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情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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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紫奥城里每年都是一样情景，纵然人员往来不休，却始终泛着一股沉沉暮气，人住在其中，似乎也要被这庄严压抑着不能呼吸。朱成璧有时候觉得在宫中的日子很漫长，漫长到一天像一年那样难熬，可有时候她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似乎只一瞬间，人就老了。
先帝还在时她同舒贵妃交好，自然也常见到这位舒贵妃所出的皇六子，只是彼时这孩子千娇万宠，眉眼间自然有一种无拘无束的自在，而这一次，这孩子却已然不再是以前那样无忧无虑的模样，从他行止间的拘谨，显然他已经被告诉过，这紫奥城不再是他同他的父皇母妃一起的那个家了。
还记得她每每见到玄清都觉得心酸，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她的玄凌，明明都是一样留着周家血脉的皇子，可她的凌儿却要活的谨小慎微。而如今风水轮流转，她却并不曾感到一丝痛快，只有无尽的怅然。在心里叹了一声，她笑着将玄清招到了身边问起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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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早朝方罢，周奕菏照惯例随玄凌去了御书房，见玄凌在西侧殿坐定不再动弹，似乎不打算去颐宁宫请安，他心下奇怪，只是不方便开口问，想想也就搁下不管，又转到屏风后的软榻上打算小睡一会儿。结果闭了眼只听得外头拿笔搁笔衣袖窸窣声，又片刻，脚步声忽远忽近，显然少年在来回踱步。周奕菏睁开眼，“小玄凌，这是怎么了？”
脚步声停了片刻，而后直向他而来，他便看见玄凌面色不怎么好看，烦躁几乎浮于表面，可又似乎并非恼怒，更多却像是在赌气一样。周奕菏向塌内一边挪了挪，也并不起身，只是仰躺着伸手去拉着玄凌的胳膊，将他扯到自己身旁侧坐着。
他这动作不过随心而为，顺手罢了，可感受到衣衫下那一管脉搏后却又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别扭来，只是见玄凌不过微一怔便随着自己的力道近前来，这般的乖顺，倒教他不好将他推远了。
玄凌坐下后垂着眼，也并不说话，只是捡起周奕菏一绺头发，拿发梢拨弄头发主人的手指。周奕菏被他弄得微痒，便抓住作怪的手将他手指一根根掰开。
这动作温柔却强势，还透着不自觉的亲近，玄凌并不反抗，只是奇怪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容易由着人左右，然而顷刻他又了然，这不过因为是眼前这个人罢了。因为是他，所以来硬的无用，只能诱哄着他一点点“侵入”自己的领地，直到自己能将他的世界整个的包围起来，这样他就只能面对自己的感情了。他已经无路可逃。玄凌觉得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皇叔，我心里不痛快。玄清进宫了，我不痛快，我知道我该去看他，该去表演一番兄友弟恭，可我不愿意……我宁可去捧着玄济那厮也不愿意把我的关心浪费在他那样人身上。”玄凌终于开口了，然而他又很快的无话可说，他无法说出痛恨玄清的理由，那是他身上最大的秘密。
玄清曾经是他成长路上的阴霾。从玄清出生，他就被教导着要避让，在此之前无论是面对皇长子玄洵，还是贵为玉厄夫人之子的玄济，他都从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可直到玄清出现，他才发现原来父子之间可以是这样亲近的，原来他那高高在上的父皇可以只为幼儿的一个翻身就龙颜大悦，原来……原来有的人天生就可以得到你不敢奢望的一切，而不需要付出任何努力。
