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旬》昔童忆

87、这世上没有不死不休的局

　　苏墨当年初进大学时选择的并非新闻专业，只可惜高考成绩和所选专业相差几分，便被调剂了过来，她自知以她温吞的性格，既不适合电视台，也不适合跑新闻，更不懂如何妙语连珠，可她最大的优点就是随遇而安，无论喜不喜欢，只要和自己扯上关系，便会认真对待，这一点，从她对待陆撤的问题上也可见一斑，尽管不如当年对周旬那般尽心呵护，偶尔的问候也必不会少。
　　即将毕业，苏墨的论文答辩老师是系里那个人人闻风丧胆的教西方新闻思想的教授，老师姓张，是一个年龄和形象完全不符的女人，尽管已是年过半百，但看上去风采犹存，加上打扮时髦，长发飘飘，又喜袭长裙，走路也是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停下来时便是正规的丁字步，若是别人，这等形象入眼恐怕尽是滑稽，但这张教授却丝毫不叫人产生这种想法，只觉得这就是她，她就应该这样。
　　之所以选择她作为答辩老师原因很简单，这个张老师自从执教苏墨以来，似乎就对她格外眷顾，点名必点，提问必问，作业必交，班上其他同学一度怀疑苏墨是否曾经得罪过她，以至于这一年来，被她以各种形式打击报复，苏墨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开罪过她，尽管她从不旷课早退注意力高度集中，但张教授的课，还是让她格外忐忑。
　　若是碰上这种情况，大部分人在张教授的课程结束后都会敬而远之，从此再不敢惹这尊大神，然而苏墨却偏偏选择了张教授来答辩，很多人对苏墨的决定表示不解，苏墨却只是笑笑，她觉得张教授人很好，在那相当忐忑的一年里，她的专业课成绩不也如坐云霄飞车般突飞猛进了吗。
　　张教授一早给苏墨打电话，说她的论文还有些问题，让她过去改一下，苏墨不敢怠慢早早便骑上自行车赶了过去。
　　张教授并没有和其他老师一样，统一住在学校的教职工宿舍，而是独自在外居住，据说她早年便搬离了这里，加上离婚多年一直未嫁，故而，一些在张教授高压政策下苦苦挣扎的孩子们专门送了她一个“灭绝师太”的头衔。
　　苏墨还是第一来到张教授家，保姆一开门便有一股肃杀之气袭来，不禁退出门外再次确认自己是否走错地方，这样的装饰风格，凄厉冷酷，透着阴寒，却又简单至极，女人该有的东西一样也没有，除了生活必须装饰之外再无其他，就连壁纸都透着冷硬的气息，苏墨不禁想，常年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也难怪张教授的性格会有一些偏激。
　　唯一能给这个生冷的房间带来一抹暖色的恐怕就是墙壁上悬挂的那张巨幅照片了，照片上是一个女孩儿，十几岁的模样，浓眉大眼，很是灵动可人。
　　张教授为苏墨倒了杯茶，见苏墨冲着墙上的照片发呆，笑道：“那是我女儿，和你一般大的年纪。”
　　原来，张教授还有一个女儿，又仔细端详照片片刻，猛地生出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来，转念又想，她是张教授的女儿，眉眼自然有几分随母亲，她每天都见着张教授，恐怕也正因此才会觉得有几分眼熟的。
　　“您女儿一定很可爱。”
　　张教授苦笑一声：“现在可不可爱我已经不知道了，不过她与我生活的那几年倒是真的一点也不可爱。我们分开已近十年。”
　　苏墨本是客套的夸赞一番，却不料这赞美恰好戳在了张教授的痛处之上，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张教授感觉到了苏墨的尴尬，示意她喝茶，继续道：“她离开我是件好事，我带给她的全是伤害。”
　　不待苏墨开口，张教授又接着说：“这世上没有不爱女儿的母亲，但极致的爱却往往会变成利刃，把孩子弄得遍体鳞伤而不自知，我当年犯得便是这样的错误。一生要强，从不落于人后的我总是要求身边所有人都必须像我一样，丈夫如此，女儿也当如此。但是天意弄人，我的女儿偏偏事事不如人。成绩倒数也就罢了，偏偏心智还不成熟，已经十岁的年纪，行为处事却还像个幼儿，单纯至极。其实这本是孩子的天性，毕竟她也只有十岁而已，但我当年却看不透这一点。渐渐地，她成了我的耻辱，那时候的我总会莫名其妙的觉得无数人的目光正在戳着我的脊梁骨，他们在嘲笑我，看啊，她那么雷厉风行的女人，竟然生了个傻子。所以这样的女儿是我完全无法忍受的。”
　　“后来呢？”苏墨禁不住问道。
　　张教授顿了顿，接着说：“后来，我越来越暴躁，女儿越来越怕我，丈夫也在多次劝说无效的情况下开始疏远我。而我们之间真正感情的破裂则是我瞒着他偷偷带女儿去医院测了智商。那时候，我忽略了一件事，女儿虽然心智不成熟可她并不傻，而我的行为则在潜意识里告诉了她她就是个和别人不一样的怪孩子。我和我先生爆发了结婚以来最严重的争吵，他觉得女儿不能再和我这样的母亲生活在一起，偏偏那时的我将工作上的不顺也统统归咎于家庭的不和谐，处事便更加没分寸，有几次我动了手，自那以后，我们母女，就彻底沦为仇人一般的关系了，再后来，你们就都知道了，我离了婚，先生带女儿远走他乡，女儿发誓再不见我。”
　　苏墨知道张教授这番话固然说的云淡风轻，其实心里早已是打翻五味瓶不是个滋味，从那极力压制痛苦的表情里也足以见得她此时很是伤感。苏墨突然想到了自己，她也是从小便缺失母爱的人，她与宋华萍也有三年未见，但不知宋华萍是否也会像这样，不求日日，只愿偶尔，会思念一下，她这个女儿。
