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月白狐》八月落桑神泣血

2、如梦亦如幻 如露亦如电

　　上元灯节，本来是好日子，也是月灵最喜欢的节日之一。只可惜晚饭前，她跟姨娘大吵了一架，父亲不但没帮她，还站在姨娘那边训斥了她几句。她红着眼睛，强忍着泪水不流下来，转头就冲出家门去。
　　夜渐渐落下，街市上的花灯都亮了起来。她失魂落魄地游荡了半天，心里一直怨恨着父亲跟那个女人。本来想着去洛阳外公的镖局，可是路途遥远，她身上又没有钱。抬头望了长街上一串红点，行人们多是结伴同行，猜灯谜或者逛夜市。
　　至少，还有一个人可以听自己诉苦，谈心。月灵一口气跑到安长生的住处，刚要敲门，门便打开了。“你要出门？”“听到门外有声音，知道是你来了。”安长生笑着答话，引她进屋，却看见她垂头丧气地靠在门边没有动。“出什么事了？”
　　月灵是见识过安长生便装上街时被拥趸们团团围住的景象的，也知他不喜热闹。但是自己现在真的很想去逛夜市，猜灯谜，玩花灯，真的很想让他陪着自己一起去。

　　谁会想到花灯会济济人潮里的一个老叟与一个丑丫，竟会是城中最响当当的戏子与名门闺秀。
　　起初，月灵还有些紧张，生怕自己这易容后的模样也被熟人认出来。“好女儿，人太多，好好跟着为父。“安长生似乎看出她的紧张，伸手牵住她，让她跟在自己身后。他故意压低了嗓子，像足了粗声粗气的糟老头。
　　月灵被他这腔调逗得一乐，也宽心了不少。
　　灯会上一片热闹景象，各色花灯缤纷，月灵玩心大起。不一会儿就变成她拉着安长生，奔到这个摊上看看又奔到那个摊上看看。
　　小贩招呼着，“老爹给闺女买个花灯吧。”安长生挑了一个粉色的兔儿灯，月灵本来是喜欢的，但小贩的话让她不乐意，就没有接过来，自顾自地走了。安长生提着兔儿灯跟在后面，“刚才不是一直盯着这个灯看，怎么又不要了？”“送给你闺女去吧，我才不要。”月灵别过脸去，看都不看那个灯。安长生明白了她闹的是什么别扭，“别人看到的，我们自己知道不是就好了，为这个跟我置气？”月灵一下子就转过弯来，心里也暗恼自己怎么这么小气，便回头恢复笑脸，从他手里一把抢过兔儿灯。“不要白不要！”

　　两人一路逛到了最大的那个灯谜台子前面，好多人都挤着去猜灯谜，好赢那又大又精致的花灯。推推搡搡之间，月灵发现安长生正一手揽住自己，护着不让人推撞，心里美滋滋的。“想不想也去猜个看看。”安长生微微侧头，问她，却看见她正仰着脸，面色绯红地盯着自己，还以为是她又看上了什么玩意儿想央自己买的，便微笑着等她开口。而却没料到她开口说，“等我长大以后就嫁给你好不好？”安长生愣了愣，霎时间松开了护着她的手。长久以来他对她的好，至多像长辈待晚辈那样，即使瞧着她这么个聪颖可爱的小姑娘，也完全不曾有男女之间的任何念头。她还是只是一个孩子啊。安长生愣神时，不知如何答她。月灵被后面的人群推挤得远了一点。他看着她渐远，却一直死死盯着自己。她脸上僵住的笑，眼中跳动的光泽，让他心中忽然不忍，便慌忙拨开人群，几步走近，又牵回她的手，“人太多了，我们去别处吧。”
　　谁知她抽回手，“不喜欢我就别碰我。”这丫头有时候倔起来只能让安长生摇头叹气，他没再答话，只牢牢地牵着她，走出人群。

　　两人一路默默走着，离开了花灯会，走到一条僻静的后巷。
　　“所以，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那你会等我的，对不对？”月灵认定他的沉默就是默认。
　　“我的年纪，够当你爹了。等你长大之后，我就已经是个老头子了。那时你就不会再想着要嫁我了。”这是他想了想之后给她的答案。他没办法直接拒绝她，便将这样的现实丢给她，让她知难而退。
　　“不会的。不管再过十年，还是二十年，除非你不愿意，不然我一定要做你的妻子。”她说着说着，音量也提高了些。
　　“那等你长大再说吧。”他笑了。
　　“一言为定！”月灵停住脚步，用力拽着他也停下，将另一只手里提着的兔儿灯举高，“它就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等我长大以后你一定要娶我。”
　　“好。”安长生看着这个个头刚及自己胸口的小人儿，忍不住伸手轻抚她的头顶，即使心里知道是顺着她的意思随口答应的，也不免为自己内心中反常的波动略感意外。

