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环璧峥嵘（修改正式版）》許振雲

11、（十）情不知所起，难抑以终了

　　转眼暑气渐消，秋日来临。
　　那日冯紫英说他要待到秋闱后再走，贾环便放下心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只念考前书，想着秋闱一过约了冯紫英喝酒吃肉，倒也快意。
　　没过多久，秋闱在即，北方便传来有小股战事的消息。当然，这个消息并没有传到贾环耳中。他面对纷繁复杂的考前准备与事务，不禁想起当年徐楚在府里，他参加院考时的情景。
　　“唉，老师如果还在这儿该多好……”
　　佳期给他磨着墨，不禁笑道：“公子难道是怯考了？”
　　贾环将笔一扔：“是啊！好姐姐，快给我想个法子，壮壮胆儿！”
　　佳期抿着嘴，瞪他一眼：“我可没法子。公子当我女中诸葛么？快些别偷懒，将这文章写完！”
　　贾环心道你哪里是女中诸葛，监督我作起文章来简直是女中夜叉……
　　二人正笑闹着，赵姨娘端了碗热乎乎的汤面进屋，对贾环道：“我下了碗肉丝面，你快尝尝。”
　　原来自从他说要备考秋闱，贾政就跟贾母商量将他这院中例银提高不少，还另给了些银两，以致赵姨娘竟能在院中置个小灶，没事儿就弄吃食给他，似誓要将他养出肉来一般。
　　府中虽没什么人重视这里，但贾环也觉心满意足了，至少安安静静备考总是可以的。
　　王夫人面对贾环下场而宝玉还在内宅厮混的现状也死了心，不再盯着宝玉那边，转而让人放话，说贾环资质平庸又急功近利，想超过宝玉又没那个天分，只得在考试上争一争先后，可惜运气不会每次都那么好，乡试如此之难，哪里就轮到他来中举？
　　实际上，贾府上下确实没几个人看好贾环的。这世间一等一风流富贵处，便也是一等一势利处，都是捧高踩低的，即使这么些年贾环苦心经营得没书中那么悲催，但庶子不被看好反被冷嘲热讽本就是常事。他听了丫鬟背地里嚼些舌根说些外头的传言，先开始还很不高兴，后来也就撩开手去，不再搭理。
　　秋闱前一日，他一人端端坐在贾政书房里发呆，忽见小厮进来传信，说冯大爷在外头等他。好在贾政不在，他便忙忙收拾了东西带着大忠出门，只见冯紫英一身劲装，高头大马，笑着迎他出来。
　　“冯兄！”
　　紫英拍了拍马：“我打听着贾伯父今儿不在家，方才敢找你出来。这些时日如何？明天就要下场，看你这么精神，想来对这小小秋闱是胸有成竹咯？”
　　贾环挑眉：“我是见到你来才精神。你要在府里见我，只能见着一憔悴如苦瓜的脸。”
　　紫英笑开：“哈哈，有你这么调侃自个儿的么？”
　　贾环双臂环抱，径直就往前走：“我可是顺着冯大爷您的说辞……哎，今儿你找我出来作甚？吃饭去？”
　　紫英摇头：“既是吃饭，也要带些东西给你。”
　　贾环愣住：“什么东西？”
　　紫英笑道：“走，先去我选的地儿吃饭再说。”

