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美景奈何天》衣宸央

1、暖日晴云锦树新

　　宝庆十六年，羶国，帝宫，静谧的夜，墨黑的天空中零零散散飘着的细碎的雪花，时而又是滚滚团团漫天洒落的大片鹅毛，或星星点点，或铺天盖地，白皑皑，亮晶晶，迷迷茫茫，一片混沌。
　　殿阁内的火星一芒一芒的暗下去，再不能辨，窗外绿梅送来幽冽的香，满室旖旎，明灭晦朔的月光照进床帏中，是女子细微却凌乱的喘息声，是女子低低的饮泣：“皇上，轻点，妾已受不住了。”
　　男子却无动于衷，依旧疯狂的释放着自己的欲望，只眸底有隐隐的怒意陡生，见夏侯堇动怒，帷帐中的女子以为是因她的缘故，吓得立即噤声，却紧紧抱住了夏侯堇，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爱欲合欢。
　　做完了他想做的一切，夏侯堇怔怔的躺在一旁，心里空落落的一片，“钟离姌，钟离姌。”他轻喃，原以为可以忘记，到头来却发现不过是自欺欺人。
　　“那个嫀国来的公主钟离姌，皇上打算怎么处置？”女子语带娇嗔，这半月来，夏侯堇一直是召她侍寝，而那个传说中美得倾国倾城的异国公主却被遗忘在冷宫，因此，她有足够的理由和资本认为自己已经宠冠六宫。
　　渐渐的，范姜璃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完全忘记了刚刚与她鱼水谐欢的男人是九五之尊，他们并不平等，他如何处置自己的妻妾，她其实无权过问，方才的言辞属于僭越之语。
　　但夏侯堇却难得的没有发怒，只眸子愈见暗沉，紧抿着唇，不发一言，身子微微颤抖，似在强忍着什么，“嫀国的公主自然不会跟咱们一条心，朕先冷落着她，让她知道在羶国应当遵守什么样的规矩，煞煞她的傲气。”
　　是啊，煞煞她的傲气，就如他曾经深爱过的那个女子一样，就因为自己的软弱，到最终竟错身而过，“皇上。”床上的女子一声娇吟，似是很满意他的这个答案，仿佛它无形中宣告了自己的胜利。
　　“你回去吧。”夏侯堇的声音冷冽如刀，刺得范姜璃一阵抖索，她不明白刚才还云淡风轻的天子为何面色一瞬就变得这般黑沉，“滚。”见她不动，夏侯堇又是一声厉喝，范姜璃立马裹了锦缎披风逃也似的离开了。
　　外面早已有人候着，见她出来，立即扶她上轿，将她送回了晴染宫，坐在轿中，眼见着外面被风雪弥漫的琼楼殿宇，宫灯明灭闪烁，晦朔难辨，一路上却是忐忑难安，她实在是无法把那个欢好时柔情缱绻的唤她“璃儿”的人与刚刚这个周身都散发着冷戾气息的天子联系起来。
　　从那个嫀国公主来的第一天起，她就敏锐的发觉，夏侯堇不喜欢甚至是深深厌恶着那个倾城绝代的美人儿，而自己为了替君分忧，讨君欢心，这半月以来，也变着法儿的给那个异国公主难堪，要么是送的难以下咽的冷饭粗食，要么就是故意短缺日常生活用品，在这寒冬腊月的，咽吟宫甚至都还没有生火，冷寂一片，也可怜那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带着两个从嫀国来的侍女竟从没有反抗过，她想，如果那个风一吹就能倒的美人儿肯反抗，她自己都不会忍心去为难那样出尘、绝世仙姝一样的女子。
　　宝毓宫，银炭烧得正旺，嘶嘶的吐着淡蓝的火苗，一片和暖，夏侯堇立在窗前，凝望着眼前一株正开得花团锦簇、如火如荼的绿梅，剑眉紧蹙，面上是痛苦的几近扭曲的神色，本就修得浅短的指甲却依然划破了粗粝的手掌，十四年了，他早已从彼时的青涩少年，成长为了一代有为帝王，在他治下，羶国愈见繁荣，成为当今世上并立三国中实力最强的一国，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嫀国却因为钟离焕的穷奢极欲，日渐衰微，在他三年征伐中，节节败退，不得不送上自己最宝贵的女儿来讨好他，以求得一丝喘息之机。