不过后来他慢慢也就看开了，当一再失望后就学会了不再期望，当有了代替者就能够挪开目光，当执掌天下就再不会拘泥于幼时的一点点憧憬。而作为胜者的他，也并没有忘记和玄清一同长大的情谊，他自问待他仁至义尽，几个兄弟里唯有他能时时被召见，唯有他始终长在宫里甚至直到出宫建府他在宫内的寝宫都仍留着。要知道不被重视的皇亲不过是一掊土，尤其他还是摆夷罪女之子，并无母族支持，若不是玄凌和太后时时提起，他的日子或许就同玄汾一样……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玄清他能毫无顾忌的同他的嫂子通奸！罔顾人伦，无视道德，甚至为了那个女人意图逼宫！自己哪里对不起他！玄凌只要一想到自己前生死状，便觉恨意惊心，竖子杀之可也！只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周奕菏轻易便能看见少年眼里深刻的狠戾，简直像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想到这里他突然忆起自己才是同他有杀父之仇的人，咳咳，跑题了。那么玄清究竟哪里惹着了他？周奕菏对玄清印象不深，对于不相干的人他向来懒得费心，只记得是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如今不过七八岁吧？那么小的孩子能犯下什么事儿让玄凌动了杀心呢？周奕菏知道玄凌气量不大，但也不至于小到容不下一个稚童，自己今天还能好好的站在这里便是证据，玄清总不会比自己大逆不道。
可玄凌显然已是恨极了，他眼里的阴霾下似乎还有着怨恨与恐惧，仿佛看见了地狱。周奕菏记得一年前他回宫见到玄凌时也是这样的眼神，难以想象的苍凉和悲愤激荡于眸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究竟要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才能有着这样超越年纪的眼神？而显然的，这份痛苦里有玄清的一份功劳。
并不像一年前那样心中只是好奇探究，周奕菏发现自己如今竟有些心疼，不，是很心疼。他已经不想深究玄凌的恨意从何而来，何必拨开伤口去看它的纵深宽窄再推断造成它的是哪一种刀兵呢？他只会先安抚玄凌的烦躁，然后同玄凌一起厌恶玄清。他抬手抽出玄凌发上的簪子，再脱去束发的高冠，任那一头青丝散下，然后用手指替他通起头发。
“我一点都不想接他进来住，可又不能就让他长在外头。”玄凌索性倚在周奕菏身上，闷闷说道。
接玄清入宫在太后膝下抚养，既是加恩，也是看管，毕竟若是养出个心向异族的王爷来可不好，更何况玄清到底是个男孩儿，养在女冠里算个什么事儿。
“不想见就不要见，他算是个什么人物，也值得你这样自苦。”周奕菏温声安抚，“只当是养只小猫小狗陪太后解闷儿的吧。”
玄凌到底被他这话给逗笑了，一个翻身支肘低头看他，“要不然我把玄汾也送你解个闷儿如何？”说完便后悔了。
周奕菏那里敢接他这话，玄汾要是真过继到他膝下反倒是害了那孩子，只是弹一下玄凌的额头，“你倒是真把自己兄弟当成小猫小狗了？！”便见玄凌闻言偷偷松了口气，显然刚才那话也不过是头脑一时发热，心下不由发笑。
玄凌再不说这话题，只把话头转到政事上，只是多半都是他在讲，周奕菏只阖眼听着，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捐格入考”之策已经吏部、户部、礼部众人完善，开始落实，借此机会玄凌又提拔了几个新科进士，说着又讲到那新科的状元与榜眼身上去了，“我倒是愿意给那些寒士出身的晋身之机，可惜寒士出身者到底不如世家底蕴深厚，深谙官场之道。只会做锦绣文章有什么用，我要的是能做实事儿的人！我当初还特意选了个笔法颇有格局的做榜首，瞧着该是个懂得经营的，结果为人处世也不过尔尔，至今也没有上司举荐自然更没机会办什么要紧差事，皇叔你说我连他的名字都看不到又如何提拔他？！”
周奕菏难得开口道，“寒士出身既无名师引荐也无钱财打点，又被世家子弟所不喜，官场上应酬活动本就天然输了那些有家族依仗者一筹，这也是难免的。玄凌你却是要求他一步登天今日下场明日便做出番大事来，哪里有这样简单的？”
玄凌哼了声，“他做不到总有人能做到，天下之大，我总不会缺做事的人。”