　　说是一些东西，其实是只挺大的竹篮。
　　贾环好奇地上前翻动，只见里面用竹篾芦苇编好了一个一个的小盒子小匣子，整整齐齐磊在一处，填满了整个竹篮。再一一打开，竟是从各种方便加热的吃食，到风油精常用药，再到质量极好的蜡烛、竹帘子都一应俱全，还有只小巧的泥炉加一只铜钵一只铜壶，大小正够加热一个人的饭食和饮水。
　　贾环盯着这些东西，半晌都不说话。
　　冯紫英蹲下身笑道：“考号里还是做些热食吃，在里头连待三天又不能活动，吃冷的还不生病？我弄的这只竹篮子是最不方便夹带东西，也是最方便他们搜查的了，东西也基本齐全，若你家里不给你置办完全，有这些也尽够的，你且放心。”
　　贾环低着头，半晌才抬头看他，只见冯紫英还是满脸笑意。
　　他嘴唇微动，想要说些什么，忽听紫英对大忠道：“大忠，你且去楼下吃饭罢，我吩咐掌柜给你安排了。我与你家公子还有些事要谈。”
　　大忠信任他，便转身离去。
　　贾环慢慢起身，放低了声音道：“谢谢……”
　　紫英上前给篮子盖上盖儿，搬到一边去，淡淡笑道：“我也就有能力给你置办这么些东西罢了，也是怕你经验不足。这些都是经过我一个高中过的师长首肯，我方才敢送与你用。笔墨纸砚和被褥用具，想必你家里都备好了，我便不再多事……原本还想着那乡试房舍会不会漏雨，要给你准备顶账，但我着人去看了，那房舍年前翻修，如今还簇新着呢。”
　　贾环点头：“恩。”
　　紫英看看他，忽而笑道：“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贾环想了想，道：“不知该说什么。其实咱们相识这么久，你送了我许多东西，我都不曾好好谢过你。”
　　紫英促狭：“那，再叫声大哥？”
　　贾环一笑，便乖乖叫了：“大哥。”
　　冯紫英一愣，面上笑意渐深，将人拉了上桌：“这些菜都很清淡，今日便不喝酒了。你要切忌大荤，一会儿回家了也得记着。”
　　贾环道：“你虽没参加过科举，却比一般人懂得多。”
　　可见是特意问了人的。
　　贾环顿觉胸前那只玉璧有些发烫。
　　冯紫英原本想让他高兴，此时见他低着头，心下微震，有些无措道：“你，你别多想，我只是觉得你家里恐怕不能照护好这一遭，故而给你备些东西罢了。”
　　贾环一愣，抬头看看他，忽而笑道：“我多想什么？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只是脸色已经有些红润，一时也退不下去。
　　冯紫英看着他，半晌，低下脸去，伸手拿了筷子：“来，吃些菜罢。”
　　贾环点头。
　　有些难以言说的东西在这二人之间缭绕，却又克制在沉默与回避里。
　　贾环自己，也在犹豫。
　　他一遍又一遍得告诉自己：静心！静心！却又忍不住去看冯紫英俊美的面容，在夕阳下说不出印刻人心。
　　只当他是朋友么……挚友？大哥？
　　他又当他贾环是什么呢？好友？一个……弟弟？
　　贾环自嘲一笑，将这烦闷和些微痛楚一路塞在心底深处，塞了又塞，总算平静下来。

　　那日冯紫英没有再多说什么就与他分别。
　　当夜回到贾府，他还被赵姨娘数落了一顿，责怪他不该临考前一日还出门。他只是笑说下次注意，却被佳期看出那笑比哭还难看。
　　“公子，今儿是怎么了？”
　　贾环摇摇头。
　　佳期咬唇道：“公子，若遇着什么不开心，暂且放一放罢，明日就下场了，千万养足精神。”
　　贾环点头道：“我知道。你们也早些睡罢。”
　　第二日天还未亮，贾环便早早醒来。因贾政等家长都还在睡梦中，贾环便吩咐下人莫要惊动，径自收拾干净，将东西都点数明白，方才带上赵国基、大忠及两个小厮一同出了门。赵姨娘一路送出去，不住念道：“考完不论如何，尽早回来！”
　　贾环点头，一一答应了。
　　出得门坐上马车，一路往考场行去。
　　此时天才蒙蒙亮，路上渐渐有些早起做生意卖糕饼的。只是秋意寒凉，都有些缩手缩脚。
　　北山书院今年下场的金陵学生似乎只有他一个，其他地界考乡试的倒有不少。贾环到得考场，只见黑压压百来个学生就在考场外候着，等待鸣钟。
　　冯紫英说得不错，这考场年前才翻修，看着还好，不算太旧。
　　贾环心中有些忐忑，低头看看，见自己装扮素雅，准备周详，便也放下一点心，闲闲站着等。一直到鸣钟开门，众皂隶开道，迎进数位考官，向他们宣布科考程序的开始。

