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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知隔千山与万山 ...

  •   出骁骑营,冬季的寒气铺天盖地,龙城大街小巷空无一人。
      慕离背着醉醺醺的萧宸走出骁骑营,将一干人精彩的眼光阻隔在背后。
      “萧宸喝多了点,我送他回家休息。”临走是这么淡淡一句,便义无返顾走进满天地寒意肆虐。
      风萧瑟,依稀带着血的腥气和泪的咸湿。
      慕离脱下大氅,裹在萧宸背上,随后背起他,穿过朱雀大街,走在空荡荡的苍龙大街。
      安静极了,连巡逻的士兵铁靴踏着石板地面的声音,都无比遥远。
      恍恍惚惚的,风像呓语,游荡在街头、幽灵般的记忆。
      很多年前,他也这样背着萧宸。
      一把土一把土挖松了土,和着满手的泥、满眼的泪,把萧元籍和萧夫人的遗体下葬。
      然后,平时爱说爱笑的萧宸在无声哽咽中昏了过去。
      也是这样,背着他,走在漫长的苍龙大街。
      那时候萧宸还比他高一个头,他的力气也不像现在这般大,知道手很酸,身子很僵,很想倒下,半拖半背着,走在瓢泼大雨之下。
      雨水积了半尺深,一缕缕血从石缝涌出,他恐慌、心乱,漫无目的走着,眼泪和雨水混合在一起,落在地上,融入血水、、、
      杀了多少人,流了多少泪,死了多少人?
      还要死多少人?
      走着,想着,哭着,从天黑走到天亮、、、
      雨停了,杀戮还没结束、、、

      “诶,醒醒、、、”慕离被推醒,迷迷蒙蒙睁开眼。
      温暖的熏香,华美的屋宇,这是——萧府。
      是了,那醉鬼很执着得要带他参观新家,然后——
      然后,等他要死要活走了大半个龙城,把醉鬼背回来,那醉鬼就成了一滩烂泥,倒在床上拿锥子都扎不醒。
      萧宸兴奋地大叫:“看——还说我酒量差,你比我醉的时间长、、、”
      “这哪是醉了”,慕离无奈翻了个身,“重得像猪一样,等把你背到家差点累脱气,我是睡了、、、”
      “哼,输了就输了,还狡辩。”
      “、、、”慕离道,“好吧,算我输。”
      慕离更衣梳妆毕,萧府的侍婢已送来解酒汤,酸酸凉凉的也不知是什么,一碗喝下去,全身打颤,果然酒醒了——好一股寒气,冻得肺腑都结了冰一般。
      “阿离,今天咱们去西郊赛马?”萧宸魔爪一伸,扣在正准备出门的慕离肩膀上。
      慕离笑了笑:“哦,改天吧,我先回宫。”
      萧宸指了指头顶:“这天儿,多好啊、、、”
      慕离无语看着萧宸头顶那四层的楼。
      窗外阴阴沉沉一片铅灰,也不知他哪只眼睛看到天气好了。
      “要变天了,我先回宫,你要不要来?”
      萧宸笑得很恐怖,哭一般:“那要不——咱们比剑、、、”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一痕寒凉已贴近萧宸脖颈。
      “你输了。”慕离摇摇头,转身往外走。
      “喂!说动手就动手,你——”萧宸急得直跳,冲着慕离后脑勺直喊,“你给我回来,我跟你说今天不能回宫!”
      慕离身形一顿,回过头,笑容诡秘:“那——不回宫,我们去广平城?”
      萧宸听到“广平城”三个字,腿一软,眼前血光一片。

