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4、悲局 ...

  •   春寒未了,西风犹峭,惜雪染梅花开早,悲胭脂海棠将凋。正是两季相交,万物亟待苏生之时,纵使皇宫内院从来是只见荣春不见枯冬的地方,一眼望出去,那浅碧深红也有些惨淡模样。然而落在玄凌眼里,这一切却都是百废俱兴之象,饶是此时这春景尚显单薄,他却可预见不久之后那姹紫嫣红景象,不由心情大好。

      自他重生以来,从先帝布下的暗招到赫赫的入侵,再到林家冤案的真相,前朝余孽的谋国之局,几桩大事无不是他从未知觉的,虽他多出了几十年心智,几件事处理地并无不妥,却不免心中生郁,仿佛被什么无形的藩篱桎梏住了,施展不开手脚。且玄凌重生之后对于鬼神之说不免多了几分敬畏,有时也难免自问,会否一切仍会朝着越来越糟的方向发展呢?所幸最近几条新政的推行极为顺利,两朝臣子的交替也在有序进行,一切都随玄凌心意进行,玄凌自然心中大畅,只觉天地间浊气一扫而空,连呼吸都是件叫人快活的事。

      若还有什么叫他不是那么顺心的事,那就是周奕菏对他的态度了。不知道是不是玄凌的错觉,他总觉得周奕菏似乎在回避自己,可他的表现又始终都一派坦然,全不似刻意。有时玄凌甚至想着把一切摊开来算了,问明白这厮是否已经知道了自己心悦于他,也好过总这样一个人患得患失!可很快他又会冷静下来,将所有情绪压倒眼底深处,无论周奕菏是否察觉了,既然他选择将一切都做得不着痕迹,那自己又何妨陪他耗下去呢?玄凌从来不是一个缺乏耐心的人,更巧的是,他同时也并不欠缺演技,不过是因为欢喜了这个人,这才失了常心丢了镇定。

      于是这二人便都打定了主意,要先将彼此间的关系稳定在目前的君臣相得,再慢慢向自己的目的推动,然而一个想着更进一步,一个却一心撇清关系,至于结果如何,只等看这一场戏谁技高一筹。

      其实玄凌并不知道,周奕菏最怕的也正是他不管不顾将他的心意捅出来给自己看。玄凌怕自己会被彻底的拒绝了,周奕菏又何尝不怕自己会抵抗不了诱惑一时迷障就忘了拒绝。虽然周奕菏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将这段暧昧冰冷在时间的横流里,可他也最清楚不过,自己那所谓的决心是怎样的脆弱不堪一击,若真的想要断了玄凌的念想,自己远走不是最好的法子吗,干净利落,而玄凌既为帝王身,无论如何也是走脱不开的,从此一别两宽,又何必呆在这京都,说什么舍不得老友,什么想替他守着朝局,都是借口。

      思及此,周奕菏下意识的摁了摁眉心,见玄凌搁下折子走了过来,便将身子往里头挪了挪。玄凌在他身旁坐下,笑道,“皇叔,想什么呢,怎么都不说话。”

      在想怎么离你远些呢!这话当然不能说,周奕菏只能也笑起来,“奏折批得差不多了?”

      “原本也没几本值得细看的,都是些扯皮的话,一想便知道他们身后的人是个什么意思了,这帮老东西倒真把我这个皇帝当成不晓事的小孩子了,以为他们装着彼此不对付就能让我不动他们?!”玄凌嘴上说的冷森森一派杀气,面上却还是带笑的,他生的清俊,笑起来便如美玉生辉,十分温雅。说完话他将头向后仰了仰,周奕菏清楚的听见“咯”的一声脆响,知道这是长期伏案累着了颈椎,下意识便抬起手想要给他揉一揉,只是手抬了一半又硬生生收了回去。

      却见玄凌极自然的侧身过来,“皇叔你帮我按一按后颈,有点儿疼。”

      于是那只刚落回它主人身畔的手最终还是放到了玄凌的后颈,掌下的肌肤触感柔腻,周奕菏手上微微施力,一边替他按揉后颈,一边佯怒道,“又不是没有底下的人能伺候你,倒偏要使唤我,嗯?”

      玄凌大抵是被他伺候的极舒服,闭了眼,只笑不语。这表情大有深意。

      周奕菏摇头,也再不说话。

      又几日,便是予泽百日的时候了,玄凌虽很喜欢这个生辰十分吉利的儿子,觉得他带给自己好运,却也没昏头到大办,之前给清贵嫔的加封便有些操之过急,但说是母凭子贵倒也说得过去,何况清贵嫔的位分迟早也是要提起来的,毕竟后宫中几个高位嫔妃只有端仪夫人齐氏膝下无子,可这个孩子也是断不能交由端仪夫人抚养的。但自己若是再表现出对清贵嫔母子的重视的话,可就是不是荣宠而是坑害了。

