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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君去梦回 ...


  •   我一直走啊走,在那凄迷的黑暗里迷失了方向。

      争吵的声音,男人的怒骂,女人的哭声,最后在我眼前汇聚成的画面有些模糊,这一场闹剧里女人死了,男人坐在墙头大哭。

      “孽子!杀星!”

      心猛地痛起来,我明明不认识他,他却能伤到我。

      一道闪电劈下来,我已在雨里,雨里男人潮湿的眼睛,写满恨意是不是也有一点疼惜?

      我不知道。因为那把匕首已经刺进他的心窝。

      哭有什么用?反抗又能带来什么?不过是命运。

      我麻木地一直走,沿着那条既定的轨迹,孤单而没有尽头的旅途,直到冗长的时光甬道里吹起轻缓的风,拂过我的衣衫和发梢。

      那是青草和阳光的味道,光线一寸寸渗透进来,却刺得皮肤很疼。

      “云儿……”有人念道,缱绻又怀念。

      轻轻柔柔,指尖的蝴蝶翩跹飞,下意识想要捉住,谁知它们越飞越远,我循着追呀追,竟看到了越来越多的光——在一阵灼痛中,将我扯离黑暗。

      谁的名字?

      “云儿……”

      我才发现是我自己的声音。

      睡醒后抹了把眼睛,张口便道:“云儿你知道么,我又梦到你了。”

      你没有回答,我等待半晌,正想着鬼是否也需要休眠,现在天光才熹微,我却没法再躺下去。

      宿醉的胀痛感让我伸了个懒腰:“云儿哪,头好痛……”

      我还期待着你瞟我一眼,可往四周看了看,你并不在。

      一瞬间慌了神,但很快平复下来,“哪儿去了?”你总不会走远,我对自己说。

      于是揉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再拍了拍睡了一宿被夜露沾得半湿的屁股。

      “我该回家了。”我说,“云你干嘛不睬我?”

      “哦…我知道了,你又气我没分寸,哈哈……别气别气,下次我决不再幕天席地睡大觉了。”这么说着,不防打了个喷嚏。

      我吸了吸鼻水,却没收住势头,一下子流下来,啊,红色的!

      “唉…”心虚地看着满手的鼻血,赶忙在一旁的湖水里洗涤了干净,卷着布条塞住止血抬头望了大半天的天空,眨眨眼睛才觉不那么晕眩了。

      那之后我又老老实实道歉了一遍,你还是不理我。

      我轻哼一声:“小气鬼。”

      一路上因为天才半亮,我迷迷糊糊地,身上挂着几个酒壶,能摸到家里也不知绊了多少跤。

      我才知道在黑暗里行路那么难。因为你看不清任何东西,也找不到可以依仗的人,歧路那么多,纵使知道家在哪里,也不知道怎么回去。

      最后好容易摸到自家大门口,扶着墙根心有不忿,也没见你出来帮忙,不由抱怨一声:“云儿你好狠的心!”

      你总是闷声不响,心里有点怵,我摸出胸口的暖玉,还是那么温润光滑。

      放在嘴边亲了亲,想着你羞红的脸又自顾自笑了。

      方才摇了摇头:“好吧,你不理我,我就烦死你。”

      这个决心下过没多久,我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声,定是萨摩他们,要是被知道我又一晚上吹风喝酒,那可得完蛋。

      想到这里我昏沉的大脑清醒了一点,赶紧折返到侧门,猫着腰就想匆匆潜进去,现在我还不想面对他们或担忧或责怪的眼神,就只想躺到自己舒适的床上舒展一下僵硬的肢体。

      然而因为听到熟悉的声音,我停住了脚步。

      是至善。

      她在哭,我听得分明。

      自从那次出格的事情之后,我就没见到至善了。

      我想我有点讨厌她,讨厌小姐一双通透过头的眼睛。我不需要她来替我辨清浊。

      大概这讨厌里面,还是掺着一点心虚的。

      “女人就是麻烦,是吧云儿。”我耸耸肩,想要快速地走过,企图让那呜咽的哭声化作耳边风,可好巧不巧,那些话钻入我的耳朵,像细小的针。

      “道长,求您,救救他!他是着了魔啊,大夫说他再如此下去,就是药石枉医,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他去死啊……”

      额上青筋抽了抽,“云儿,”我轻声问,“她说的谁啊?”

