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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外一篇 ...

  •   艾小可多年后回来,大部分建筑已经面目全非。但是艾小可绝对有足够耐心,从一个黄昏漫步到另一个黄昏,等待着,从天边飘过来的雨。雨下起来,街灯月牙儿一般亮了。很迅速地,几乎来不及反应,一层冰凉的粉雾笼罩仿佛居于琥珀中央的街区,像笼罩一个太美太轻太容易惊碎的梦。旧梦。细彩钻般的音符飘出梦里的鲜花店。沁入肺腑的大气,树叶与房子之间——不,那不是上帝,也不是安琪儿,那只是,“雨”。她从那儿慢慢划开自己,爬进那个湿漉漉的黄昏。那个黄昏。那么多年,她才惊觉命运躲在漫不经心的街灯里,掩口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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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有些什么在最宁静的黄昏潜伏最猛烈的变化。艾小可此生经常回到那个银白色阶梯教室,银白色的桌椅。雨是什么时候坐过来的呢?好像身边真的飘起了蒙蒙小雨,泥土和青草呼进来,细嫩冰凉的铃兰花瓣儿,雪一样纷纷坠地。若有若无透亮的芬芳。雨从一地铃兰花瓣爬起来,巧笑倩兮:“你冷吗?”雨的声音,是太美太轻太容易惊碎的梦。后来艾小可再也不能停止追求极致的美,也就一无反顾承受极致的心碎。世界总是说走就走的吗?所有柔软多皱汁液丰盈的火,余晖未尽的傍晚坐进一大潭湛蓝,她都能想起雨。鹿皮小靴,暗蓝天鹅绒,雪白颈项跳动的祖母绿吊坠,远远隔着玻璃窗,她就能摸到它们湿漉漉的样子。回忆飞行在树叶间,昏黄的老照片淌出石板路。灯光下她漫步在陌生而又熟悉的街区,会突然转身俯向地面,顺着来路摸索很远,仔仔细细搜寻。耳边,一根云针从她心里,反复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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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小可此生还有另外一个强迫症。那个多么漫长、无穷无尽的黄昏啊。时间完全是个局外人。雨就在对面,放怀而秘密地小声交谈。此后每当提及“幸存”,艾小可都会颤抖着抚摸那个黄昏尽处,遗落在井口的玻璃水杯。“像奶瓶。”她能想象雨如何温柔地沿着一圈吸吮。在她此生逐渐一一打捞的家庭场景,雨总是坐在最中央。坐得很远。比那个傍晚落座的身边,更远。对岸,雨的眼睛。雨的声音。这辈子她都在力图用那种声音,在为数不多的几个傍晚展开辽远无边的信,回复天空。“雨,你还好吗?”“雨,后来你恋爱了吗?”“好多陌生人经过身边,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打伞。街灯渐渐亮了。”“这个傍晚清澈绝伦。黑暗像是快要下雨,没有灯。祖母绿一块块浮起来。每一块内部的回忆,深不见底。”“2012已经过了。”“有雨,有雨,那个地方。我梦见我们的小船。”当然,艾小可清醒的时候,完全记不得她这一辈子重复的话。它们一句一句,饶有兴味地躺在我的催眠日记里。像一块块罪恶迷人的祖母绿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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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小可这一辈子清醒的时候太多了,她无法接受睡眠。我想我是这辈子唯一固定在她身边最久、真实世界里的人。现在我们都老了。而在此之前我早发现,艾小可坐两小时公交,一小时地铁,徒步穿行三站变幻莫测的街景,并不是为了治病。她每周造访我一次,但并不打算甚至拒绝治好,看起来她只是为了回到那张小床,重复那几句不着边际的梦话。“嘘……”,她带着惊恐的神色,声音压得越来越低,我不得不竭力把耳朵凑上去,“雨在我睡着时下过了,早晨地面干干的。”“醒来我突然发现铃兰花儿落了一地。”事实上,我始终不能确定雨的脸孔,我想她也忘记了。葱茏的树木间一大潭湖水。白天鹅伸展优雅的长颈,在湖心翩翩起舞。夏季晚期凋落的花瓣,幽凉的石椅。我怀疑雨只是一种翻书的声音,或者一类沉默的色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有个下午直到半夜,她唇边蹦出无数稀奇古怪闻所未闻的词语,荒诞地描述一双眼睛。“下雪了,下雪了,冰面那么薄……”,醒来时她浑身颤抖,好几分钟才恢复镇定,以惯有的俏皮语调转向我,“昨晚吃得太多。你瞧,我怀疑我又足足增重了一百公克。”“那么你不打算旅行么?”“嗯?这个,没想好,不知道……或许,我能找到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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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霖铃此生一直流浪。她流浪并不因为热爱风景,她只是为了对面陌生的眼睛,她热爱从那里注视自己的容颜。对着祖母绿照镜子,映出一生罪恶美得像婴儿。她睡眠一直很好,但必须躺在铃兰花瓣上入眠。她记不起哪个黄昏突然溜出谁的梦,只是总觉得身后掉了一样东西。十分贵重的东西。一天早上她醒来,唇边突然泛起一个地名——“烟雨街”。幸福的感觉笼罩全身。此后她为数不多的几次恋爱,最终把这个地名塞进邮筒。最后,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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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雨街。尘世之内,所有搬到那儿去的人,终于,他们都已经老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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