　　“我们之间或许真的有缘也说不定，我的女儿，也叫苏墨。”张教授把手放于苏墨的头上轻抚两下，淡淡说道。
　　苏墨似乎明白了在过去的那一年中张教授为何总是频繁的做着外人看来，是在针对自己的事情，她频繁的点着苏墨的名字，只是想思念一下自己多年未见得女儿，仅此而已。
　　“我执教的那一年，你过得应该很忐忑吧，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从不会以正常的方式表达感情，给你带来那么多困扰，真是非常抱歉。”
　　苏墨摇摇头：“没有，我一直很感激您。”
　　张教授笑笑：“你这样说，我很欣慰。”
　　苏墨在结束论文答辩，准备去各大媒体应聘时，意外又接到了张教授的电话，她说她在医院，要苏墨过去一下，苏墨忙把手头上的事情缓一缓匆忙向医院奔去。
　　张教授看上去很憔悴，脸色蜡黄，昔日的风采也早已消失殆尽，盛满忧伤的脸在看见苏墨的一刹那终是露出了笑容。
　　张教授对苏墨说：“医生说我肺上长了一个瘤，还没确诊是良性还是恶性，不过，我有了不好的预感。”
　　苏墨想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这种时候，她最希望呆在自己身边的应该是她的女儿才对，外人再怎么神伤也是徒劳。
　　张教授伸手在床边拿出一个本子，说道：“我立了遗嘱，我这些年所有的存款和房子都归在我女儿名下，当然，她可能不会要，如果那样的话，就捐给希望工程吧，我这些年还经营着一家西饼店，是以我女儿的名字命名的，她小名唤桃子，我想把西饼店交给你打理。”
　　苏墨赶忙拒绝，她并没为张教授做过什么，正所谓无功不受禄。
　　张教授似乎早知道她会这么说，又道：“这是我唯一的心愿了，桃子西饼店交给你我才放心，它不能倒闭，那是我唯一的支柱了，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其他什么人选。”
　　张教授看向苏墨的眼神满是期许，苏墨觉得再一味拒绝下去恐怕会伤害老人更深，只得说道：“您放心，倘若有一天您女儿回来了，我会再把它交给您女儿。”
　　张教授叹了口气：“那一天，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到。”
　　苏墨领完毕业证后便直接来桃子西饼店上班了，西饼店的设计风格倒像是一间书房，一进门，左侧便是宽大的书架和供人小憩的柔软沙发，这里是允许任何人累了或是乏了时进来觅得一片清静之地的，墙上镂空挖出许多小隔间，放着各种装饰品，苏墨初来这里，便莫名的喜欢上了这里。
　　苏墨虽然名为这里的负责人，但对于如何制作饼干，如何做出好吃的蛋糕却是一无所知，但好在她这个人一向谦虚，丝毫不端架子，总是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久而久之，在员工口中倒落了个好口碑。
　　苏墨学习做蛋糕的这段时间，陆撤自然首当其冲的当起了这些半成品的品尝师，其实苏墨的手艺还是不错的，起码做的中餐陆撤还是会双手称赞的，但对于西饼这个东西，自小吃惯洋餐的陆撤，便变得尤其挑剔，似乎无论苏墨做的如何用心，如何信心满满，他都可以从容的找出这其中的不足之处，且说得头头是道，让人不得不信服。苏墨为此不止一次的回炉重做，当然，陆撤这样做的代价便是苏墨回炉的次数越多，他品尝的次数便也越多，长此以往，陆撤也是叫苦不迭，奈何，孽因皆由自己种，孽果，自然也得自己尝了。
　　苏墨觉得自己在西饼店的这段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暇时和员工聊聊天，或者坐在沙发上看看书，发发呆，偶尔修葺一下花草，安逸的仿佛平静的水面，没有一点波澜。
　　除了偶尔陆撤的到来会给店里带来一丝聒噪，让花痴的女员工口水一番，便再也没有什么让他们为之振奋的事情了，有时，她也觉得这样挺好，时间怎样都是流失，何不安静一些，生活怎样都是经过，何不平淡一些。
　　苏墨还是会隔三差五的去看望张教授，张教授的气色越来越差，仿佛知道大去之期不远矣似的，人也变得格外脆弱，常常伤春悲秋，而自始至终，那个让教授一直记挂和期盼的女儿桃子，却一直都未出现。
　　张教授肺部的肿瘤已经癌变，苏墨知道老师所剩时日无多，所以竭尽全力想让老师最后的日子可以变得快乐平和一些，但她也明白，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伤，落了痂，留了疤，只有那个认定的人才能将它抚平，外人无论如何努力也是徒劳。
　　苏墨从老师的病房出来，在医院旁边的小吃店点了个盖饭，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埋头吃了起来。
　　恍惚中，似乎有个身影晃到自己面前，抬起头，果然，本以为是陆撤，哪知看到来人后，苏墨的眼眶悄悄红了，多年不见，眼前的人丝毫没变，气场依旧强大，冷静自持，还是那副寡淡的样子。
　　“好久不见，想不到你还保留着寻座必靠窗的习惯。”来人淡淡说着。
　　“好久不见，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