      “你这里是有恶魂缠身,全都是鬼气,贫道已为你们施法驱鬼,收了那作怪的孽障,你放心,区区小鬼而已……”

      “云儿,”我的手颤了颤,“真逗,他们说什么,我听不太懂。”

      “喂,云儿,不要生气了,我都道过歉了。”

      “吕云你不能这样啊,又吓我,故意的吧?”

      “喂,我说云儿……”我呵呵笑了笑,没想到嗓子里发出的却是干硬的噪音。

      咬咬唇,努力睁大混浊的眼睛,在昏昧的光线里我觉得这个院子有些陌生,有什么东西不大寻常。像那淡淡的血腥味和一些多出来的东西。

      最后我昏着头随便从墙上撕下来一张,勉强分辨是张黄符,上面朱砂红的蝌蚪文我一个字都看不懂。

      我不懂。

      我不懂但是脑中莫名轰鸣起来,一种冷意慢慢地渗入。

      “云儿?你不会真的那么逊吧……”我叫你,“说话,你说话啊!”

      春寒还挺料峭,布衣难以御寒,似乎站得久了点,四肢都开始僵冷。

      “云儿!”不再压低音量,我的腿脚有些不听使唤,因此当我步入众人的眼中的时候,几乎是蹒跚的。

      “你们看见云儿了吗?”我问。

      没有人回答,你们是聋了还是哑了还是听不懂人话?

      “我得去找他啊。”我说。

      右手颤颤巍巍地,握上了腰间刀柄,我扫过他们煞白的脸色。

      我弄不太懂,这都是怎么了。

      但是我的心很慌,像被生生凿去了一块,我又说不清缺失的是哪里。

      “啊,”我说,“至善你来了啊,你们这是干什么?”

      回话的是一个白面小眼的男人,身着道袍,两绺细须,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至善:“就是这位了吧?我已将鬼气祛除,公子大可放心。”

      至善没有说话,仅仅哀怜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看不太清她的脸,只有她粉色的罗裙和那样深沉的哀怜。

      我说对不起小姐那天是我冲动了我向你道歉,说着说着本想扯出一丝歉意的笑,却怎么也说不下去。

      天亮了,我眨眨眼睛看到满院的黄符及门前泼洒的血红色。

      “云儿,你说他们这是要干嘛?”

      我问你,你不答,我忽然很怕。

      我才知道,原来我还会怕,怕很多的东西,怕到全身发冷无力自拔。

      我害怕失去。

      茫然地搜寻所有的地方,不放过天青色的屋檐、苍茫的一草一木、亲人们痛惜的脸……

      天上有一丝云,风吹去,悠悠去,无回期。

      没有你。

      没有你!

      一场春秋大梦,恍然梦醒,乍破银瓶,都怪我喝太多的酒。

      “你们做了什么?”

      “你们说谁不行了?”

      “又说谁是恶鬼?”

      还是没有人给我答案,我笑了,你们又这样,真是让人厌倦。

      “我不想再看到你们了,”我笑着说,“全都滚吧,都滚吧。”

      满园宁寂,只有我的笑音嘹亮,我笑着笑着,抽刀出鞘,我还记得自己是个武士。

      “我要找我的云儿。”

      剑尖对准的是那个男人。

      “东修!”谁在呵斥,看也不想看。

      “滚吧,”我摇了摇头。

      “东修!”忽地腿被抱住,是小姐,她的泪怎么这么多,没完没了地烦。

      “东修你醒醒吧别再这样下去了!吕云已经死了啊!他死了!再怎么样都回不来了!你不要再骗自己了!小女求求你好吗我求求你……”

      我垂头去看她,抽噎地不成声调,声音很冷,有些不像我自己。

      但实际上我是恨的,虽然我们说过不想恨了,我也以为自己没有力气去恨。

      “你说谁死了?”

      我动了动麻木的双腿,“我叫你滚啊。”

      “滚啊!!”

