太太便让福伯和我过来，她已经在家等着了。”没一会福伯把车缓缓开过来，二人便钻进车里。那两边的大头车灯一打，在薄薄的暮色射出一条晕黄的路来。福伯揿着喇叭，缓缓将车驶出了码头。
　　孙小姐本性活泼，见到窗外楼层林立，喧嚣繁华，便支着脑袋伏在窗口细看。她从未见过那么多的人，挤在一条马路上，形形色色，各自吸着各自的空气。这一路开过去，风扑在脸上，温温热热，仿佛也是那些人呼出来的热气。花枝递了方绢帕过来：“天开始热了，擦擦汗。”孙小姐指着前方灰色大楼上的海报纸，笑道：“这个女子真漂亮。”花枝就说：“那是施筱筱，北平的名角。听说她去哪里都只演三场，往往一票难求。”
　　那车子便朝着施筱筱的明媚容颜驶过去，等着孙小姐瞧了个清楚，又一个右拐，离开江岸，入了一条更宽的路去了。孙小姐靠回座位，回忆起来：“我上次回来的时候，靠着爹睡得不省人事。只要一睁眼，爷爷家便到了。”花枝笑道：“大伯伯常带着你四处走，你一定是累坏了。”孙小姐说：“我爹常说，这叫浮萍漂泊，相依为命。”这么一说，立刻生出一丝伤感来。花枝怜惜她，自己倒先涌出眼泪。哪知前头的福伯立刻截断：“你们在老爷面前别提大少爷的事，他病了一个春天，心里的疙瘩就是他。”这时车子颠簸了一下，花枝忙握紧孙小姐的手。福伯又说：“大小姐回家后，要好好孝顺老爷。他年纪大了，在乎的就是儿孙。”
　　车里沉默了一会，外头却越来越热闹。花枝对孙小姐说：“这里就是大马路了。再等一会霓虹灯一开，会更好看。咱们家的百货公司就在前面。”她这么一说，孙小姐便好奇地伸出脖子张望起来。福伯突然说：“反正要路过，现在老爷也在公司里，不如我们去打个招呼也好。”花枝也接口：“没错，挺好的。”没一会，她又轻轻说：“四叔出门去了，老爷一人在公司一定忙乱。我们过去，也未必能说几句。”那福伯立刻接道：“对啊，我也没想到。那我们先回家好了。”
　　花枝又想起一事，从丝绒手袋里拿出先前的那张礼券，递去前头给福伯。福伯瞧了一眼，哼一下：“真会弄噱头。”花枝道：“我在码头的小铺子上拿的。四叔常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福伯淡笑：“你当他不知道么？”花枝又把礼券拿回来放入手袋里：“那也不一定。他若不要，我就自己留着。”
　　车又开了半个钟头，渐渐露出参天的大树。四周的景色倒相似起来，都是一色的红砖围墙，林立了一排排梧桐。车子转来转去，像在走迷宫似的。孙小姐看见一座灰黑色的房子，两根灰色圆柱中间一道拱门，上方还有一块乌黑光亮的石牌刻着“浦”字，两旁是用极细的隶书刻成两句家训——克己复礼，成人之美。这快石牌保佑了浦家世代兴旺。据说当年有一少林住持云游到浦家村，当时又恰逢清兵入关，于是住持坐在村口念经，期望保佑一方生灵平安。清兵持着火把子持叫他离开，他却双膝盘坐于一盘黑石上，纹分不动。清兵见他食古不化，当真将他同那块黑石一同点燃了。当时浦家村的老老少少就在后面，看着凶凶烈焰，搏杀成一片。只是无论如何烧，那黄布和尚依旧完好无损，烧到最后竟成了一尊金佛。清兵大骇，当时乌鸦与晚风并进，一阵灰烟卷尘涌在头顶盘旋，那金佛又闪闪发光。终于震得敌人不敢贸然前行，怏怏退兵。等到全村得救，那金佛早消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那块黑如墨玉的顽石。
　　这个故事留传到浦老爷耳中，大致已变成这样。浦老爷从心底里并不相信，不过他成家立业后，立刻把石牌悬在家中，又在石匾的右下方挖去一角。大概他相信月满则亏的这句话，残缺了一角才能有延绵的福泽。
　　门口蹲着一个丫头，见到车子驶进来，便忙忙地跟进来。花枝还坐在车内，她便凑在窗前轻轻说：“后院找你好几回，估计在发脾气了。”前面的福伯咳嗽了一声，那丫头忙跑掉了。花枝便对孙小姐笑道：“到家了。”