      于是予泽百日时仅设宴翠微宫,帝后并未亲至,只传下赏赐若干,各妃嫔则皆赴宴道贺。玄凌特许清贵嫔母家人赴宴,只是来的却并非邹青染那个无用的书生父亲,而是远到族谱上怕都无迹可查的“族亲”,正三品的吏部侍郎之妻邹林氏。这倒也不稀奇,一个皇子日后最差也能捞到一个郡王做做,予泽母族不显,而吏部侍郎虽有不小的实权却到底官位不高,此时邹家靠上来,也算是各取所需了。现在提夺嫡立储还太早,玄凌也不至于连摆平一个婴孩的底气都没有,说到底那也是自己的孩子,生母出身好看些也是全了他的脸面,自然不以为忤。

      席上人并不多,宗妇以汝南王妃贺氏为首,岐山王之母钦仁太妃、汾阳王之母庄和太妃人虽未至也送来贺仪;妃嫔则以端仪夫人为首,下面便是纯妃,以及两个当初教导玄凌人事的选侍,说起来若是玄凌到场怕也要惊奇,他的后宫里竟还有这么两个人?纯妃并未久坐,不多时便走了,叫本也只想稍坐片刻的端仪夫人只得留下帮清贵嫔做面子,招待来人,端仪夫人虽要自持身份,却也无意同清贵嫔交恶,毕竟她自己很可能一生与子女无缘,自然尽心尽力。

      这厢端仪夫人因自己这一个无子嫔妃却要帮着她好命的清贵嫔做面子心中耿耿,那厢纯妃的一颗心也仿佛是浸在了苦水里一般。眼看着清贵嫔那好健康的一个白胖孩子,胳膊腿儿藕节一般,被一干命妇围着称赞,再思及自己那猫儿一样病恹恹的孩子,体弱到至今都没能在外头亮过相,她只觉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话,看她堂堂朱家嫡女、太后的亲侄,却混的前景不明。她怎能不苦?又怎能不怨?怨妹妹怨母亲怨伺候的人,怨到最后,最该怨的还是不知道轻重的自己,于是她只能让自己尽量不去想那个孩子……她的孩子。

      犹豫了一下,纯妃还是往太液湖那边去了。自上元那日湖畔僻静处同那侍卫严闻一番长谈,彼此却仿佛多了些默契,她来此处十有八九能见着他人,便时常互相说些心事。其实她如何不晓得这侍卫对自己心怀爱慕,但此人行为一直无甚逾礼之处,这一股痴意反而叫她也心有戚戚,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感,她素来心软,便也不忍断绝。而且……这偌大宫苑,她竟找不出一个可以尽情诉说心事之人,实在是,太寂寞了。槿汐虽然贴心,到底是宫人出身,言语即便十分务实,也句句替她着想,可在纯妃听来未免刻板无味,而严侍卫大家公子出身,无论她提起什么诗赋或典故,他都能从容接口,说是高山流水或许还远不及,但也确实叫纯妃心中生出知己之感,是以尽管知道这般行径是有些不妥的,她却仍仿佛有瘾般无法戒除,无事时不来这里看一看便不心安。

      他果然在。

      纯妃有些欣喜,也有些不安同时涌上。她攥了攥帕子,只对自己道:你与这人之间清清白白天地可鉴,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便上前去。

      那人一见她来,登时露出喜色,旋即又生生压下,疾步迎了过来。他第一眼便瞧出她眉宇里藏不住的哀戚之色,不由也皱起眉问道,“纯妃娘娘是有什么烦心事吗?”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又追问道,“莫非是宴上谁难为了娘娘?”

      纯妃霎时想起了她的予沨,不由得心中一痛,刚生出的微小欢喜也顿时碎成了粉尘,在凉风中扬散了。她轻咬下唇,只惨然一笑,“谁又会有意为难我呢?”不得宠又生了有早夭之相的皇子,谁还看在眼里呢?尤其如今太后已经不理事了,而皇后又……“像我这样日后没一点指望的后妃,谁会这样无聊。”

      严闻听她这话,便认定她是被冷落了,毕竟生下身有不足的皇子,若非她是朱氏女,怕都未必保得住妃位。其实他又何尝不一样?叹了口气,“无关之人的态度,娘娘又何必挂怀,不过是些世俗小人,嫉妒使然罢了。闻也素来被值上一干纨绔排挤,他们觉得我出身不如他们,我却笑他们除了出身再无其他值得夸耀。”

      纯妃想起初见他时便是他被人欺负的场景,不由反过来安慰他道,“莫管他们如何看待你的,你的才学我最知道,等你日后出人头地,成就功业,他们却还是家中纨绔与膏粱。”

      严闻一笑,却是十分坦然,“什么功成名就我其实并没有多少兴趣,然而家人期望我也不忍违背,刻意逢迎拉帮结伙的行径,我虽然也努力过,可到底拗不过自己性情,却是再也不会做了,一切顺其自然吧。”

      纯妃闻言有些赧然,“严侍卫品格超逸,倒是我想的太功利了。”

      严闻摇头,“怎么会,娘娘你就是为人太过良善,人善被人欺这话也并非全无道理,否则如何一个位份还在你之下的贵嫔也敢给你难堪?”

