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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入书院江口送别,冯紫英初至北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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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岸青一路不多言语,闷头闷脑将几人带去个小院子,朝几个向他拱手要打招呼的中年男子大手一挥,扯着嗓子道:“快上酒菜快上酒菜,今儿我要好好招呼老友。”
贾环恍然:这里大约就是“教师食堂”?
果然有个中年男子上前,对陈岸青道:“院首,这小娃娃也来考我们书院?唉,看上去精瘦精瘦的,明日能考得过么?”
陈岸青瞥一眼徐楚:“我今天就得考他!真是,就看不得我多休息一日……小娃,去那边领俩馒头,酒菜就不招待你了!吃完饭赶紧的跟这位刘先生去校场。”
大忠闷闷:“公子怎么能跟我一样吃馒头!”
陈岸青头也不回:“今天只有馒头!”
贾环听得那“校场”二字早已慌了神,心道难不成还要考武艺?我压根儿没学啊!
他抬头求救似的看向徐楚,却见徐楚正恬着脸追在陈岸青后头:“陈大学问家,你今日说要招待我,那二十年的桂花酿可得舍得拿出来了!”
得,根本是忘了后面还有个可怜兮兮站着欲哭无泪的学生嘛。
灰麻袍子的中年男子伸手拍拍他,那力道拍得他一个趔趄。
“哎哟,真是个瘦弱的公子哥儿……”
贾环抬头颇为讨好地朝他一笑:“刘先生,这,究竟是要考什么?骑射和刀剑,我都不会……”
刘久芳笑道:“不考那劳什子!你快去拿俩馒头啃了,随我去校场。到了,你自然知道。”
贾环只得去领六个馒头分给大忠四个,然后磨磨蹭蹭跟着刘久芳往校场走。
他本以为那校场大约有一个院子大,却在绕过一座又一座堂院以后,看到一片极大的,开阔式的操场,那场地拾掇得不是很好,草坪与黄土间隔延伸,但就古时而言,已是极为难得。校场旁边建了专门的草堂,贾环往里面瞧了两眼,有几个学生正在打扫。草堂边延伸开去,是一片青石砖地,上面搭了棚子,已经置出不少刀剑武器。贾环缩缩脑袋,沉默地跟着刘久芳。校场另一头的场地上,贾环眯起眼睛一瞧,竟见许多木头桩子围着些木造结构的东西,有些像现代的障碍物。
他转转眼珠,跟上去道:“刘先生,这些……”
刘久芳笑道:“这是我原先刚到书院那会子,院首问问,能不能想些新鲜法子收拾……啊不,是考考那些学生,我想了很久,才想出造这些东西,让学生闯关,也省得他们天天读死书。唉,那一届的人啊,都文弱得不得了,还说什么大丈夫不与庶民论,扯了,连抓鸡的力气都没有,还跟我说大丈夫……”
贾环偷偷打量他,顿觉此人有些趣味。
刘久芳站在那巨大的木造结构前,笑着对贾环道:“你且把你那劳什子披风扔了!别到时候钩坏。这座连环机关,你得先踩着桩子过去,一旦掉下来,就是失败。过到高桥上,用那绳子爬过屏障,再落到绳桥上,记着,爬不过去是失败,在绳桥上掉下缝隙也是失败,等过了绳桥,吊着通过铁杆儿,到那泥地里,爬着过去,不能把那罩子给碰倒。总之,你在这任何一处失败,都得重来,失败三次以上,或者一刻钟的时间内通不过,便请明年再来罢。”
贾环越听脸色越苦。
那大忠拍拍胸脯:“这个我行,我代我们公子来!”
刘久芳冷笑:“那你也代你们公子考个状元回来?”