      女人柔弱的身体倒在泥地上,额角刚结疤的伤口又破开,我没有控制力道,她的嘴中溢出鲜血,终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于是再也没有声音,我步步走近那个慌张失措的男人,他吃惊地瞪大眼睛。

      “别…别胡来啊……”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 ……”

      “你赶走了我的云儿。我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云儿,他都不愿意回来了。”这么说的时候,难忍心头一丝依恋。

      “别……啊!”

      杀一个人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胆小的男人腿软到跌在地上,从他的□□下面流出一摊水迹。

      我没有犹豫,然而那一刀,却被另一个人接住。

      “萨…摩……”眼中才恍惚倒映出这人的轮廓,就被剑上的红刺痛了。

      我做了什么?

      老人身后的男人还在哭诉:“饶……饶命啊!小人…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小人不是真的道士这…这些玩意都是骗人的请请侠士饶小人一命啊……”

      “东修,”老人的一手殷红,伤可见骨,另一手搀住我的肩,他并不害怕,他对我说:“东修,停止吧!都是幻觉……”

      “如果你执意要发疯的话,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好了。”

      就那么一句话而已,我恍恍地,觉得很多东西破碎了。

      我以为我可以做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剑客,仅凭着剑和你活着。

      我以为我可以做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的风流子,不在乎任何人的目光。

      我以为我还可以更加决绝和无情,我以为我面对死亡已经坦然,我以为我习惯了分离带了的痛楚……

      但当年逾花甲的老人忍住泪水,他滴血的手掌仿佛在告诉我,一切都是我自以为。

      萨摩说:“都是幻觉,过去就好了。”

      幻觉?

      我的脑袋忽然很痛,痛得快要裂掉,你们谁在说谎,谁又说了真话,我不想知道,我不要知道!

      而那些声音一遍遍地轰鸣着嘶吼着,他们嘲笑的嘴脸编织成血色的大网,每一句每一句……

      你们在做什么?

      ——他着了魔障。

      谁不行了?

      ——我,我就要死了。

      你说谁死了?

      ——吕云,他已经死了。

      ——再也回不来了。

      那你去哪里了?带着你的爱你的恨你的苦你的愁,你怎么能这样走掉?

      那我遇见了谁,那个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挥剑战斗一起纵情欢笑一起月下交杯的人,是你吗?是你吗?

      无法相牵的手,凉如秋露的吻,薄如蝉翼的那一句喜欢……

      我怎么会认错?

      “萨摩,不要阻止我……”我抖动嘴唇,一不小心剑掉在地上,弯腰去拣,却感到什么东西从指间滑落。

      手中紧握的玉佩……我捉住了,将它握在手心,像得到了最重要的东西。

      “云……”

      我细细摩挲着玉佩,还是暖的,还有体温……

      “不是幻觉,不是的。”

      “你舍不得的,”我笃定地说,“你舍不得我变成疯子。”

      就像那天一样,你看不过我不忠不孝,看不过我不人不鬼,你舍不得,你会像那天一样出现……

      可是……

      可是我等待了好久,就连眼中的泪一遍又一遍地被风吹干,仍然瞪大眼睛看这个世界,一遍又一遍,没有你。

      你去了哪里?

      风声没有回答,无声无息只有树影婆娑,哪来的飘渺鬼魂?

      还有体温,是我的体温。

      还有记忆,是我的记忆。

      我摸不到的,抱不紧的,别人看不见的,所以才没有痕迹。

      “云你去哪了?”

      我放柔了声音,我开始寻找。将玉佩攥在掌心,用力地扬起一个笑。

      “你不要吓我了,出来吧……”耐心地一张一张从墙上撕下符纸,我想着若是我把家打扫干净,再把无关的人都赶出去,你一定就会回来。你是那么恋家的人。

      现在,你只是藏了起来。没关系,我来找你了。

      “你们都走吧,”我说,“你们走了云儿才肯出来。”