      “她并没有给我难堪,我只是……看到她的予泽,我就心疼我的予沨,你不晓得,我的心有多难受,简直油煎火烤一样!她的予泽身体健□□日也吉利,被皇上所喜,于是大家都围着她恭维,可我的予沨呢?简直好似不存在一般,谁也不提一句,就和我一样,谁也不提一句,仿佛和我母子沾边是什么很不吉利的事情一样!”纯妃好似梦游一般,怔怔的,那语气也是飘渺的,两行清泪就从她苍白消瘦的面颊滑下。

      严闻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看着她无声流泪的模样,只觉得自己心疼到无以复加。犹豫了一下,他伸出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拍了拍,“太医院里尽是一帮怕事的,为了不但责任就把病情夸大使他们一贯的作风,或许二皇子身体并没有那么糟糕也说不定,我回头替你寻一些民间的古方,咱们好生调养着,可好?”

      纯妃却仿似被他的言语惊醒了,突然大力的摇起头来,点翠的凤尾簪子上缀着的流苏互相碰撞出脆响,“予沨……予沨……不要提他,不要提他,我好难过,心里好疼啊……”

      一时间严闻竟大不敬地对那坐拥天下的九五之尊生出了怨忿之心,这是他爱的女人啊,可她却不是他的女人,而那个好命的拥有了她的人却还不知珍惜,她为了他怀胎十月,风刀霜剑,他却任她被迫害至此!他怎么能!

      严闻一咬牙,放在纯妃肩头的手使力将她一点点拉了过来,他并没有用多少力,只是等待着被推开的一瞬间——他一直都知道这个高贵如许的女子并不是他可以奢望的,她的心里并没有他,她只是太想找一个人说说话。可是她始终都没有反抗,她只是任他将她拉到胸前,将她的头靠在了他的肩膀。这一刻的狂喜笔墨难述,是梦么?即使只是一场幻梦,他也甘之若饴,因为恐怕再没有这样的一刻了,同放在心上不敢亵渎的神女这般亲近的一刻。

      纯妃知道这是不应该的,这男人已经僭越了,可奇异的是,她竟然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只是鼻腔一酸。或许她已经等待这样一个满怀安慰的、可以依靠的肩膀太久。她一直期待着这一刻,到时候她就可以依偎在他胸前诉说所有的委屈与不安。可是她所期待的那个人却一直没来,她多么可悲啊,只能寻一个代替品聊以慰藉,所以是可以原谅的吧,她只是想要将自己的委屈放任在这一刻,只是这样而已。

      就一下,让我靠一下。

      她的孩子生来体弱,可她却不能表现出委屈,因为那就是心怀怨望,相反的,她还要感谢皇上并不怪罪下来。这个孩子曾经让她充满希望,如今就令她多么绝望。因为他是她同她所爱之人的血脉,她曾经在他身上寄予了多么深切的爱意,如今就有多么的不敢面对现实,这可憎可怜的事实,她因为这个孩子失去了皇上的信任和恩宠,失去了母亲在朱家的地位,最后还被他剥夺了以后生育的权利。

      这一刻时间浓稠的近乎凝滞,而下一刻,突然有女子的尖叫声如利剑般斩断所有静谧。纯妃同严侍卫俱是一震,大惊之下回首,便对上了几名少女的惊容。

      #######

      皇三子百日宴上几名宗室贵女结伴游湖时撞破妃嫔同侍卫私会,这样的消息怎么可能遮掩的住,几乎不到一炷香的工夫玄凌便知道了,玄凌平生最恨背叛,闻讯当即大怒,却也只能先将这事情压下来,将那对男女拘起来看好,再叫皇后交代那几名贵女她们只是撞见了宫女和侍卫私通而已。

      初时玄凌怒不可遏,只觉得朱柔则同甄嬛的身影在那一瞬完全的重合了起来,令他只想将这两个贱妇都千刀万剐了了事,可稍后纯元皇后曾在他心里留下的那个洁白无瑕的剪影到底还是跳了出来,让他又忍不住觉得朱柔则虽没有他曾经以为的那么完美,却也不该是那样一个……荡|妇,或许她只是被陷害了?

      玄凌自嘲一笑,他的眼光应该不至于那样差吧,每次看女人都差了十万八千里。

      而细查之下,纯妃最近的确是常常逛太液湖,且每次都不许宫人跟随,而那个侍卫更是常常在当值的时候不在岗,且正是这个侍卫在纯妃生产当日将她抱回了寝宫。而其中又牵扯出了皇后,因为这侍卫的上峰之所以对其玩忽职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盖因这侍卫的官职是皇后交代朱家人给提拔起来的,此人家中最高不过一个四品官,不知使了多少银子才塞到了宫中做了个末等侍卫,后因为认了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剪秋做干姐姐,这才升了品阶。

      然而无论这侍卫是否是皇后授意接近的纯妃,纯妃同这侍卫有私都是证据确凿的了。饶是如此,在底下人来报纯妃想要面圣的时候,玄凌还是去见了她一面,这也是最后一面了,算全了她所不知道的那一世琴瑟和鸣后仅剩的那一点情分。