大忠愣了愣,瞅瞅贾环。贾环轻叹一声,脱下披风交给大忠:“你在一旁看着便是。”
说罢没再二话,便抬腿上了桩子。大忠还想说什么,却被他狠狠一眼给瞪回来。
刘久芳有些惊异,抬眼盯着他。
贾环其实有些开心。他觉得这木造的障碍虽十分粗糙,却已经相当接近他前世接触的那些户外项目。甚至不好说接近,已然比有些粗制滥造的地方更好了。可见这刘久芳与陈岸青一般,并非普通人等。
那草堂中打扫的学生见刘久芳带了人来,一个个好奇已极,赶紧扫洒完毕就收拾收拾一路过来,远远站着瞧。
贾环知道自己正被围观,脸色微红,奈何没有其他选择,只得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踏过去。好在刚上桩子曾经玩户外项目的感觉就回来一些,他咬唇抬脚,一踏一准,中间虽差点翻身下去,好歹还是安全到达比他人还高的桥墩下面。他眯眼看着,伸出双手紧紧一抓,正好摸着桥上突出的栏杆,使了力气要吸身上去。
不远处有学生道:“这小子看上去细皮嫩肉的,竟愿意走这个。”
“我可从没见过刚进书院的人走这个,刘先生这是做什么?”
“谁知道呢,”那学生笑道,“指不定看这小子皮太嫩,先搓黑挫黑。”
众人不知想到什么,一个激灵,纷纷用同情的眼光看向贾环:这小子真是命苦,惹恼刘先生的日子怕不会好过……
贾环此时已倒在绳桥旁边,之前在绳桥上失败一次,再重走,方才到了这一步。障碍不像他此前想象的那么好通过,反而因为设计上的缺陷,极为难为人。
他气喘吁吁地靠着栏杆想稍微休息一会,垂眼看向刘久芳,只见那边一群人围着,竟都饶有兴致。有个年长些的青年学生高声笑道:“小子,别走这个啦,你定然是过不了那铁杆的!”
又有学生以为刘久芳故意为难这公子哥儿,大声道:“还是回家去再耍上两年再来罢!”
众人大笑。
大忠气得要去揍他们,贾环皱眉一喝:“赵德忠,别给我添乱!”
因他高高坐着,自有一番气势。众人听得一愣,瞅瞅此前还龇牙怒目的大个儿瞬间缩到刘久芳旁边去,便也不敢再多言语。
贾环深吸一口气,伸手攀上绳桥。这次他走得极为小心,以避免跟之前一样掉下去差点儿摔断腿。
刘久芳眯眼瞧他。
众人都未曾注意,那陈岸青已带着徐楚二人,一人拿了一壶酒坐在校场旁的草堂下,默默看着这边。
陈岸青收回目光,对徐楚道:“我见这孩子有些灵气,但也不是什么天才人物,你为何要亲自送他来我这里。”
徐楚笑了笑:“你觉得他能过得这玩意儿么?”
陈岸青一哼:“刘小子不听我话,我本意是叫他教贾环一套简单的入门拳法,看看他悟性如何罢了,若太过高傲娇气,便不能入我书院。结果刘小子倒好,带他耍起这劳什子……”
徐楚不置可否:“据我所知,这东西是你叫刘久芳造出来教训学生的?”
陈岸青点头:“我这里的学生,都被他教皮掉,一个个都不怕罚这个罚那个,最后只好罚他们过障碍,受罚的学生每人过一百次,谁过得快,谁就有时间睡觉……”
徐楚汗颜:“真是恶毒。”
陈岸青挑眉,又道:“不过还是那句话,既然刘小子要这么考他,他过不掉,还是得回金陵去。说句实话,我并不愿意收什么金陵四大家的子弟。真是朽木秀于林,没什么好苗。”
徐楚笑道:“我这个学生,我觉得是好的。否则也不会送来你这里。”
陈岸青冷笑:“我可不这么想。你这人,不过是稍稍动了些恻隐之心罢了。否则,你若真当这小子是你弟子,又何必告诉我从今往后大江南北,是不会再管他的了?”
徐楚无言。
陈岸青摆摆手:“莫作出这副样子。若这小子有造化,我自然还是收他的。”
徐楚笑了笑:“真是多谢。”
那边贾环正咬紧牙关攀着铁杆,双脚离地,极是吃力。众人见他小小年纪便坚持若此,皆屏气凝神盯着,倒也不忍看他掉下地来。
贾环皱眉一点一点移动,奈何双臂酸软,实在不能再坚持多长时间。
“小子……再快一些!”
“对,再快点,快点攀上杆子!”
