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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扶摇青云非所愿(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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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来时,含星正在翻看内务府呈上的缎子,不知外面那些负责买办的臣工都在想些什么,所呈之物都是富贵荣华、福寿万年、松龄鹤寿之类的花纹,含星尚未到而立之年,虽顶着一个太后的头衔,穿上这样的花纹也会看起来格外老气。
见皇帝进了门,含星笑着看他行完了礼,才一招手:“沅儿,来,看看母后穿什么好看?”梁沅走到了桌前,看看那些铺了一桌子的布匹,再抬头看看含星身上那件妃色裙衫,摇头道:“母后还是穿身上这件好看。”
含星笑着一推手,对躬身候在一边的内侍道:“听到皇帝的话了么?拿走吧。”说完携了梁沅的手去一边叙话。
平日梁沅来,含星与他的对话不过是问问身体,问问饮食,问问学业,再嘱咐几句需听师傅的话需听摄政王的话而已,今日含星倒都没提这些,只是拉着梁沅的手看他小小手掌上练习弓马磨出的茧子:“皇帝就要九岁了是么?”
梁沅点头,含星看看他,想起自己的弟弟,梦郎九岁的时候下了学,从外面冲进内堂里来,嘴里一个劲嚷嚷着热,大呼小叫让丫鬟给自己倒酸梅汤,母亲慈爱的将他揽在身前,用帕子替他拭汗,嘴里却教训着:“怎么这么没规矩,不好好走路也不好好说话。”
含星笑说:“梦郎才九岁,哪能像个老学究似的,若真像个老学究我就不喜欢他了。”
如今看看梁沅,九岁的孩子像足了老学究,总是竭力板着脸端出帝王的架子,这会天冷,穿的又厚,衬得那张小脸越发严肃。含星看看梁沅的衣服,不由自主的笑出来,方才梁沅还嫌弃内务府选给自己的布料不好,此时看看,梁沅的衣料按着皇帝的规制,把一个小孩子打扮得老气横秋,一样也是那么不合适。
“皇帝还小呢。”含星浅浅一笑,梁沅却皱了眉:“朕不小!”
“好,不小。”含星笑得更开心:“你叔王也是觉得你不小了,前几日列了单子,要为你点选侍读的人了,如今人选已经决定,等皇帝千秋节过了他们就来。”
说起要来人陪伴,梁沅的眼睛一亮,到底还是孩子,深宫中憋着,就缺同龄的孩子玩耍。
“皇帝要勤读书,别让这些侍读的孩子比了下去。”含星嘱咐一句,梁沅答应一声,小手因心情激动有些按捺不住。
“伴读的男孩子都是极好的,皇帝可以与他们一起读书骑射,有人陪着自然也更上进些,那些女孩子母后倒要嘱咐你两句......”含星说着,梁沅的表情却显露出超出年龄的了然:“母后不必担忧,皇儿绝不会耽于女色。”
九岁的孩子说出“女色”二字,含星哑然后忍俊不禁,周围的宫人也皆掩口:“好,这话对,但是母后不是要嘱咐你这句。”
梁沅一愣,含星从容道:“那些女孩子,皇帝若是喜欢,将来大可以个个都娶回来,若是不喜欢,也千万莫要言辞太过严厉,她们都是臣工的后代,皇帝需要她们的父兄尽忠报效这是其一;其二,女子的心思最是刁钻,皇帝越是琢磨她们的心思,她们便越是放肆,因此皇帝千万记住,哪怕再喜爱一个女子,也不能丢了皇帝的尊严气度。”
梁沅听着,似懂非懂,却又似醍醐灌顶,茫茫然点头称是,眼神里却是极复杂,有对含星的敬佩,也有对含星的猜疑。
新帝千秋节,宫里城里都张灯结彩庆祝,白日有百戏庙会,晚上有烟火杂耍,宫里开了宴席大宴群臣,含星端坐在内殿的正中接受命妇们的朝拜,山呼之声震耳欲聋,含星冷眼看下去,只觉得大殿里满眼乌烟瘴气,每个人的脸都是那么狰狞虚伪。
吃一回酒,含星推说更衣,趁女先生正说书时悄悄到后殿去,只留春桃伺候左右。后殿燃着地龙,热气加上酒气令含星觉得脑子发涨,令春桃推开窗户透气,窗子一开,立刻现出一轮明月照耀之下的一片雪地,正红的宫灯辉映之下,外面竟似比屋里还要亮堂。
含星起身走到窗前,扶着窗棂看出去,疏疏几棵光秃秃的树立在雪地里,满地白茫茫的雪尚未及清扫,平平整整还闪烁着光芒。
想起从前在家里时,自己的院子里种了三棵梨树,下雪的时候梨树也是光秃秃的,黝黑的树干落上晶莹的雪片,趁着下人还没扫去院子里的积雪,含星便穿着棉鞋跑出去,在雪地里留下一溜清晰的脚印。一边踩一边盘算着要在院子里踩出个什么花样,用脚一下一下一边踩一边转,最后踩出一朵花的形状......