      他到时,纯妃正伏地哀泣,她哭得很好看,可玄凌已经不是会为了美人垂泪而心生不忍的少年。曾经他对她一见惊艳,但会非她不娶又怎会只因那一副色相,而在他爱上了她这个人之后,在风月情浓的时候,她死了,从此她的模样便是最好看的,饶是以后见过怎样的美人,再没人美得过她。可如今那些关于她品格的美好词汇尽都成了一纸讽言,她虽还是那么美,却再没有那份牵动他心的奇异魅力了,甚至这份美因为雷同太多,也因为同她相似的那个女人给他留下的恶感,反而让他格外烦躁。

      他的声音冰冷如刀,“罪妃朱氏,还有什么话都快说吧。”

      纯妃被他声音中不掩饰的冷意惊得一颤,“我、臣妾并没有做过对不起皇上您的事,臣妾可以对天发誓的!我只是因为想起了、想起了予沨的身体,一时难过,而他、他就突然将我拉了过去……我真的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您的事的,我那么爱你怎么会……”

      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一般,“你同他之间若真的没有什么,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去私会于他?又为何在他轻薄你的时候并不挣扎?朱柔则,你真当人人都是傻子,随你摆布?”

      “我只是、只是一时之间太难过了,忘了推开他而已,他被同僚排挤,很可怜,所以我就想多安慰他……我真的没有,皇上你信我好不好,我求求你信我,我真的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心里只有你一个的!”她似乎也知道辩解不清,这言语太单薄无力,到最后她只能重复着叫他信她。

      可他的信任太少,并不愿分予她。

      他冷眼看着她伏在地上喃喃自语,女子发丝蓬乱,表情颓然,仿佛瞬间就苍老了。半晌,突然开口道,“你可知道,那侍卫是宜修贴身侍女的干弟弟。”

      纯妃现实呆若木鸡,继而仿佛瞬间给人抽了骨头,软倒在地上,“怎、怎么会?他骗我!!!我……是宜修,都是那个庶孽在害我!都是她在害我啊!那条毒蛇……她处心积虑的,她怎么就看不得我好呢,她的母亲已经取代了我的母亲,她还不知足还要害了我的孩子,最后还要害了我……皇上你要替我做主啊,她这样坏,早晚也要害了你的!”

      “哦,她这样说,那皇后你怎么看?”玄凌回过头。

      宜修便在纯妃不敢置信的目光中自门后步出,而后跪倒在地,“皇上,臣妾的确是在纯妃的寝宫附近安排了臣妾的人,可那只是想要盯着纯妃不再与朱家的人接触罢了,便是要害她,也不会用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毁了她的名声便也等于是毁了整个朱门女儿的名声,如此一来臣妾自己的教养岂不也要被质疑?何况臣妾也全无必要害纯妃啊,纯妃并没有多少宠爱,又诞□□弱的皇子,自身也再不能生育,臣妾又何必为了害她布置这样的局?”

      见玄凌眸色沉沉始终不语,宜修一咬牙,“臣妾本系庶出,已经是低人一筹,又怎么会在抹黑自己的名声的同时,害让母族对臣妾生隙呢?”

      “行了,皇后,起来吧,什么低人一等的话以后也不要再说,你是朕的皇后,天下间女子只有一个能比你高贵,那就是太后。你记住,守本分,谁也动不了你,但你若做了什么不匹配一国之母当做的作为,那谁也保不了你。”玄凌语气似乎有一些疲惫,他叹了口气,又道,“纯妃你,选个你喜欢的死法报给李长吧,朕留你个全尸。”

      说罢,他便领着人离去了。纯妃静静望着那决绝的背影。她总是在看着他的背影,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她想,到底还是没能追上去啊。

      ########

      然而玄凌回到御书房后,等到的却并非来回报的李长,而是……太后。

      太后的身体虽有好转,到底还在病中,然而此时她却是强撑着病体由竹息、竹语二人搀扶而来。几乎是看见她的瞬间,玄凌便知道她所来为何,不由暗叹,他本想瞒着太后,却到底小看了太后的耳目之聪明。他露出一个苦笑,上前去接过竹语的手搀扶着太后坐下,“母后过来如何不乘肩辇?若无大事,使人来吩咐一声也就是了,您的身子哪经得起这样操劳?”

      太后却不肯就着他的手坐下,她直直盯着玄凌,质问道,“我若不来,我若不来,怕你就这么背着我将纯妃处置了吧?”

      “纯妃不贞之罪百死可以,如此羞辱,我赏她一个全尸已经是看在母后的面子上了,母后竟还要保她?”