贾环咬紧牙关,狠命往旁边一冲,紧紧攀上了高台。
众人竟舒了一口气。
贾环从高台上往下看,一片泥地,还被特意浇了水。
他回头看看,只见刘久芳一脸笑意。
贾环一边腹诽一边拉住绳子,纵身一跃,竟直直跌进泥水,瞬间觉得真是——脏不忍睹,脏不忍睹!
众人惊呼。
那陈岸青对徐楚笑道:“这最难的一关,对他倒是容易。”
徐楚也笑:“世俗荣辱,这孩子与我一样,倒是不在意那虚的。”
待贾环过掉所有障碍,一身泥巴气喘吁吁站在刘久芳面前,几个学生都有些不忍心,又觉得他身上实在是太脏,便退后几步到:“小孩儿,你要不要找个地方洗洗……”
刘久芳笑道:“你这小子倒也难得,不像个公子哥儿嘛。”
贾环累得不想说话,抬头看去,远远见陈岸青与徐楚二人坐在草堂门前,便赶紧跟刘久芳及众人拱手招呼,忙忙跑了过去:“老师!”
陈岸青眯眼看着他:“你小子不错,竟过了。”
贾环只是嘿嘿地笑。
徐楚点头:“我与陈院首说了你此前的学业,进书院是够的。只是院首不知你品性如何,方才叫刘先生带你来考,想知道你是不是那等纨绔子弟。如今知你坚忍,方才放心了。”
陈岸青笑道:“你这个老师,说他一会儿便要启程离开,可不是胡扯么!好不容易来一趟,好歹得等你正式入了学……”
贾环一愣,去看徐楚。
只见徐楚只是微微一笑,摇头道:“我说了今日启程便是今日启程,你又何必跟贾环多说?”
贾环心下微窒,看着徐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日傍晚,徐楚便带着随从登上渡船。贾环想送他一程,却听徐楚道:“你我师生缘分,就此尽了,我今后行踪缥缈,怕也难见。你便在书院好好读书,将来也好搏个前程罢。”
贾环忍着泪:“老师……”
却不知为何,徐楚的神情已不似之前那般温和,倒开始有些凝重而冷漠的意味。
贾环很不明白,只得看他背过身站在船头,抬手朝他挥了挥,就此别过。
小船被撑离岸边,贾环愣愣看着,徐楚未曾回头,而是面对江面,静默而立,再没有其他动作。
贾环想:老师如今又看到了什么呢?除却江水,就只有从此自由的将来么……
他苦笑一声:“我的将来又在何处呢。”
这小小的少年忽然有种被遗弃在北山的感觉。再转念一想,他又顿觉自己好笑:老师又何尝不是义务之外送我来这里的呢?他原本也不需要管我……他从不曾欠贾家什么……
贾环想,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去真正了解过徐楚。
这么多年他一直沉浸在“搏一个前程,远离贾家”想象与计划里,利用着手边所有能利用到的事,直至今日徐楚离开,他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曾真真正正,与徐楚交流过自己的想法。甚至不曾静下心聆听徐楚的想法。
他远远望着远去的舟船,慢慢抬起手,背着光轻轻摇晃。
“老师,保重。”
北川书院的学生并非没有带随从的,相反,书童随从的数量还不少。贾环将自个儿东西全收拾好便找刘久芳去问随从是怎么个安排法,刘久芳笑道:“我们这里,凡学生从家里带来的,到了书院便不能只跟着你一人,你平素上课念书,书童随从一律是不能带的,全安排在前院统一的住处,只给书院打扫院门做些活计,偶尔安排识字……”
贾环惊喜:“还能识字?!”
刘久芳摸摸鼻子:“自然,否则让他们天天跟着学生跑,成何体统。”
贾环点头,准备回头就给大忠安排一下。
刘久芳又瞅着他笑:“你的束脩听说徐楚都替你交过了,房舍可安排好没有?”
贾环一愣,点头道:“安排在临诚院里。”
刘久芳想了想,笑道:“我们这里都是混住的,那临诚院也有不少前届弟子,你无事可以多请教他们。再无事也可来找我练练功夫……”
贾环唬了一跳,忙躬身道“不敢,不敢”。
这一日才是前日报名学生前来考试的时间,贾环晓得他们也要在刘久芳手底下走一遭,心下好奇,却被陈岸青拉着扔进新生堆里做文章:“过了刘小子那一关你还是得考这个,老夫可不想被人说偏袒你!”