这是觉得自己的信重被辜负了？周奕菏不由失笑。他哪里知道玄凌这是重生一遭，两世里难得有了豪情壮志要整顿天下，自然急于见到些成果，何况这重生的机遇总叫他觉得不踏实，有今生没来世的，结果到如今心腹大臣都未能凑够数，哪能不恼呢？于是他只是温声缓道，“玄凌你在心急些什么，你才十四岁。”
玄凌沉默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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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固然是天子脚下、繁华盛地，难免也有穷愁潦倒之人、荒僻破败之处。而这样地方突然来一辆双驾马车，无疑是引人注目的。只见那马车在一扇大门前停下，走下个袅袅婷婷的少妇，一身锦绣，好生富贵模样！她由着下人搀扶着，慢悠悠便进了那门去。
周围便有人认出那是朱家发迹前的老宅，荒废了好久，几月前却突然又有了人烟，只是少见人出入，约莫是犯了事儿的女眷被遣了来“静养”的，此时又见这妇人进了去，众人都自有一番猜测。
朱夫人在这旧宅里已住了四月有余。且不说生活起居比起往日里差了多少，光是几个惯使的大丫鬟都不在身旁，没个人说话也无法探听外面消息，就让她很受不了，身旁除了几个粗使妇人并看门家丁，便再无他人，而她又自然是不屑同这些卑贱之人言语的，便几乎成了聋子哑巴也似。这些日子闷得发慌，她竟只能靠想着什么时候女儿在宫内出头了，朱成玮自然是要来赔礼道歉的，而自己届时又该如何拿捏着分寸收拾他一番以充作安慰，才好受些。
这一日听说有人求见，她只道是朱成玮终于良心发现要接她回去了，出去却见是柳姨娘，她一眼望过去便有些发怔。这柳姨娘是她当年的陪嫁丫鬟之一，当初为了压那个贱人方才抬举的，倒也受宠了一段日子，之后不小心落了胎，便再不敢轻狂，时时随侍她左右，活死人一般，教朱夫人也懒得再在其身上费心思了。可今日，这贱婢竟穿的这般神彩辉煌，这几近于正红的颜色也是她配穿的！
“我不在府里几日你就敢穿红？！柳儿你胆子见长啊！”朱夫人坐下冷冷喝道。
那柳姨娘却是笑颜如花，“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啊，夫人您如今不在府里坐镇，三夫人又去了许多年，这府里的人情往来一下子都落在我身上，穿的自然也该郑重些的，夫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她措辞语气都是十足的卑微，面上的神色却全不是那一回事儿。
“三夫人？！哪来的三夫人！”朱夫人皱紧了眉，心里却已经有了些不妙预想，只是……
她只觉得眼前景色忽远忽近，眼眶也突然沉了起来。
“哎哟，瞧我这记性，夫人您圣旨下来的当天就被送回了老宅，自然不会知道，老爷已经将孟妹妹扶为平妻了，当然，现在该称呼三夫人了，毕竟三夫人生下了一国之母，孕育有功自然当奖的不是？”柳姨娘笑的更快活了，眼里都笑出了泪来。
朱夫人的面色陡然苍白如金纸，她猛地站了起来，没站稳，便又重重跌回了椅子上，再没有之前雍容的气派，只余狼狈。保养精致的指甲深深嵌在掌心，一时间房间里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并着柳姨娘细细的笑声，这声音回荡在阴暗破败的大厅中，很有些阴森鬼魅。
朱夫人有些茫然的摇着头，似乎突然就老了，似乎突然就瞎了，眼里再没有焦点，只是不断地抖着嘴唇，“不会的，你这贱婢一定是在骗我，怎么可能，老爷不会那么糊涂的……”
柳姨娘就那么冷冷的、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的濒临崩溃，眼里的快意与恶毒几乎要凝成实质烧成灰黑色的火。她笑她哭，她得意她失落，她满身华彩，她一生卑微。她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手，笑的爽利，“对了，婢子还忘了，此行其实主要还是为了告诉夫人一个秘密呢！这些年婢子瞒着夫人实在是好生不安，如今实在是捱不住良心逼迫，这才下定决心开口呢。”
“……你、你要说什么？哈，我怎么会想要听你这贱婢的信口开河呢？你一定是在骗我的……呵哈”朱夫人神经质的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断续，干枯如枭叫。