　　并不是没有听说过科举的厉害，此前的院试也算半场科举了。但这一次，还是几乎耗尽了贾环的心力。三天三夜待在阴冷的考号里，只能自己煮食一些食物，面对一份一份刁钻沉闷的考题。贾环端端坐着，只觉出去后哪怕天天被贾政拎在梦坡斋坐着，也比现在好太多了。至少还有热腾腾的美味糕点可以吃么。他每交一份卷子，便觉身上轻松一些。这些试题本身于他不算太难，难的是这个氛围，这个心理压力。

　　三天后，贾环从考号里浑浑噩噩地出来，赵国基忙迎上去：“公子！”
　　几人将他小心扶上马车。贾环拿了巾子狠狠抹了把脸，道：“回府！我要好好睡上一觉。”
　　这一觉，就睡了一天一夜。家中没人敢来扰他，等他真正回过精神，便见赵姨娘红着眼圈坐在床边。
　　贾环起身好笑道：“你怎么这样看着我？我又不是生病……”
　　赵姨娘哭道：“谁知道科举考试这般苦呢？我的儿……”
　　贾环只得安慰她：“我在考号里吃睡都不错，只不过卷子难写些罢了，所以累着一些，你也别多想。我这不睡好了精神着么！”
　　赵姨娘这才开颜，闭口不问他考得如何，只撺掇他快起来用些她亲自做的吃食。
　　对贾府其他人来说，贾环下场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默默关注一会子罢了，谁也不会大张旗鼓拿到明面儿上来说——那不是找当家主母的不痛快么！
　　贾政倒是将他叫去“慰问”了一番，只是效果不太好，贾环听罢脑袋更疼。
　　想着冯紫英还在等他去喝酒，贾环在家休息磨蹭几日，便叫赵国基去给冯府送了信，叫冯紫英出来。他以为紫英最迟年底就要走了，心中还有些难过，谁知赵国基回来，直接告诉他，冯紫英已不在冯府，在他下场考试前一日，便连夜出发去了北边。
　　贾环如遭雷击，整个儿僵在当场。
　　赵国基又道：“那冯大爷的贴身小厮也跟着我一块儿来了，在门口候着，说无论如何得见公子你一面……”
　　他话未说完，贾环便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赵国基愣了愣，抓抓脑袋，有些担忧地跟上去。
　　那小厮贾环见过，算是跟着冯紫英最多的，名叫“幼平”。
　　贾环盯着他：“你要见我？”
　　幼平躬身，从怀里掏出只信封，递给贾环：“这是主子临走留的信，吩咐小的亲手交给公子才行。小的不敢怠慢，此前在荣国府前逗留了两日，因小公子休养未出，故今日才能送达。请公子回去务必过目。”
　　贾环紧紧捏着那信，问道：“你家主子为何急着北上……”
　　幼平躬身道：“其他小的也不甚清楚，只知北地今日有小股战乱，楚州勤苏安将军已奉命北拔，主子就是投他的营去了。”
　　贾环只好浑浑噩噩带着信回去。
　　那信封并不厚实，显见也没多少话。
　　贾环犹豫很久，方才打开。
　　零零散散，几行字罢了。
　　贾环却看得手指微抖，慢慢闭上了眼睛。

　　“环弟莫怪，兄不得已而为之。”
　　“北地战事，只能连夜启程。然此间痛楚，难以纾解。犯险诉与你知道，却害怕两相决裂不得回转之境地。”
　　“你我皆一身重担，本不该生此情愫。奈何情不知所起，难抑以终了……不过绝望而希望，尽诉以信中。将来若何，你我难知，唯呈此志。汝若觉此乃滑天下之大稽，自可忘记此事。然……我必须遵从本心，将此事由，诉与你知晓。从此相思刻骨，死生无悔。北地战事已开，如你所说，心志所推，大丈夫必守疆土。若在金陵，此生何出？万望……明我心意。”

　　“情不知所起，难抑以终了。”贾环慢慢抬起手掌，将脸埋入其中。
　　“情不知所起……我何尝不是如此。可你说出来又有何用？又有何用……人都走了……我该说你太内敛，还是该骂你胆小鬼……”
　　低沉压抑的自言自语只有他一人听得清。
　　佳期本欲敲门，瞬间顿住，就着镂花往里看去，只见少年公子瘦弱的身形倚在桌边，那一方好似信笺的东西抖了抖，便慢慢揉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