贾环心道院首也是为他好,便安下心去混那新生蛋子堆儿了。
待交上试卷,不出一刻便由陈岸青出首,一张卷子一张卷子从大堂扔出来,由此前引领新生的那青年报名号,竟是大部分都中得。
贾环心下莫名,面上便有些迷惑。那泰州的锦衣少年又凑过来笑道:“你是不知道这北山规矩的,进这里多是有些自知之明之人,凡进书院者,几乎每半月都得大考,功课跟不上的可是一律得踢出山门没的商量,每年滚下山的一堆儿一堆儿,哪个没点学问的敢来考北山?没本事的与其半途被踢回家,不如一开始就不来考呢,所以这新生考试,大多是有些水准的。再者了,来北山之前须得自报家门过往,北山自有人审核,若审核不过,那个学领就会退回名帖,不予参考,所以这第一轮考试,其实昨日报名时就已进行啦。”
贾环这时听得明白,转首对那少年一笑:“多谢兄台指教。只是还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少年笑道:“敝姓沈,单名一个慧字。智慧超群的慧。昨儿咱在院门口打过照面的。”
贾环闻言嘴角一抽,终是把那笑意忍了回去。
沈慧眼睛尖,看见他那抹偷笑,哼道:“我知道你们都觉得这名字娘气,我也没办法,谁让我上头还有个叫沈聪的族兄……别人有兄弟就是助益,偏我有个兄弟就是从小倒霉……我可告诉你,我虽名字娘气,人可不娘气。”
贾环不笑了,面色怪异地看向他:“沈聪?你伯父不会是兵部侍郎沈文及吧?”
沈慧讶异:“你竟知道?也是,我那族兄平素拽得二五八万,名头你知道也不奇怪。那小子回回看见我都眼睛长在头顶上,哼,他有种也来北山书院混混!要凭真本事,我还真不怕他,偏生我那偏心的娘老子天天跟我念叨沈聪如何如何,沈聪如何如何……沈聪如何如何如何……”
贾环扶额:怎么沈家尽出幺蛾子。
沈慧见他嘴角又抽,方才住了话头,抬手摸摸脑袋:“额,我这人一说就停不住……兄台见谅,见谅。”
贾环笑着摇头:“哪里。在下还未自报家门,我叫贾环。”想想又加了一句,“金陵人士。”
沈慧上下打量他:“我说你细皮嫩肉的呢……原来就是金陵贾家的那个小孩儿?我知道你,今年金陵府试第一的。”
贾环点头:“说是第一,也是鲁大人看我年纪小,故而高看一眼罢了。”
沈慧摇头:“我看过刊印本,你的文章确实最好,这个无可厚非。你且看刊印本一出来,诽谤之言便烟消云散,便可见一斑了。你年纪虽小,但也不用过谦么。只是我看文章也看个细致,你文笔用意多迎合考官,这个倒是要拎出来说一说的。”
贾环觉得这人话虽多,堪称话唠,却也都是耿直之言,颇有些道理意思,便将那些陌生防备去掉几分,与他谈起话来。
原来沈家宗源本是泰州,沈聪之父沈文及,与沈慧之父沈用及乃一母同胞的兄弟,沈文及考了科举一路青云,沈用及便在家乡继承了家业,经常对沈文及的官场之路予以助益,两家关系非比寻常,连带着孩子起名儿也作了一处。
只是不知为何沈慧看样子瞧着沈聪很是不爽。
贾环低头想了想:好吧,就凭着那家伙一口一个“小娃娃”,我也是不爽的。
却说贾府这边,没过多久收到了徐楚与北山贾环两处信件。贾政得知贾环直入陈岸青门下便很是欣慰,与王夫人商量着给贾环再送些吃穿用度,笔墨纸砚,王夫人答应妥妥,转眼就跟王熙凤吩咐,家里用度也不算顶宽裕,北山那边差不多就行了。
“谁知道他回不回得来,什么时候回来呢。”王夫人垂眼盯着茶盏,说得有意无意。
