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撷水色》锦花夜雨

11、国破

　　辰国庆元五十五年，八月初九，辰国国丧。
　　辰国庆元五十五年，十月二十，辰水色再嫁。
　　国君过世，正是新丧，王上薨逝之前，特下旨，公主大婚，无须避讳新丧，并亲自将婚期定于十二月初六。
　　虽是被传为祸国殃民的妖孽，她却仍旧被自己的子民爱戴而推崇，君主新丧，建章城缟素几月，却为她新婚而重拾妖娆繁盛，城内盛况，如同节庆，她却拾不起一点兴致，自己最为亲近的王兄在病痛折磨之下终于辞世，让她有些茫然无措，她一心想护住的，不过是王兄手里的江山，不过是不能容忍王兄的功绩，百年之后，被史官用简简单单的亡国之君便掩去所有存在的痕迹，现如今王兄已去，这样风雨飘摇的江山自己守来还有何用，如今她更要为了这本就不属于她的天下，再度嫁给一个自己未曾爱过的人。
　　两年前的，那场婚礼，她失节，她的未婚夫失命。
　　她忽然想起了远在彼方的那个人，当初明知他存着对自己的倾慕之心，却执意一笔划去，将他引向别人的时候，他可曾也是痛苦而挣扎过的？自嘲般笑笑，纵是缘分蹉跎，他曾那般折辱于她，她居然不再恨了，这样沟壑纵横的乱世，又有何人，能事事得偿所愿。
　　婚礼一切从简，她上了凤轿，一切礼仪完毕，被抬进了进了相府。
　　她下了轿，被女官引进喜房，锦绣一一打赏了侍从，喜房中终于只剩她主仆二人，却听轻微的声响，竟是外间落锁的声音，她心觉有异，便吩咐锦绣去看，锦绣推了推门，眼见是锁实了，放声询问，只听见一个丫头客客气气的声音：“丞相吩咐了，让公主先候着，时候到了，便来接了。”
　　锦绣正欲接着询问，却听到厅外一阵有力而整齐的脚步声，从缝隙望出去，只见几个禁军模样的人，将门口严严地堵住了，回身欲禀，却望见，她正站在自己身后，凤眸沉静若水。
　　这时，紧闭的窗户居然映出了前院漫天的火光，不知道是谁扯破了嗓子喊了第一声，“楚军进城了！”紧接着，就是哭天抢地地痛哭声，烈马的嘶鸣声，她的脸色由平静，到震惊，最终带上了心冷难抑的悲伤，她不过是被逼入绝境而终究信了一个人，不过是以为那个目睹一切的老人总不忍再将她推入权利漩涡的中心，却不想，那人于她，本就没有半分怜惜之意。
　　千算万算，她唯一没想过会通敌造反的人，在她背后，终于狠狠地给了她致命一击。万全的谋划，万全的人物，万全的机会，这一仗，从开始，她就注定惨败。
　　皇家大婚，丞相府宴请的，都是朝堂之上的重臣，居于一处，全部入瓮。
　　她不在宫中，宫中剩下掌管宫禁的，是辰王妃，弱质女流，带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婢内侍，如何能敌雄师万军。
　　公主下嫁，万民同乐，正是混乱而易于叛党动手的时机，士兵掩于人群，浸透整个王城，有谁会想到，这节日般的婚庆，会成了整个国家的葬礼。
　　军队皆在边境，留守王城建章的，不过只有两万禁军，分散于各处，即便调至一处，也不足以为战。
　　那老丞相终究是不忍心自己将这辰国拱手送人才决意辞官回乡，却在临行之前在宋清迟选择的路上，帮他扫平了最后的障碍，求她下嫁，一国丞相做了他国内应，何愁国破之日不近。
　　……
　　她思虑万千，越想心下越是冰凉，纵是她才思敏捷，胸中计谋万千，她仍旧是无计可施，这般巨大的变故，作为一国的掌权者，她居然被困于在这窄窄的一方天地，动弹不得，想着外间局势，对于她无异于五内俱焚，听着隐隐传来的嚎哭声，喊杀声和马蹄声，她闭上眼，仿佛能看见血流成河的街市，仿佛能看见四处屠戮的军士，终于站立不住跌坐在地，兀自望着镜中映出来的自己，惨白着一张脸，所有惊心动魄和奔流而过的情绪都十分坦诚地在她的内心，狂暴地咆哮着，她如今再不见当初意气风发的小女儿姿态了，她如今，只剩下了孤身一人，而她的幼子尚在王城……楚国……想到这，她紧握在一起的手不经意间略微松了一松。
　　见她如此神态，锦绣早已吓得不知该如何言语，兀自垂泪，不知如何是好。
　　浸血的杀戮持续了很久，当所有的一切终归于沉寂，已近拂晓，她就那么颓然地坐了一夜，因为痛苦而紧紧绞着衣袖的指甲已经劈裂，她的身子僵硬的已经动弹不得，顺着开门的声音望去，透进门的光亮刺痛了她已经充血的眼睛，一只手下意识的挡到眼前，透过指缝，她终于见到了本该同她立于一起的驸马，宋清迟，与她一样，同穿着大红的吉服，略微清瘦的身材，儒雅清俊的面庞，一双带着悲悯的眼睛，正居高临下地看她。
　　她起身，站立不稳几欲跌倒，宋清迟伸出手来，欲扶起她，却被她带着芒刺的目光扫过，几乎生了退却之意，她不挣扎，亦不哭闹，只是任凭他们在她双手双脚之间上了镣锁，虽是落魄却不狼狈，行容气度仍旧掩不住身上的皇家贵族的落落之风。
　　翻天覆地的变故之中，漫漫无期等待的长夜里，她是曾怕过，曾心痛无望过，只是那都是无人可知的柔弱，她知自己生于朝堂宫廷，注定一生波折忐忑，弱肉强食，若不强大起来，自己只会被别人吞噬，所以，当她立于人前，她若是作为辰水色，就注定不能展露一丝一毫的畏惧，纵是前方是阿鼻地狱。
　　缓缓对上宋清迟带着探究的目光，眸子里没有一丝恐惧和愤懑怨怼，平静之余有的只是有几丝疲惫神色稍纵即逝。
　　他俯身行礼，没有丝毫轻慢。
　　“公主，请至崇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