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如新》残寐

2、枳实之酸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夜，青城取消宵禁，时已夜半仍灯亮如昼。十里长街上人群涌动，摩肩接踵，十分热闹。街道两侧商贩云集，节前官府给每个摊位编了号，再交付一盏贴有请专人书写的谜语的花灯，到时游玩的人可到街头核对答案并根据猜中个数换取对应的奖励。

　　林淼淼青裙木簪如故，穿梭在人群里，不过盏茶时间便冲到街头换取了一碗热腾腾的酒酿圆子。这些灯谜与去年的泰半大同小异，稍稍变通即可得答案，奖励也十分微薄，像林淼淼答对三十也才一碗酒酿圆子，想来官府不过图个好彩头与热闹罢了。

　　而林淼淼所图的，不过也是热闹而已。

　　她正埋头吃圆子，一人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她抬头，微微一怔，继而喜道：“是你。”

　　灯火阑珊间，对面那人眉目如画，青丝似缎，亦是一袭青衫，只是背上未见随身宝剑。他挑眉，问：“你认得我？”话语中自嘲意味十足。

　　林淼淼嘴里正咀嚼着一颗圆子，可却突然间咽不下去了。明明极甜，可她却尝到了苦味。她搁下匙子，问：“我不应该认得你吗？”

　　那人却又突然笑了，倒让林淼淼愣了一下。他抱臂问：“那你说我是谁？”

　　“你是范逸庭范大侠。”林淼淼先是极肯定道，片刻又不确定补充道，“没错吧？”

　　范逸庭眼睛一亮，不错眼地望着她，小心翼翼问：“还有呢？”

　　林淼淼避开他的目光，垂头闷闷道：“你好些日子没来了。”这些天她一直等他，怕因自己在厨房错过便交代阿尘阿宏等人通知她一声，可他偏偏没半个影子。

　　“我回家了一趟。”他的眸中淬上点点欣喜。

　　林淼淼索性将眼前的酒酿圆子一推，抬眼问：“你用过晚饭没？”

　　范逸庭一时愕然，而后笑着摇了摇头。

　　林淼淼拉起他，兴致勃勃道：“我回去给你做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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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飘香院空无一人，厨房更是黑灯瞎火，林淼淼极熟练地摸清烛台位置，用火折子点上。摇曳的火苗映在她脸上，点缀得双眸如星，半明半昧间姣好的面容别有一番朦胧却惊心动魄的美。

　　范逸庭像被摄了魂，好一瞬才回神。而林淼淼已经利落地切好了萝卜，锅里的枳实也开始在水中翻滚起舞。

　　“我问过大夫了，枳实可减轻你的病症，你待会儿多吃点。”林淼淼执箸细细地炸萝卜，因烛光偏暗，她便凭本能随意翻动它们。

　　“谁告诉你我有难言之症？”范逸庭往里添了根柴。

　　“欸？”林淼淼手上一滞，侧头看他，“难道不是吗？”

　　“不是。”范逸庭拍手将掌心的灰抖去。

　　“你不早说。”林淼淼不豫嘟囔道，“我还特意找大夫隐晦打听，这枳实也是放了好些天，就等着你来。”

　　范逸庭轻轻地笑了。

　　“话说今儿中秋你怎么没回家？”林淼淼边捞萝卜边问。

　　他随意嗯了一声，不答反问：“你呢？”

　　很久之后林淼淼才回答，她的声音于幽暗中显得愈发悠远绵长：“我呀，早就没有家了……”

　　范逸庭眼底漆黑如墨，抿紧唇再不言语。

　　林淼淼专注地忙着手边的活，将萝卜装进砂锅，浇上枳实汁慢慢煨，并小心控制火候。久不听他出声，她抬眼看去，只见他入定般坐在灶前，头微垂，一半脸藏在黑暗中，另一半肃然冷冽，棱角分明。

　　她的心猛然一跳，一句话脱口而出：“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他望向她，黑眸幽深，没露出半点情绪。

　　林淼淼的心砰砰地飞速跳起来，趋步向前细细研究其眉眼，甚至挪来烛台凑近着看。温热的火苗轻快跳动，映得他脸色红彤，双眸莹亮。林淼淼脑如过电，尘封已久的记忆被撕开一道口，她甚至听见了清脆的裂帛声。

　　“去年中秋，我们是不是也见过？”她与他四目相对，见他微不可见地点头，嘴角终于牵起一朵笑花。

　　当年她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誓要踏遍千山万水，尝尽天下美食。途径青城时她身上不名一文，肚子亦空空如也，抬眼看见门可罗雀的飘香楼，突然觉得累了倦了，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这一进便待到了现在。

　　去年中秋是她到青城后过的第一个中秋。依稀记得那天她也是在街上徘徊，还发生了些不太愉快的事。

　　想及此，她睁大眼问：“你、你、你莫非就是去年那个登徒子？”她举着烛台绕着他打转，越看越像，越看越难以置信。

　　彼时她正琢磨着一个灯谜，不防身后一双猿臂将她纳入怀中，吓了她一大跳。那人将脸深深埋在她脖颈间，温热的鼻息打在肌肤上，惹得她脸红耳热十分尴尬窘迫。好不容易挣脱后才知道那人认错了人，他为了赔罪还帮她解了好些道灯谜。最后，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她还将他带回飘香楼，请他吃红烧狮子头。

　　眼前这张脸跟去年那张脸到底是不是一样的呢？

　　说实话，林淼淼不肯定。自小她便不认人，所有人的相貌在她看来都一个样，久而久之她也不再费心思去记，是以现今她仍辨不清阿尘和阿宏。

　　“究竟是不是你？”她想知道答案。

　　范逸庭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轻应：“嗯。”

　　林淼淼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倒没再问了。

　　待油焖枳实萝卜煨好，两人默默分食，然后分别。

　　林淼淼倚在门边看着他走远，直至被夜色吞没。她舔了舔唇，喃喃自语：“枳实熬汁再煨以萝卜，甚至加了葱叶姜丝，早该去了酸味，怎生今儿尝着还是酸的呢……”她再一次舔了舔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