“若我一生里只有一句真话，那一定是接下来这句了……婢子怎么敢骗夫人您呢？”她收起了笑容，脸上的嘲讽恶意再无遮挡，“夫人您就不曾奇怪过么？您和老爷都不是多标致的人物，怎么就能生出大小姐那般绝色的女儿来呢？您细想想看是不是，大小姐她长得既不像夫人您也不像老爷呢！其实当年夫人您生下的……”
朱夫人突然瞪圆了双眼，狠狠地望过去，“你闭嘴！”
柳姨娘被她吓得一顿，随即用更加悠扬的语调将剩下的言语娓娓道来，“其实当年夫人您生下的本是位公子呢，可是当初婢子便因为喝下夫人您给的避子汤坏了身子坐不住胎，白白折了一个哥儿，夫人您的孩子怎么可以生下来呢？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夫人您是大家闺秀，定然是再明白不过的了，所以我啊，就把那个孩子闷死了……小小的孩子，肉肉的，我捂住他的嘴，他没什么力气挣扎，就那么慢慢憋紫了脸，手脚时不时的颤一下……”
朱夫人终于崩溃了，她开始哭叫，继而哀求，“别说了……你别说了，都是假的，我不信……”但这只说明她已经开始相信了。她想站起来扑过去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巴撕烂，可她连动一下的气力都没有了。
这样一种从心底深处泛起的无力感。仿佛宿命的悲叹。
“然后我就把那个从流莺手里买来的女孩子留在了府里，她一点点长大，多么好看，花骨朵一般鲜嫩，夫人您的孩子如何能这样好看呢，所以说夫人您该感谢我的。我就看着夫人您把你一生的遗憾都变成期望寄托在这个女孩子身上，您要教她唱歌跳舞，琴棋书画，您要她能让天下的男人俯首，仿佛这样您就不再是那个出嫁后丈夫轻易不肯来您房里的可怜女人了……”
朱夫人委顿在椅子里，一言不发。
而柳姨娘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得意，她突然不想再在这个女人面前多呆一刹那，她转身。从屋里到屋外那短短的十几步，仿佛已经走完了她的一生。
曾经那个年轻鲜艳的俏丫鬟，和陪嫁的管事儿子互许终身，姑娘也允了他们的婚事，只说等她在朱府站稳脚跟就送她风光出嫁。可是姑娘和姑爷始终不亲近，姑爷凭着他在宫中的妹妹扶摇直上，又要纳妾了，为了打压那个新进门的姨娘，姑娘就这么将她推了上去，摆一席酒，她就穿着粉红衫子被送到了姑爷的床上，姑爷成了老爷，姑娘成了夫人，而她成了朱府里的柳姨娘。然后，夫人的避子汤药坏了她的身子，她的孩子也没了，就在这时有人找上了她，要她换掉夫人的孩子，她为什么不答应呢？不过她没有杀了那个孩子，不然她同夫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她只是把那个孩子扔到了这里，对，就是这条街，夫人一定不会知道，这些令她鄙夷的下等人里可能有一个就是她的亲生儿子呢！
她终于走到了阳光下，光束中灰尘载沉载浮，可她又似乎从来都没能走出阴影里。从答应了那人的提议，不，从她被夫人送上了老爷的床起，她就一直活在漫漫的长夜里。
夜永时分，三毒长蕴。
她多么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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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清有些忐忑的坐在椅上，看着跪了一地的宫人，努力让自己的话语有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你们先起来吧，灿锦姑姑是吧，以后这些伺候的人就交给你了，姑姑你是太后派来的，想来定是最周全不过了。”
相貌平平的女人笑起来，“是，殿下，灿锦定当竭尽全力，不叫殿下失望，也不丢了太后的脸面。”
玄清本能的觉得这话有些地方古怪，却又说不清究竟哪里不妥，最终只是“嗯”了一声。他再一次默念进宫前母妃叮嘱自己的话——少说、少做，只学诗、不读史……亲近皇兄，小心太后。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情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