      “纯妃可以死,却绝不能现在就死!既然已经说是宫女私通,那唯有先保住纯妃的性命才能不叫朱家女儿的名声毁尽!世人最爱传播野史,此时宫中传出私通,又有宫妃暴毙,岂不是坐实了一桩丑事?况且阿柔也算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她或许心软糊涂,却不至于不知廉耻,日后她便随我在佛堂礼佛,再不出去,可好?”太后心中也是十分的恼怒懊悔,这丑事说是不许外传,可当时恁多贵女,待其各自还家又岂能真的压下去,当初便不该允了柔则入宫,本以为一贤妻一美妾,谁晓得……然而朱家女遭人非议,先不说她同宜修这些已经出嫁的,那些尚待字闺中的岂不是要生生被人逼死,之前柔则为了入宫使得手段已经给朱氏女的闺誉抹了黑,而如今……

      太后愈想愈是惊怒,她为了叫玄凌无法言拒,弃辇步行一路匆匆而来,身上出了层汗,此时却都冷透了,让她开始不自觉的打起摆子,骨缝里一时也是又痛又痒,甚至片刻后连着肺腑间也开始有隐痛生发。

      看太后形销骨立模样,玄凌又如何说得出个“不”字,只得应下,好叫她坐下歇着,一边急宣太医来看诊。却见太后方一坐下,竟就向一旁倒去!

      #############

      太后病重,宫中人私底下都传说这是被罪妃朱氏气的,毕竟前脚朱氏被关入佛堂,后脚太后便倒下了,甚至连颐宁宫也不能回,唯恐出了殿外受了寒气,病情更急,干脆便将养在了仪元殿。皇上将东侧殿的主殿空给了太后,自己也干脆吃住坐卧于此,每日侍疾,未有断时。然而太后也未见好转,仍是昏昏沉沉躺着,有时疼得狠了梦里都叫出声来,只听得玄凌银牙咬断,恨不能千刀万剐了那祸首朱柔则。

      而玄凌心中还另有一番惊恐,却是在于前世今生的对比,太后本不该有此一劫的。若说是因为多了纯妃这一出腌臜事牵扯出她体内积郁的病气,却也说不通,虽然知道太后素来将朱家看得极重,重到有时玄凌都忍不住自问自己之于她是否也只是一个守住朱家富贵的棋子,但玄凌不信前世里周奕菏之死不及此事伤筋动骨。再说太后的身体他也是清楚地,虽存了病根,也只是肺经受损兼之不良于行,每年冬季好好保养也便是了,却绝不该如此之严重,玄凌并非完全不通药理,脉案他还是看得懂的,那上面分明是说太后已是沉疴难返之象,太医用药也不过尽人事听天命,拖日子罢了。

      一群庸医!玄凌几乎要气得将他们全拖出去斩了,只是还强压怒意问话道,“病因病理都未言明,朕敲你们是不稀罕那项上首级了!太后这病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如何突然就重成这般!”

      章弥心中亦是有苦难言,他何尝不奇怪,太后的病情一直控制的极好,之前突然毫无征兆的病情转重已经狠吓了太医院众人一通,好在施药针灸后也渐渐好了,可如今偏又这么没来由的倒下了,脉象里竟已是一副油尽灯枯之象!这症状实在十分诡奇,寒气侵体已不足以解释,怒极攻心也未免夸张,太后风里雨里走过来,多少阵仗都看过了,哪至于呢。偏又查不到其他根由,直叫太医院一干院判束手无策,到最后也只能满怀苦涩的跪倒为自己的无能请罪。

      玄凌一摔手,想着向四海征召的名医尚还未到,太后的身体也需要这些人看护,冷哼一声,只道姑且留他们一条性命。

      然而半月过去,各地名医陆续入宫,然而太后的身体却仍不见起色,此时玄凌整个人已如欲燃的爆竹一般,一点火星便能惹得他暴怒,叫人恨不能退避三舍,他一身玄色龙袍,却仿佛条择人而噬的乌蛇。他怎能不怒?!而这怒,源于他的惊怖,他不懂,他惶恐。他之前不是未曾发觉这一世的事情走向往往与他愿望相悖,可一切都还在他掌握之中能力之内,直到这一次太后病重,他方才如此清楚地认识到原来人的性命直如风中烛火,他纵然富有四海,却也不能叫那风停下,而更让他夙夜难眠的则是,这风向或许便是因他重活一世方才变了,方才如此强硬的要吹熄属于太后的那一盏烛火,那女人本该寿终正寝,可她就快要死了,因为她一手拉扯扶持起来的儿子。

      运道一念便可左右,然而命数之下,人间帝皇也如攘攘蚁辈,不能自主,无能为力。

      是否就因为他重活一世,搅乱了命数,活了周奕菏,用了顾氏父子,压了慕容之势,诛了前朝余孽,亡了世家命脉,于是就要取了他母后的性命?!那难道他只该毫不作为,任凭自己沿着那所谓的命数,带累着整个周家王朝走向衰亡的死路不成?!

      凭什么!凭什么!苍天何其不公!!!