      “东修……”没有人再规劝,那哽在嗓子眼里的名字,在我手中沾血利剑的铮鸣中沉寂。

      都滚吧。我对着空气说。

      手盖在眼睑上感觉到湿意,一定是清晨的雾气,并非我哭了。

      撕下最后一张符纸,擦干净了门口的血迹,支撑着身体的力量消失殆尽,我的双腿发软,几乎直接半跪在了地上咳嗽起来。

      真痛。肺或者什么的一定裂开了,和胃部一起一抽一抽的,我想吐,就扶着门框又呕了起来,最终除了带着酒味的恶心酸气就是绿色的胆汁。

      我可惜刚刚弄干净的门面,再俯身想捡起抹布,内脏的疼痛却不容暂缓。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们说我快要死了,因为从我那干涩的喉咙里再吐不出什么的时候,就只有带着锈气的液体了。

      血……啊。

      我抹了把嘴,一手按住腹腔以缓解潮水般的疼痛,还想继续干活,谁料双腿失去知觉,如同两块冰棍一般麻得根本无法挪动。

      竟都如此不济了。

      正当时疼痛再一波的袭来,冲得脑中散乱,吵吵嚷嚷,有人在嘶吼有人在唾骂有人在责备,还有人在极力挽回:回来吧,回来吧,我一直都在这里等你啊!

      眼前一花,脸颊贴在冰凉的石板上,我看到了死。

      年老,乏力,病痛,这些年轻时不曾预想的东西,被岁月带给了每一个曾经意气风发的人。

      在死的那一刻前,我永远以为自己是特殊的那个。但原来从没受到眷顾,只是如同世界上万千的叶子一般,飘零地那么快。

      如果死了是不是就能见到你?如果死了……

      那些期许和盼望在这一刻被无边的恐惧冲散,我害怕,害怕在这个没有你的地方死去,我还有那么多留恋那么多记忆——那包括羁绊,我曾经以为彻底抛却了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让我好好地活着,我还能等你多少年?

      鼻腔里一热,然后有液体渗到嘴里,我一开始以为是泪,但原来我还没有哭,只是快分辨不出腥膻的味道。

      我自嘲地笑,笑我竟连自嘲也做不到了。

      因为我快要死了。

      我没办法再等了,没办法再守候,没办法再为你把家打扫干净,没办法和你走遍名山大川,我没办法永远像个少年一样天真地说永远,再也没有办法……

      终是被惶恐与失落打败,落下泪来,泪水蜿蜒,我不甘地在手上用力,却只微微让脸颊更贴近地面。

      “云儿……”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安静,哽不成语,指甲抠入石砖的缝隙,甚至借着额头抵地的力,我失败了几次,不知是因为泪水不可收拾还是心底的悲怆愈浓,所有坚守的东西都慢慢崩溃,寸寸剥落出破败不堪的内里。

      “你出来,出来呀!!”

      “你说话啊,我要听你说话!!”

      我想听你说话,我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你却置之不理。

      血液渐渐凝结,直到呕哑的嗓子无法发声,我唤着你的名字而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们…说过要一起死的,是你先背了诺,留我一个人等待,十年光阴,无法忘怀。

      那段美妙又快活的梦里我们又踏遍河川,双飞黄鹄,同归故乡。

      那一晚月华清冷,没有你指尖透过的温度清冷。

      那一秒流霜皎洁,没有你茫然彷徨的眼睛皎洁。

      那一刻你说你不知道你是谁,这一生我都忘记了我是谁。

      只记得我从这里找到了你,又在这里丢失了你。

      谁敢说是幻觉?谁能说是幻觉?

      抑或这才是幻觉,我本应活在有你的世界,一定是因为昨晚醉得太过,才会庄周梦蝶一般地迷失。

      那么痛觉呢,它们太真了,真到我不敢不相信——

      你死了。

      十年前就了解的真相。

      我见到了鬼魂。

      几个月前我大言凿凿。

      真的,假的,悄然无息地来和去,我无法捉住一片灰蓝的衣角……

      思绪纷乱,我抱住脑袋感到身体痛得乱七八糟,后来倒不是那么痛了,只是在那混乱的识海里捕捉到一点稀薄的微光,你的存在。

      那些激愤的铿锵的昂扬的峥嵘岁月,一句刺痛人心此刻却宛如救赎的句子——

      那么,杨础立,最后一个问题。

      你怎么能肯定云还活着的?

      他笑了,他说,还不简单,我刨了他的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二十】君去梦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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