      “凤凰殿下千岁,太子殿下千岁!”
      “凤凰殿下千岁,太子殿下千岁!”
      随着一袭浅绯与一袭明黄快速走来,珠帘银屏迤逦开,宫人纷纷下跪行礼。
      淡淡药香弥漫在纱帐之间,空气透着微微的苦、浅浅的涩、凉凉的酸。
      最后一重纱帐揭开,躺在床榻上人一动也不动。月白丝绸睡袍覆着僵直身躯,在烛火下游过一线亮光。
      夏氏长房姬熵,无名长乐郡王,一朝身姿一转——二十四岁天子,英华之名流入青史,生命的最后时刻,却是这般枯槁黯淡。
      如深秋腐败发黑的叶子。
      夏殒歌轻轻叹息:“长君,向父皇请安。”
      夏长君愣了愣,上前木然道:“儿臣请安,愿父皇龙体康健。”
      一语说完,转过头,茫然看向夏殒歌。
      一直躺在床榻上,动也不能动的夏子翎突然剧烈喘气,眼瞳快速游移,瞪得血丝根根分明。
      夏长君骇然后退数步,躲入夏殒歌身后,将头埋进浅绯衣襟。
      夏殒歌拉了拉他,轻声道:“长君,不怕,是父皇。”
      夏长君用力摇了摇头,飞速向外跑去。
      “算了,长君,去吧,尚宫局等着给你量制登基的朝服。”
      待长君跑得远了,夏殒歌矮下身子,无奈笑笑:“大皇兄也别担心,长君只是在这几天宫变中受了惊吓,有些敏感罢了,等不了几天就会好、、、”
      “你不要着急,长君会成为大翊的皇。”
      “你这样看着我,是想告诉我——你不在意生死,只希望我不要伤害长君?”
      榻上的人眼波闪了闪,僵硬地——缓缓点头。
      夏殒歌俯下身,端起茶几上的药,轻声道:“那么——请皇兄用药。”
      夏子翎张开嘴,任他灌下药汁,缓缓闭上眼睛。
      “大哥,不要这样”,夏殒歌擦去夏子翎唇角流下的药汁,神色温柔中透着凄冷,“这不是毒药,是阿离配的解药。”
      夏子翎眼中闪出惊异,更多却是不屑。
      夏殒歌笑了:“可惜,这种毒和病一样,来如山倒,去如抽丝,怕是要等上三四年才能彻底清除。”
      夏子翎眼中只剩讶异。
      夏殒歌摇头,轻轻地,仿若注解:“也不知为什么,对你恨不起来,若不是登上大统,你在我心里会和子清一样,大哥。”
      “你怨我吧,我是在包庇纵容阿离,因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车裂,就算他杀再多的人、犯再多的错,我也不能说服自己怪他,不管他、、、”
      “正如我无法说服自己恨你——大哥——”
      夏殒歌忽然起身,目光透过重重帘幕,越过城墙,落在烽烟残余,血流成海,满地碎旗的广平城,笑道:“有些毒辣事,父皇做不来,大哥做不来,就由我完成吧,反正——我已满手血腥,迟早要下十八层地狱。”

      翊英华两年十一月二十四日黄昏,梁清晖率十万大军班师归朝。
      据说那晚,梁清晖一改从前倨傲姿态,与夏殒歌在密室之内商议,整整半个时辰。
      次日,亦即十一月二十五日,这个日子伴着浓烈的杀戮残酷气息,深深镌入青史。
      这一天,被后人称为——“血戕”。
      夏殒歌,曾名动五国的凤皇公子,自此日起,被冠以另一个残酷毒辣的外号——“玉面修罗”。
      梁清晖自雷城一路东返,所到之处,烽烟四起,蠢蠢欲动的高阳王,崇贤王部下被枭首,士兵皆为奴役,东迁至龙城。
      夏殒歌下令,将千户长以上的军官尽数枭首,其余士兵皆收编入梁清晖麾下钧天军。
      伍长及伍长之上谋逆之心尚存者,驱至广平瓮城之内,四门关闭,翊军自城墙之上浇下沸水热油千桶,焦灼的皮肉开裂气息涌出,瓮城之中战俘皮开肉绽,一声声惨呼戛然而止,转瞬浮起,已是一副副血肉未褪尽的惨白骨架。
      夏殒歌笑颜轻柔幽静如月光清风,令暗阁各禁卫“护送”六王前往广平城楼之上“督战。”
      血光潋滟了双眸,瓮城之中的数千人,哭喊惨厉若厉鬼狼嚎,瓮城之中白骨如山,沸水热油漂浮着厚厚血脂,血气冲天。
      是夜,暮色浓厚如泼墨,残月森白如弯刀,边缘却浸渍着红,那红触目惊心,似无穷无尽的血自惨白月牙中淌出,在狰狞夜色中展开暗红的羽翼。
      风萧萧,马长嘶,血流涌动之声都分外清晰。