      他不服。他如何能服。

      一切直到蜀中养蛊人入宫,他方有了一点希望。若是往日里他何其忌惮这些乡野毒夫,怎容得他们入宫,可如今却情势所迫下却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而所幸对于太后的病情,这些人终于能说出些东西来了。他们说,太后是中了蛊毒,蛊虫虫卵可以潜藏人体数十年之久,直到寄生之人接触到特定的药引,方会孵化继而分泌出毒来,寻常医者绝无法探测。然而他们又说,太后体弱,绝受不了两只蛊虫于体内斗法,于是以毒攻毒是不可能了,而每个人都有自己养蛊的法子,即便旁人晓得蛊的种类也解救不得,只能寻到施蛊之人太后才有救,而以太后如今的身子怕只能等十日之期。

      玄凌方提起些的心脏瞬间如坠深渊。依这人所言,蛊虫甚至可以一生不孵化,那施蛊之人的范围岂不太大,纵使蛊只能养在血肉里,离不得血气滋养太久,只有亲近之人方能有机会种蛊,怕也难在十日之内排查出祸首,那太后岂不……

      然而养蛊人又道,这蛊之一道起于蜀中,近及湖广闽粤浸多,下蛊者很可能祖上源自西南一带,可以此为据。

      而就在五日后,玄凌拿到初步的查探结果,打算将上面所罗列的人都关起来细审时,传来消息,颐宁宫里一名名唤灿锦的宫人自尽身亡,留下一封遗书,其上自陈身世,正是玄凌所要寻的那施蛊之人!

      玄凌闻讯先是目眦欲裂,继而命人将遗书呈上御览。那信纸不过薄薄一页,却仿似有千斤之重,几乎要挣脱他手,他一行行读下去,看的很慢很认真,像是要把每一个字都读透了看穿了吞下去,然而他吞不下去,有一些字卡在他的喉咙口让他无法喘息,只能兀自张合着嘴巴,而剩下的一些则钻进他眼里细小的血脉,仿佛要撑破他们,将眼里的素白统统沾染。

      看到最后,他眼角泛起一抹桃花色,能引出这般的嫣然艳质,也不知是因为眼睛太累,还是喉咙太紧,总不会是要哭了。他很清楚,他哭不出来。

      他阖上眼将身子整个的窝入椅内,仪态全无。他想,重生这一世究竟有何意义呢?莫非只是要再欣赏一次他绝望的丑态?或许再以后那个被他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男人也还是会被命数牵引着重回死路,再然后就轮到了他自己。他或许什么真正的转变也做不到……他还什么都没做到啊,可本能寿终正寝的母后已经被他害死了。

      当初是他偶然遭逢了承光宫里已然疯癫的祝修仪,发觉她竟知晓母妃给父皇下毒一事,惊奇之后忙不迭告与母妃,于是母妃令竹息出手除去了祝修仪,亦也埋下了祸根——祝修仪如何能知道这样隐秘的事情?她被锁深宫多少年自然不会还有多少耳目,这就只能说明她本身便对毒蛊一类旁门左道精通的很,而她正巧祖籍蜀中,所居承光宫也是当年她得宠时先帝为其修筑而成的,尽得南方蕴藉风流。

      而这宫中还有一个忠心于她的宫人名唤做灿锦,灿锦本就是祝婉埋在德阳殿的钉子,又与当时的琳妃身边两大陪嫁之一的竹语关系甚密,后来祝修仪遭难,她便使计调离德阳殿去了承光宫附近当差,而祝修仪死后她便一心要为故主复仇。正逢玄凌授意宜修整顿后宫,宫中人员调动极大,而竹语也并不介意将曾经的姐妹调回,灿锦便顺理成章的去到了颐宁宫,然而她资历太浅,太后身边实在挤不进去,她索性退上一步去服侍被太后接入宫中的玄清。

      比起毒蛊,蜀地更有名的则是它的锦绣与香料,灿锦掌管着玄清的衣服配饰,要做些手脚实在太容易不过,而玄清日日请安,刚好叫太后第一次病倒,而后灿锦向竹语自荐,为太后针灸推拿,虽是缓解了太后的寒症,却也是真正给她带来了性命之危!再然后玄清的香囊里便多了一味药引,可以引动太后体内的蛊毒,太后再无幸理。而大仇已报,又见养蛊之人入宫,她也对保全性命彻底失了希望,索性自我了断,亦不忘留书一封,陈明道理。

      方读罢信时,他想着要将那灿锦千刀万剐再曝尸三月,又想着要将玄清贬为庶人让他生不如死,可他也知道,最该死的是他自己:若非他将祝修仪之事告与母后,祝修仪本该在先帝大行之后身殉,而灿锦也不会恨上母后;也正是他说风就是雨的要整顿后宫,才让灿锦如此轻易的进了颐宁宫,有了害母后的机会;而他若当初没有因为沉湎旧事不可自拔闭门不出,早早的知道母后的病情,也可能灿锦根本就没有机会去为母后推拿……

      承认吧!就是你,害了生你养你的母后!若不是你这畜牲不如的混账不知因了什么缘故活转了,她本该享尽尊荣,本该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本该还有近三十年好活!可她现在就快要死了,像一朵花,分明花期未过,就被风雨打落枝头。

      他突然想到,是不是因为他护下了周奕菏,所以天命才叫这一切发生呢?若一命换一命,他去杀了他可好?