王熙凤此时还不算太大手脚,只是跟账房略一指点,弄了大大的一份用度来,自己先克扣大半,剩下的再着人给贾环送去。回头报王夫人及贾政时,自然谦逊得很:“紧着家里来了,定不能让环兄弟受委屈的。”
贾政摸着胡子表示满意,继续与门客写诗作对谈学问,渐渐倒也差不多忘记此事。
奈何贾环私房本不多,府里给备的也少,再看看送来的用度,更是不知道消减多少才到了他手上。深知若一封回信回去提及此事,还不知要被怎样编排利用,贾环决定做回闷头鸭,闭口不言,只将吃穿用度尽数自己收拾起来,作风很是朴素。
沈慧本以为贾环好歹是贾家的三公子,应该从小就锦衣玉食,现下看来,倒也不是那般娇生惯养,竟与众学生相处得都不错,哪怕一开始因门第有些龌龉,很快便能消解掉。沈慧想想自己,顿觉不比贾环成熟。不过好在北山整个氛围被陈岸青等人调教得极好,无论门第高低锦衣布履,最后都能在学问上一较高低,倒也不会分化得很厉害,以致沈慧这样整日穿得亮闪闪的话唠君,也能如鱼得水。
对此贾环有些不忿:“虽说书院素服尚未下发,你也不至于跟个行走的元宝似的穿这么闪吧……”
沈慧道:“趁现下我得好好穿个痛快,过几日衣服都完工下发了,我可怎么穿?你是不是嫉妒我这衣裳比你的好看?得,好兄弟讲义气,我跟你换呗……”
贾环嘴角微抽:“且不说你我品味实属相异,单就你我身形……我觉着你是穿不上我的衣裳的……”
沈慧同情地看他一眼:“也对,你还是小娃娃嘛。”
贾环气得奋起要揍他。
沈慧笑道:“我那族兄跟我在信上说啦,你的外号儿就是小娃娃!”
贾环面色发黑:“沈聪那家伙的话你也听,你的节操被狗吃了!”
沈慧闻言一愣,很是懊恼:“对啊,我怎的听起他的话来?也罢,以后谁再叫你小娃娃,就是跟我过不去!我定替你出头。”
贾环这才表示满意:“好兄弟,果真讲义气。”
冯紫英自那日听闻贾环已北上求学,便没怎么再邀贾宝玉等人做客,而是日日在家中练武读书,偶尔才出门去西郊行猎。
沈聪从自家父亲口中得知沈慧也去了北上书院,心思动得飞快,便头一遭写了信给沈慧,谁知第一封回信还得意洋洋说结交了金陵小才子贾环,第二封回信沈慧便大骂他欺负其那位年纪小的好友。沈聪气得连连冷笑,当下决定以后再见那俩小子,定要真真欺负一番。
冯紫英听闻不禁笑道:“你跟小孩子置什么气?我倒觉得贾环很好,你以后莫要叫人家小娃娃了。”
沈聪挑眉:“我可没见过你给人说过好话。怎么,心思动了?我可见你连流光碧玉都能送给人家……”
冯紫英皱眉。
沈聪起身拍拍衣摆,笑道:“那小子竟也敢接,真是初出茅庐呵。”
冯紫英懒得理他,只是岔开话头:“我考虑过了,还是暂不参军为好。现下形势不明,我奉劝你也别总把宝押在一处。”
沈聪冷笑:“你以为这是赌呢,还押宝。老千岁对我沈家有恩,你又不是不清楚。今后再怎么着,我也得淌这一条水道。我当你是朋友,才想找你的。”
冯紫英点头:“能帮你的地方,我怎会推辞?这样罢,我知道如今勤苏安正在北边楚州驻军,我想先去楚州府,跟着知府张廖做事。”
沈聪看他一眼,握了手中菩提串笑道:“你是想连结楚地军务与政务,好获得进益?”
冯紫英道:“在别处没有在楚地容易。勤苏安已不止一次要我跟着他练武,张大人也是旧识,且重视军务的。”
沈聪点头:“勤苏安……是不是你以前说过的那个勒苏阿?”