　　但这一切，是他所希望的吗？他把钟离姌禁到自己的后宫中，是对，还是错？
　　她真是像极了她的母亲，一样纤弱的身姿，如渺弱的残菊，一样倔强的眼神，幽冽如冰。
　　半月前，嫀国送嫁的使臣到达羶京，他故意冷落他们一行，只在午休后，匆匆召见了那个他心中早就描摹了千遍万遍的女子，甚至不曾正式经历过朝堂，钟离姌就这样匆匆来到了他的后宫。
　　十多天了，他一直将她冷落在咽吟宫，不曾给她任何位分，反而写了一遍极尽羞辱之能事的信函给嫀国皇帝钟离焕，告诉她的父亲，她根本不配做他的妃子，只配做最下等的宫人，当然，当时他只是一时气血涌动，才写了那样的话，实际上并不曾让她成为奴婢。
　　但是，他没有给她任何位分，钟离姌却是如此的平静，这让他有点不能忍受，他一向自制力颇强，近来却愈发的暴虐无常。
　　曾经，那个叫夏幽璃的女子离了他而去，为别人生儿育女，现在，他抓住了她生的那个孽种，对，于他，她跟别人生的孩子就是孽种，十四年了，那个女孩儿早已出落得比她的母亲还要漂亮，而他该做的，是报复，还是学着去疼惜？
　　“来人，传朕旨意，钟离姌发配洒扫司，专司宝毓宫洒扫事宜。”他再也忍受不了她的无动于衷，她怎么可以比他沉得住气！
　　夏侯堇神思渺渺，只依稀听见外殿传来了应答声，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他便知道，旨，已有人传下去了。不久，复旨的人就回来了，夏侯堇几乎是从床上弹跳而起的，仿佛早已期待了许久一般，不待奴才开口，已然出声问询：“旨，传下去了？”
　　“是，皇上，旨，已经传到咽吟宫了。”伏跪在地上的奴才恭恭敬敬的回答。
　　夏侯堇却不由有几分失望，怔忪了好久，突然变成了暴怒，一脚踹向近侧的一个奴才：“狗东西，滚。”下面的奴才不知如何又得罪了这位君王，只一边哆哆嗦嗦的连滚带爬的出去，一边留神内殿的动静，只听见里面传来的瓷片玉器碎裂的叮咚声，便知道这位帝王又在摔东西了。
　　太监总管张庭玉站在廊下思忖着这其中的缘由，思来想去，只觉蹊跷，以他这许多年揣摩主子心思的经验，又细思了这许多日以来夏侯堇的反常之处，似乎都跟咽吟宫的那位有关，最后，张廷玉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便是：夏侯堇对那位嫀国公主怀了一种别样的情愫，似嗔似怨更若怜，才让他如此在意，动辄失控暴怒。
　　分析了其中的缘由，张庭玉略松了一口气，打发小太监进去收拾了满地狼藉，自己也在一旁陪着小心，谨慎的请示到：“皇上，那位嫀国公主什么时候当差为宜？”
　　“既进了我羶国，又是为奴，她还是哪门子的公主，张庭玉，你倒是愈发的糊涂了？我看你是活腻了，明日滚到慎刑司领五十脊杖，给朕好好记着。”夏侯堇的声音异常的尖锐，蕴藏了隐忍的怒气。
　　“奴才知罪，奴才知罪，求皇上饶命，谢皇上不杀之恩。”这时，早有值夜的宫女进来掌了灯，添了银霜炭，拢了沉香屑，又上了茶，略喝了半杯，夏侯堇的情绪才略有平复。
　　“吩咐下去，明日另派几个人到宝毓宫，将左偏殿的那间暖阁拾掇出来，钟离姌，还是让她在内殿奉茶吧。”夏侯堇语无波澜，脸埋在氤氲茶雾间，辨不清神色。
　　“是。”正当张庭玉为自己再一次准确揣摩圣意欣喜之时，一阵尖利的惊叫声划破苍穹，紧接着是外面传来的急沓的脚步声，夏侯堇蓦然站起，摔了手中的青玉茶杯，只在殿中来回的踱步，步履急重，“这些狗奴才真是愈发不知规矩了，这般惶急的作甚，张庭玉，去看看外面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