      当慕离拉着萧宸一路狂奔至广宁城头,这场酷刑已接近尾声。
      平生杀人无数的慕离,当场吐了出来,脸色煞白,一声不响离去,萧宸尾随而去。
      之后的几天,慕离一直住在萧宸新修的宅子里,一步也没离开过。
      石刻描金,勾勒出气势磅礴的泰山烟霞,迤逦而开,却是清素的月白帘幕,两张床榻相对而设,靠屏风的象牙榻之上,浅蓝被褥未绣任何花纹,甚至没挂床帐,而靠里的那张却是纤尘不染的白,绣着淡静的曲水与折枝竹枝,无风而优雅拂动。
      折枝竹枝拂过榻上的美人,抱膝坐着,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
      “待会儿有婢子送饭进来,你好歹吃些”,萧宸从靠屏风的床榻翻身起来,穿好外衣,笑笑,“我呢,出去逛逛、、、”
      慕离瞪了他一眼:“别以为你萧府人多,就能困着我不出门,这都第四天了。”
      萧宸叹了口气:“还不是为你好,那天那场面着实吓人,我都差点、、、”
      怔了怔,继续试探道:“你也看到城头那些亲王的嘴脸了,这下给逮住把柄了,不交出兵权都不行。”
      萧宸仰头看了看冬天淡淡的日轮,幽幽道:“公子就是公子,半个月时间,你弑君之事,立储之事,还有几代君王都未能如愿的削藩,都这样搞定了,虽是残忍了些、、、”
      “可能,这就是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吧”,慕离忽的转过来,笑容迷离朦胧如烟雨,落寞却如雨水的寒凉从眼底透出,“终究——是不一样的人。”
      所以,就算站在他身后、并肩携手十三年,就算成为第一剑客、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就算琴瑟和鸣、心有灵犀,就算是最亲密的时候,他也总感觉——
      那么远。
      好冷。

      英华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六王纷纷上交虎符帅印,交出封地修建的工事、岗哨。
      六王麾下军队三十万之众,俱编入梁清晖麾下钧天军,直属天子。
      自大翊开国以来,权力得到空前集中,君权空前强盛。
      在龙城那波澜迭起的腥风血雨,权力更替之中,那容颜绝世的男子已深深烙入青史。九年后,那一袭淡然绯衣、那一双漆黑眉目已在无人知晓处静静化作飞灰之时,这一段鲜血横飞的残酷岁月,依然伴随那“凤皇”二字,流转于翊国方圆四千里的土地、天空。
      然而,多年后,很多人回忆起那天宛若火海熔岩炼狱的广平城,风里拂动的那袭绯衣却无比凄艳冷清。血光照亮城楼,绝美容颜静默冷清如天风吹落的雪,漆黑眉目偶一瞥,流转的不是权势巅峰的踌躇满志,而是一看便肝胆摧折的悲恸。
      没人能看清,那深不见底的眼眸,透过重重战火,汨汨血海,究竟看向何方。

      是夜,储君夏长君设宴东宫,为战胜归来的梁清晖、梁天章、梁东翔、梁东都、梁东战爷孙三代庆功。
      自孟舟侵翊地至今三年,翊国看似兵多将广,实则内战频繁,与胤争斗一直处于下风。而此刻,六王兵权集于天子之手,凉国、雷城对胤之战连连获胜,可谓天下归心,马放南山,连一度忧心忡忡容颜阴霾的佑王夏景宥都不禁喜上眉梢,多饮了几杯。
      席间,夏景宥连胜夸赞梁东翔后生可畏,百步穿杨,一箭射碎永徽帝胸口护心镜,震慑龙骧。
      坐在夏景宥身边,夏殒歌沉默不语。
      葡萄美酒夜光杯,盈盈如血,珍珠红琥珀浓,却寒而凉,在手心颤抖,一圈又一圈细细波澜,似泪水涟涟。
      倒影入杯,是精致的脸,颊是病态的嫣红,唇浓艳似血,妖魅不可方物。
      这是——自己?
      细长凤目,在酒液的滟滟波光中,泛起两圈潮红。
      酒无言,风无言,露无言,泪无言。
      明早匹马相思处,知隔千山与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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