      而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冷冷地,“你莫犯疯症。”

      天下名医汇聚一堂使劲浑身解数也不过为太后延长了五日的寿命。十日之期不过转瞬,太后清醒的时候越来越短,也因此当她看到守在床边的玄凌形销骨立的模样,也就分外震惊。

      少年以前就很瘦,或许是因为急着蹿个子的缘故,好像是拉长了的麦秆一般,肤色也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但至少那时候他的肌肤还是饱满的,那时的少年眼神明亮,腰背挺得笔直,看着便十分精神。而现在他眼窝深陷,宽大繁复的锦衣仿佛胡乱的裹在一具骷髅上,脊背不知被什么无形的重担压弯了,眼里布满血丝,眼神浑浊晦暗——这是老人才该有的眼神,怎么会被按在她的孩子身上呢?

      她想,她大约不是一个好母亲。不然她怎么竟不知道,那个记忆中还天真固执的男孩儿是怎样一下子就长成那个冷淡自持的少年天子,而那个不动声色的年轻皇帝又是怎么突然成了这样憔悴的模样、有了这样苍老的眼神。他似乎没有什么特别欢喜或厌憎的东西,整个人仿佛一张绷的过紧的弓弦,被岁月过分的琢磨,然后不断锈蚀,从出生就在等着死去。

      为什么呢?她的凌儿还这样年轻啊,却有着那样苍凉的眼神。是她不该啊,她不该在他最需要关怀保护的时候忙着争权夺利阴谋算计,逼得他在本应该肆意天真的年纪就教他学着忍让克制,于是他总是不快活,却并不觉得自己不快活,还习以为常。

      她说,“凌儿,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要总逼得自己这样紧,没有谁能不犯错,皇帝也一样。你要学着让自己快活一点……答应娘亲,好么?”

      声音微弱,目光温柔。

      她很难得能清醒这样久,她自己也知道这该是回光返照。

      而玄凌伏在她唇旁,听得已然是泪如雨下。

      不要啊,不应该的啊……她还应该或许多许多年,看着他的孩子长大,看着他变老。这瞬间他有些恍惚,只觉得一切都不切实际的有些可笑。他似乎又回到了前一世太后驾崩的时候,那时候他虽然也觉得哀重莫拂,可或许是因为那是一场准备已久的死亡,并不似如今撕心裂肺。

      而如今,却是他害死了她,这个世上待他最好的女人,她到死都还要照顾他的心情,可他从来不是一个好儿子。他怨她背叛了先帝,他为她和周奕菏的私情耿耿于怀,他逆了她的意思硬是迎了朱柔则入宫为后,他为她太过看重家族而冷落朱门十几年……不过一个朱家,她所求不是权倾天下,不过是保全一个朱家,他却同她斤斤计较!

      他周玄凌两世为人,始终不配为人子。

      而女人已经合上了眼睫,面容沉静,唇角笑意安宁,若有好梦。仿佛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所有的病痛都远离了她,她的肌肤重新泛起了红晕,她被无以言喻的融融暖意所笼罩。这一生挫折磨难、爱恨嗔痴悉数为时光剥离,她恍惚间又回到小时候,她站在老家门口那株桉树下,抬起头叶子新绿,枝桠间漏下白芒,温柔的拂过脸颊。她听见有人唤她,回头,母亲抱着成瑞微笑,成瑞向她挥着小手,她想啊,她以后会不择手段的嫁到很好很好的人家,然后就保护好他们了。对呀,这才是她想保护的朱家,而不是那个埋葬了母亲一生卑微、又毁掉了她和成瑞幸福的朱家,可为什么一个执念想了一辈子,反而忘了初心呢?不过都不重要了,她终于可以放下了。

      她感到身子一轻,忽然四周云雾弥散,一切景色如水墨被洗去,那云雾拥簇着她,愈飞愈高。

      玄凌听见她说的最后两个字是,“别哭。”

      可他早已痛哭失声。

      #############

      周奕菏闻听太后薧逝,一时间竟是怔住了。他也晓得她的病情很重,不然玄凌也不会大失分寸,连召民间名医的法子都用上,他自己虽然要避嫌并未进宫,却也暗自帮忙从军中还有属地寻了些名医荐上,可他没想到,她就这么死了?

      而他听明白这句话后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不知道玄凌现在怎么样了。而后他又一次惊住,竟无法想象自己可以如此凉薄。那是他爱了近十几年的女人啊,她死了,他竟并不觉得如何难过,只是茫茫然的不知所措。

      或许是他并没那么爱她,他只是习惯了对她好;又或许是他觉得她活着其实比死还不快活。其实他知道的,她在后来已经爱上了皇兄,这并不稀奇,她同他同床共枕,为他生儿育女,替他打理后宫,怎么会没有情分,即使她同时也鄙夷他的出尔反尔,可怜他的懦弱猜忌,她从不掩饰。可喜欢一个人本就该是连缺点都安之若素。她和玄凌一样,即使心中揣着一个人舍不得放下宁可自己受伤,然而待到关键时候他们总还是会舍下。于是她杀了皇兄,如果需要,她也会这样杀了他周奕菏。