　　天色还是半明半暗，灰色的云和橘红的薄暮叠在一处。她们刚走到门口，就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却也是模模糊糊，从长长的走道里传出来。孙小姐顺着那幽暗的走廊直走到尽头，只见一个娇艳的少妇立在偏厅里，浑身上下裹着黑绸缎衣，兰花指扣于腰间，正跟着收音机哼唱。她略微换一下姿势，绸衣上的大朵牡丹便摇曳生姿。
　　孙小姐叫她：“小姑姑。”她听父亲说过，她有两个姑姑，一个是父亲的同胞妹妹，另一个便是浦老爷在外头风流的结果。老爷并没有搭理那个母亲，却还是把女儿的名字写进族谱去了。等到女儿十几岁了，因为母亲去世，终于被老爷领回家来。
　　那裹着嫣红牡丹的女人有些吃惊，纤细的脖子转过来：“咦？你叫我什么？”孙小姐看着花枝，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不该叫她小姑姑吗？”她立刻明白过来，咯咯咯笑着，然后说：“是了是了，只是从没有人这么叫过我。倒是挺好听的。花枝以后也这么叫吧。”
　　未坐片刻，上来两个沏茶的丫头。其中一个梳刘海的递了花枝一个眼色，花枝便站起来说：“我去看看爹，他早起就说关节痛了。”还未说完，人已经走出去了。孙小姐亦附和着站起来说：“我也去看看二叔。”谁知黑袍女子一把拉住她，冷笑道：“你不用去。他容不下花枝去伺候别人，所以才整天不舒服呢。”
　　于是孙小姐又坐下来，掀起茶盖子吹茶叶，漆黑的眼珠子却骨碌碌地瞧着面前的美人。对面的美人原本正专心致志地染指甲油，没弄几下，视线也飘去那个端坐在屋子中央，白衫黑裙的女学生。两人各踞一方，静默不语，倒是机子里的戏还在唱，咿咿呀呀，合着头顶上的三扇铜片子转啊转，好似急急地赶着来热场。
　　孙小姐脸颊上的漩涡微陷，嘴角扬起，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于是对面的女人笑道：“过来，我帮你涂涂。”那鲜红的丹蔻配着她白得透明的肤色，美得有些危险。孙小姐坐了过去，但摇摇手：“我不涂。”
　　小姑姑没有强迫她，倒开始和她聊家常了。孙小姐笑了笑，说：“我叫棠希。”小姑姑却轻轻一哼：“我知道。大太太都念叨了多少遍了！”孙小姐又说：“年初的时候她来信，说是腰子痛，叫我早些回来呢。”小姑姑微笑起来：“这是自然。”孙小姐又问：“现在好些了嘛？”同时朝门外望望，大概好奇自己来了这么久，却未有家里人出来迎她。
　　谁知小姑姑拍拍她的手，笑道：“你来了，她就好了。牌打到最后一张，她就靠你糊牌呢。”
　　这时走廊里已有了极轻的脚步声，连着丝绸的窸窸窣窣。两个女子都转头过去。门口立了一个穿黑绒旗袍的女人，大概有六十多岁了，但保养得很好，既未发福，也未瘦成皱皱的人干。她瞅了一眼偏厅，由一个丫头扶进来，先是一手拉住了孙小姐，两行老泪就落了下来。孙小姐起先还未哭，直到听她说：“我等了那么多年，还是未能一家团聚。”于是祖孙两个哭成一团。
　　大太太伤心了好一阵，这才注意到一旁有人冷眼旁观。她拿毛巾擦了脸，仿佛刚看见似地说：“宛俏也在啊？”孙小姐插口道：“刚才小姑姑和我说了好久呢。”大太太微笑道：“是嘛？你耽搁小姑姑赶场子了。”宛俏抿嘴一笑：“我也该走了，不然就错过了开场。”她黑袍上的腰带也未系好，就这么任意地拖在地上，一路从大太太的面前拖过去了。
　　“对了。”这里大太太又叫住她：“遇见承佑的话，叫他回来吃晚饭。今晚你们都别出去，这是老爷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