往日不再,最怕的就是回忆。
春桃在含星身后轻轻的问:“太后?”
“你说我老了么?”含星抬手,轻轻抚上自己的眉角,未及而立之年,受着众人山呼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谁敢活千岁,千岁之后岂不是变成老妖怪?身上这些老气横秋的衣衫虽然尊贵,可到底还是下面拜服的那些命妇穿的更美一些。
“太后怎么会老?”春桃赔笑。
“十年冷宫,还能不老?”含星轻笑。
“太后守得云开见月明。”春桃急忙接上。
守得云开见月明?大抵在众人眼中,这便是一个女人一辈子的最高境界了。
含星探头望望外面:“还不够明。”
窗外的月色和雪景让含星心念大动,大约是饮过酒的缘故,含星终于还是没能按捺住出去踩踩雪地的心情,举步到了门口:“哀家出去走走。”
“太后,外面冷。”春桃苦劝不住,只能为含星披上貂皮斗篷,自己打了一把雨伞拎着一盏宫灯跟出来,含星回头看到,无奈:“这样好的月下雪景,你竟然点灯出来,岂不是可惜?”
春桃苦笑:“奴婢是个俗人。”
脚上的棉鞋是绣花千层底,每层之间刷了浆又填了香粉,棉线绣出密密匝匝的繁复花纹,鞋底挺括却又贴合,一脚踩进雪里,咯吱作响之余还能感觉到足心处厚实的雪隔着。一步一步走出去,行至院子里那棵树下,含星回头,看到身后留下的并非足印,而是一道模糊的痕迹——身上斗篷太长,拖在身后将足印都扫去了。
从前听家里的老奴婢讲狐狸精的故事,都说狐狸这东西极精明,冬日行于雪地上,会用长尾在身后扫去足印,这样便不会被人发现行迹,当时听来只觉得好玩有趣,此时看到,心里微微一动。
“太后,外面冷,咱们还是回去吧,何况前面还有命妇们等着呢!”春桃干着急,含星却伸手扯掉了斗篷:“这样好的雪,我可要好好欣赏,春桃,哀家命你击节,哀家要舒活舒活筋骨。”
春桃大急,含星却已经轻伶伶的一跃而起,旋得几下,在月下翩然起舞。虽然没有春桃击节伴奏,可是那舞却丝毫不见凌乱,自有章法别有风韵。
“春桃,太后醉了,扶太后回去休息,派人去请乌兰太妃代为宴客。”梁炅忍无可忍,终于从廊下走出来,含星站定从容的看着他,任由春桃将斗篷再次系在自己身上,待穿戴好了,春桃几近恳求:“太后,咱们回去把,这里冷,会生病的。”
“嗯。”含星一点头,春桃只觉得如蒙大赦,搀扶着含星朝外走。梁炅始终没动,站在廊下冷冷的看着含星,二人擦肩之时,含星陡然抬头一笑,飞快的说了一句话,声如蚊呐,连近旁的春桃都未听清,梁炅的脸色却变了变。
“芙蓉陵霜荣,秋容故尚好。”
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
芙蓉陵霜荣,秋容故尚好。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
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碧玉小家女,不敢贵德攀。
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
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
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梁炅愣了半天,不知她陡然念出这句话是要提十年前那一夜“碧玉破瓜时”还是想说“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亦或者是“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心猿意马,百感交集,直愣得身上都凉了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