      他恍惚间似乎又看见那个绿裙子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俏生生的扬起一张脸,笑得毫无阴霾,让那有些咄咄逼人的美貌突然温若春水。她就这样冲他笑了一笑,然后提起裙摆转身跑走了。

      他想,十九年前的某一天,他或许在军营操练,或许在同天保密谈,而她在相隔千里的京都,乘着马车被送入了那高高的宫墙,就在那一天,他一无所觉的时候,她丢掉了这笑容。而她如今又把它找了回来,真好。

      他又想起来玄凌,那个孩子总在他面前做出一副乖巧无害模样,仿佛这样就能扮演出一个没有棱角也没有攻击性的玄凌来,让他好放下心防把他牵进去。他大概以后很久都无法自在快活的笑了。

      ######

      这是数日来周奕菏第一次看见玄凌,玄凌一直没有传召过他,他想玄凌大概也希望能自己好好静一静吧,便不曾凑上去,当然,他不否认他也的确不是那么想入宫,一想到那紫奥城里如今躺着谁的尸首,他便觉得烦闷。

      于是从太后病倒开始,直到今日众臣灵前吊唁,他才终于见到了他。可他没想到只这短短几十日,玄凌竟就能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他披着麻衣,白色的衣料愈发衬出他肤色泛着不健康的黄,小小的脸瘦的下巴颌尖尖,两颊凹陷,于是这鼻梁就显得格外挺,眼睛也显得分外大,大的有些瘆人。

      之后是小殓七日。玄凌始终于灵前跪祭,不眠不休,粒米未进,终究于第三日昏倒。待醒来时他第一眼便看见周奕菏的脸,他视线有些模糊,看他的轮廓也看不大清楚,一时间竟觉得有些陌生了。大抵是太久没睡了,他想。唯有他在的时候自己才能入睡而不为梦魇所扰,这不能不说是个讽刺,玄凌低低的叹了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不必劝我了,给我弄些粥来喝,我总要支持到母后下葬的。”

      周奕菏微微皱起眉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到底还是一言不发的出去了。玄凌实在累得很,之前几日他仿佛被条看不见的绳子吊着脖子,始终没法放松下来,而这一睡就仿佛将那条绳子解开了,他一下子松懈起来,多少疲惫密密麻麻的涌上来,他又闭上了眼。

      周奕菏端着粥回来时就看见他安静的过分的睡颜。他下巴上冒出来一点泛青的胡茬,让这张小面孔愈发的颓然可怜,烛火跳脱,在他鼻翼打落阴影。周奕菏将粥放在旁边,然后坐到了塌沿儿,伸出手指仔细的描着他的眉毛,又替他将散落的碎发挽到耳后。

      他到底是栽了,对这个人啊,原来并不是他一直自以为的一点舍不得,而是一点也割舍不得。事到如今,又何必嘴硬。看见玄凌昏倒的瞬间,他感觉到了多年未有的恐慌,只要一想到这少年也可能就那么倒在这座城墙里再也站不起身,他那双握惯刀剑的手竟不能自制的颤抖了起来。他已经压抑了多少年,要像林师教的那样,对得起世俗道标,无愧于人间大义,他很努力的去做,可他其实也自知,他并不是那样的英雄,他只是个自私鬼,任性地、偏执地横行世间,他和天保其实是一样的人,所以小时候都不愿同对方玩,所以长大了只能彼此冷淡无法相互取暖。

      就随心一回又能如何呢?什么伦|理道德,什么世俗眼光,都他*的放*!他想为自己活一回,他想守在这个少年身边,他想再试着去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他又碍着谁了?!这世上谁也没资格管他了,所以他自己管自己就好。

      周奕菏有些恶狠狠的攥了攥拳头,然后又蓦然柔和了面色,将玄凌推醒,递给他碗。玄凌木木的睁开眼,深色茫然,而后略迷了眼很用力的看他,看了很久,黑黢黢的眸子,幽幽的透着点儿冷意,让周奕菏觉得不大对头,可心里更多的还是心疼——他这样悲伤。

      周奕菏伸出没有端碗的那只手,将少年环住。玄凌身子微微一僵,而后柔软了下来,他将头抵在他胸口。

      昭成太后灵柩发于太极殿,群臣百官陪位,黄门鼓吹三通,鸣钟鼓,天子举哀。女侍史官三百人皆著素,参以白素,引棺挽歌,下殿就车,黄门宦者引以出宫省。

      迁柩后帝大恸,数日不起。复朝后第一道旨意即着时任兵部尚书的梁王周奕菏至雁鸣关督军。

      周奕菏接旨后不知该作何表情,便只有冷笑,他曾想远避却苦于心中不忍,终究未能成行,如今玄凌却是替他做了决定,甚善!

      同旨意同到的还有各类赏赐,从伤药到茶叶再到绸缎,份量足够他在边关待到老死。周奕菏想他很该感谢皇上的体贴周到,何止,他简直已经受宠若惊!他将那小小瓷瓶装着的伤药打开轻嗅,而后连连颔首,继而狂笑,“好药!好药!可让我放开手战个痛快!”

      卷五·【九州阔·人心锌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悲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