冯紫英笑道:“你倒一猜一个准。这人将他那粟特名儿改了,一个劲问我改成什么样的汉名好呢。勤苏安三个字,还是我父亲送他的。”
沈聪也笑:“那黑壮黑壮的家伙,竟取了这么个文邹邹的汉名,他那群土豹子兵士,岂不在背地里笑话他!”
冯紫英摇摇头,只不言语。
沈聪却是说得过了,勤苏安虽非汉人,但就异族人来说,也不算十分黑壮的了,反倒因为血统偏近西边,高鼻深目的,很有几分俊色。
偏生沈聪此人不太看得起异族,便有这么一说。
贾环自开学便领略了陈岸青神龙见首不见尾之功力,常常三五天不见人影,又常常骑射课、武道课出糗时听到他在外围大笑。高届学生自然知晓自家院首之诡异,可怜新生渐渐也被吓出了习惯。
骑射、武道皆是由刘久芳主教,贾环这才知道大忠后来被安排去养马了。对此大忠曾找他抱怨:“我是来照顾公子的,怎么能叫我去养马!”
贾环只得好生劝他:“你不仅得学怎么照顾马匹,还得学认字,学这个学那个,总之呢,大忠,你什么都得学,才能做一个全能的好随从,把其他随从都比下去……”
大忠别的没听明白,一句“把其他随从都比下去”倒是听得明白,立时来了力气,哧溜一声就风风火火又跑回去学怎么照顾马匹了。
好在徐楚替他交的束脩很足,大约是把贾府准备的三年多束脩全交了,所以书院食堂对于大忠一顿吃六个大窝窝头一事不曾表示异议,对此贾环略感欣慰。
北山书院与贾环此前的认知差别太多,以至于他至今还在梦幻一般地体味这种十分难得的“先进感”。当然,对比现代,北山依旧有太多不足,但仅就强迫学生不得读死书这一点,以及强调君子六艺也须各自才能的基调来看,北山的创始人陈岸青及其兄长陈孟红真乃当世之豪杰。
贾环想,能有刘久芳这样四书五经倒背如流顺便可以拎着不肯舞刀弄枪的文邹邹学生去上课的老师……所以说北山书院真是地灵人杰啦。
对此沈慧十分赞同。
“贾环!贾环!”沈慧大老远从食堂揣着食盒出来,就见贾环一身素服淡淡立在柏树前,顿觉自家小兄弟真是比书院其他人出众太多,心下满意,便一边走一边高声笑道,“今儿有鸡腿!”
贾环回身扶额:“你能不能有点泰州沈氏独子的自觉……君子自守……”
沈慧敲他:“你被王学究教傻了?”
贾环叹气:“我只是一想到下午又要落到刘先生手里,就顿觉人生无望……”
沈慧垮下肩:“你一说,我连吃鸡腿的兴致都没了……”
如今这二人跟另外三个学生同住一间校舍,倒还是他们俩关系最铁,平日读书习字,吃饭练剑,都是一处的。贾环此前在贾府中不曾尝得友谊滋味,现下就更觉难得。何况书院中多少还是有因贾家名声而对他有误解的,这样一看,沈慧更是从一开始就不曾因他是贾府中人而有所不同。
二人正说着,忽见最高年届的那位青年学领闵雪松远远走来,叫道:“贾环,你过来一下。”
贾环莫名,跟沈慧招呼着给他留饭,便转身过去。这闵雪松正是他上山那日审他帖子的学领,自他入学,平素倒也多有照护。
“学兄,什么事?”
闵雪松笑道:“山门来了人说是找你,我也不知是什么人,他只说他姓冯。”
贾环听得前半句还以为是贾家或徐楚派了人来,再把话听完,心中一个激灵——难道是冯、冯紫英?!
他心下还在思虑,便听闵雪松道:“你旧识里可有姓冯的么?”
贾环点头:“有一个,但不知是不是……”
闵雪松道:“无论是不是,你且随我去看看罢。正巧着我现下无事,若真是旧识,我也可准你出门。”
贾环抬首:“啊?”
雪松却笑道:“那人说是在山下置了酒席,带你这小孩儿去打牙祭。”
贾环面色一红,瞬间气鼓鼓的:“谁是小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