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如新》残寐

3、茱萸之苦

　　破晓时分，山野间露气极重，晨风扑在脸上湿而冷。林淼淼还是那身半新不旧的青裙，腰缠茱萸枝，独身一人往山上而去。时近深秋，她现今身上这件衣裳稍嫌单薄，因此攀上一个山头后她拢了拢衣襟，朝掌心呵了口暖气。

　　不远处，一座孤坟茕茕而立，周围荒草遍生，看起来十分凄凉。坟头立着一块木牌，上面空空如也，没有亡者姓名，亦没有立坟人的信息。

　　林淼淼在坟前坐下，自怀中取出一只皮囊，仰头喝了一大口酒。那酒被她用身子暖了许久，此时喝来倒不致冰寒，反倒热辣辣地自喉滚至胃。

　　“我带了你最爱的红英，你尝尝，我酿的跟你酿的比起来如何？”她在坟前倒了一圈，又自饮一口。

　　红英酒以清冽而后劲足闻名天下，它由青梅制成，去皮去核，将果肉细细捣碎，拌入酒曲，依次经过蒸煮、晾堂、发酵后，封坛埋于梅树下，经过多年雪藏后再挖出。其中，最能体现酿酒师水平高低之处在于采摘的青梅是否青而不涩，以及浸曲的效果，此外水的选用亦很有讲究。

　　林淼淼所酿的红英时日过短，清冽有之，甘醇不够，其实还差一点火候。

　　她眉眼如常，不见悲喜，举着酒囊说一句喝一口，倒像跟故人久别重逢，聊天喝酒，十分闲适。听见身后的声响，她没回头，只是扬手问：“要不要尝一尝？”

　　“喝酒伤身。”身后之人声音醇厚胜酒，亦是十分醉人。

　　“是你呀，真有缘分。”她微侧头朝他笑，又指了指身前孤坟，“这里面……埋着我的家……”语气稀松平常，就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他的心一抽，明明对面之人笑靥如花，眼底偏偏荒芜一片，寸草不生。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她的样子。

　　林淼淼看着那坟上枯黄的野草，说道：“他生前最是爱洁，一定料不到死后坟头草能有半人高。我偏不拔，他要气不过尽管来找我。”她又轻轻一叹，垂下头把玩着腰间佩戴的吴茱萸，语气分外怅惘，“都说吴茱萸避病邪，以前我从未戴过他也不来找我，他难道不知我忘性大，已经快不记得他了吗。如今我索性戴了，他不愿见我，我也不想见他了。”

　　范逸庭欲言又止，就见她摘下一颗吴茱萸果实，拔去叶子，去核去果梗，然后塞进嘴里。

　　“等等，有毒！”他捏紧她的下巴，“快吐出来。”

　　林淼淼蹙眉，拂开他的手，慢慢咀嚼然后吞了下去。见他一脸凝重，她顽皮地吐了吐舌，笑道：“放心，死不了人，不过好苦，想不到吴茱萸果是这个味道，跟我平日做的茱萸酱差好远。”

　　“你怎么什么都往嘴里塞？”他哭笑不得，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自己未觉的宠溺与纵容。

　　她鼓起腮帮，理直气壮：“世间生灵之物尽可食。”

　　他不置可否，在她身旁坐下，接过酒囊仰头尽数喝去。林淼淼欲抢却不及，懊恼道：“你忒霸道了，也不知客气一下，我还没喝够呢。”

　　她的小脸蛋红扑扑的十分可人，憨态可掬，但范逸庭知道她并未醉。林淼淼三杯内脸便殷红一片，不熟悉她的人可能会以为她酒量浅，而他知道她可谓千杯不醉，诸人尽倒她还能神清目明地继续喝着。

　　“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和相貌吗？”他问。

　　“我记得你的名字和相貌。”林淼淼眯起眼，神情十分微妙。

　　他心一动，回头看她。

　　她抬起手抚上他的额，移至眉，眼，鼻，最后唇，慢慢摩挲。他屏住呼吸，微微敛眸，任她动作。片刻后她收回手，轻轻笑道：“这张脸真好呀，我很喜欢。”

　　“你……”他小心翼翼试探着问，竟像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有些紧张，“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呀，范逸庭范大侠。”她佯怒，“我虽然不记人，可你们也别将我当傻子呀。”

　　“那他呢？”他看向坟墓，忍不住再问一遍，“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和相貌吗？”

　　“他呀……”她的眼睛像被掏空，什么情绪也没有，“太久了，好像有些不记得了。”

　　“淼淼，”他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深吸口气一字一顿道，“他也叫范、逸、庭，还记得吗？”

　　“欸？真巧，你们居然叫一个名字。”她的语气明明十分轻快，脸上也分明带着笑，两行眼泪却滚了下来。

　　他拭去她的泪，捧着她的脸，将声音放得极轻极柔：“不巧，他也出自范家庄，他也长着我这一张脸，还记得吗？”

　　林淼淼没说话，眼泪源源不断涌出来，她看不清他眼中的真情。

　　“淼淼，我没死，三年前那个血肉模糊的尸身不是我的。”他斟酌了一下，续道，“还记得你头上的并蒂莲木簪吗？我送给你时说过我会给你一个家，如今我来兑现承诺了。”

　　林淼淼扑进他怀里，呜咽出声：“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他身子一僵，缓缓倒向一侧，胸口赫然插着一把匕首！鲜血从匕首四周渗出来，直将青衫染透。

　　林淼淼慢慢直起身，蹲在他面前，脸上仍带泪。

　　“我说过，我虽然不记人，可你们也别将我当傻子呀。”

　　她确实不记得他的脸了，三年，对她来说已经太久了。但这不意味着随便一个人都可以顶着“范逸庭”的名号接近她。

　　他死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地知道这一点。当年是她亲手将他下葬，虽然那具尸身已血肉模糊不能辨认，但她就是知道是他。

　　身前之人眼神已经涣散，嘴唇动了动，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他中毒已深，又中了当心一刺，已是回天乏术。

　　“说吧，你想要什么？难道也是那劳什子的武功秘籍？”林淼淼笑出了泪，她狠狠地擦了把脸，“压根就没有什么秘籍，我说了没有没有没有，为什么就不愿意信呢？”

　　他淌下泪，嘴唇翕动，林淼淼低头凑近他，只听他低柔地唤：“淼淼……淼淼……”

　　林淼淼泪如雨下，跪坐在地，哭得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