　　虽然上元灯节月灵跑出去了半天，夜里才回家。莫员外居然没有责怪她。原来二夫人有了身孕，莫员外心情好着呢，也无暇再理这个疯野惯了的丫头。只是有一天，莫员外路过女儿房间门口，看到她正认认真真跟嬷嬷学女红，练刺绣。心里感慨这丫头居然开始懂事了，越来越像个女儿家了。后来又与朋友一起经商，做起了生意，家里的事自然更少管了。姨娘大着肚子，也懒得理睬月灵。
　　于是她乐得自在，不过这小人儿也开始为自己的将来考虑了。她了解父亲的脾性，将来不一定会答应自己嫁给一个戏子。为了卖乖，她尽量减少偷偷溜出门的次数，在家时主动讨好姨娘。让他们俩对自己的表现满意，以后才能为自己的婚事说上话。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安长生察觉到月灵来畅梨园听戏的次数大减，私下与自己见面时，话也少了很多，不像之前那般聒噪。一次他忍不住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月灵抿着嘴笑，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正在长大。学规矩，学妇德，让你以后不后悔……”越说声音越小，最后两个字“娶我”连她自己都听不到了。安长生听她说完，心中波澜又起，相处时间不足两年，她脸上的稚气渐渐消散，更多一些少女的神情。他只当她是一时心智未熟，说些孩子话，许些空愿望，等过些年月自然自己就忘记了，可她那副认真的模样，让他有些怕了。
　　是怕？他将自己藏在戏园子里，收起过往，过一些简单且与人疏离的生活，却从来也没有规划过生命里再多一个人。这份认真，不该属于他。

　　突然下起了暴雨了，早上的天气还是好好的。幸好今天休息，园子没开锣。不然这会子，多少人要成落汤鸡了。安长生望着窗外急雨，出了神，却在视野中看到一个渐渐近了的熟悉人影。
　　“我先去了一趟畅梨园，扑了个空。半路上就下雨了。”月灵一边用安长生递过来干净帕子擦着脸上的水，一边傻笑着解释道。“怎么这种天气还要过来，出了什么事吗？”安长生瞧着她只擦脸上的水，头发上身上都是湿哒哒的，便拿了另一块帕子帮她擦起来。
　　“没事没事，只是有东西要送给你，给你了我就走。”她递过来叠得方方正正的一块帕子，却也是湿透的。安长生接过来，抖开一看，白帕子上绣的是花与蝶，旁边一角还有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灵字。绣工粗糙得很，应该是她初学的成果。他不禁笑了出来，月灵涨红了脸，“这是我绣的最好的了，灵字的笔画那么多，比图样子还难绣。不过还是要送给你的，因为每一针每一线都记着我对你……”她越说声音越小，“就像兔儿灯，这帕子是我给你的定情信物。”说完，这丫头就转身跑了出去，钻进雨里。

　　雨里本来就路滑，她的心扑扑跳着，根本没仔细看路，整个身子眼见就要跌进泥水里，却被人架住了。安长生一手撑着伞，一手搂住了她，才没让她摔下去。他怎么会这么快追了上来的，月灵也没细想，只是在他怀里，呆呆地望着他的脸，看见他眼里的怜惜。外面整个世界都是冰冷的，只有他怀里这点温度让她觉得暖，她多么希望这一刻就这样停在这里，不要变，永远都不要变。

　　“我送你回去吧，回去赶紧换身干的衣服，喝点姜汤暖一暖。”他说着，将她身子扶稳。再抬头时，望见远处屋檐下的人影，顿时停下动作。月灵看见他脸上闪过一丝厌恶的神色，随即恢复正常，“我突然想起一些急事不能送你了，这伞你拿着，自己先回去吧，路滑多小心。”月灵来不及问他怎么回事，就见他飞奔似得回去了，还重重关上了大门。

　　难道是自己的举动惹得他讨厌了？月灵撑着他的伞，三步一回头，直到自己再也看不到那紧闭的大门。也没留意到路边屋檐下一闪而过的黑影，只一路上胡乱猜着。回家之后发了高热，当天人就病倒了。父亲不在家里，姨娘忙着养胎，怕她的病气影响自己的胎，便也不管。只有那个从小养护她的嬷嬷在床边一直照料着，时常听她病得糊里糊涂时说着梦话，一会儿喊娘，一会儿喊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