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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命定或偶遇(1) ...

  •   将遮光板往上拉,从飞机内的小窗口往外看去,耸翠的山峦在如飘絮的白云底下变得渺小。明知载着旅客的飞机飞不出地球,却似乎离蓝天白云更近了。她自然懂得,始终隔着一块玻璃,这是痴人触摸不到的梦。

      很小的时候,不知以谁为楷模,养成了喜欢靠窗的习惯。不论是坐在班级的座位上,或是坐公车、火车还是飞机,只要看得见蓝天或听得见风吟,不管天气如何恶劣,她都会选择临窗而坐。

      温煦坐在36K的位置,右手边是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小男孩的旁边则坐着一位和他有关系的五十来岁的女人。红棕色短发的女人从入座以来就不断安抚着小男孩,手指在他的背上轻轻地自上而下地拍着,似乎希望他快点入睡。

      温煦想,小男孩应该是因为恐高,而显得不安。是以,从随身携带的手挎包里拿出一颗包装精致,小巧玲珑的糖果递给小男孩。

      “小朋友,要吃糖果么?”

      小男孩侧身,扬起头,好奇地打量将放了糖果的手掌伸向他眼前的阿姨。乌黑的长发绾在耳朵后,静静披在肩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眼波如画。

      然而自小被教育不能随手拿陌生人的东西的小男孩,颇为水灵的眼睛里有仍然带着一丝怯意,他沉默着低下头,看了看糖果,咬着下唇,摇摇头。

      “谢谢,我孙子坐飞机时若是吃东西,胃会不舒服的。”这个年纪的人大多看起来慈眉善目,她颇为礼貌地谢绝了。

      温煦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了,她尴尬地笑了笑,收回手,就着前座位后配备的视听娱乐系统,听起音乐来了。

      习惯了阮黎听歌的习惯后,温煦也时常重复听着单曲,耳边Eels用他独特的嗓音唱着《I need some sleep》。正当疲惫感涌上来之际,昏昏欲睡中的她感到有什么粘稠的东西滴落在她的手背上,有些温热感,有些粘稠,往下滑落。

      “呃……”

      她清醒过来,扫了一眼手背,转过头往男孩的位置看去,很快便明白过来。

      小男孩黑黑的脑袋瓜子低着,手中拽着女人刚递过的袋子呕吐着,前额的发梢都汗湿了。她用左手取下耳朵上的耳麦,并从包里抽出纸巾,覆盖在右手背上。

      “这位小姐,真的很抱歉,你知道从法国到香港的路途很漫长的,我舍不得孙子不吃东西。”中年女人一边用纸巾给孙子擦着秽物,一边解开他的安全带。

      “没事的。您快带他去卫生间处理下吧。”温煦笑笑,低头看着自己的外套被弄脏了一片,还有牛仔裤上也有痕迹,自己的座位上以及地毯上都有了秽物。还是先清理下自己身上的吧,这么想着,随后也解了安全带,往另一个卫生间走去。

      温煦脱了外套,搭在胳膊上,右腿上有着一摊水迹,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刚好遇上手里端着热水壶给乘客添水的乘务员从她身边走过,她颇为尴尬地问,“Excuse me, can you help me to clean my seat dirtied by vomit?”

      也不知是否因祸得福,空姐却带她到头等舱入座。她谢过热诚服务的空姐,又要了一个袋子把脏衣服装在里面。

      不经意的一撇,就使得即将入座的温煦有种惊鸿一瞥的感觉。隔着过道的左手边是一个穿着V领针织开衫的男子,他带着茶红色的墨镜,头轻侧着倚在椅背上,露出墨镜下高挺的鼻翼以及浅绛色的薄唇。

      也许他在小憩。温煦轻手轻脚地入座,不想惊扰到他。

      尽管头等舱的空间很大,但是温煦入座发出的声音仍然传到了身旁的男子。男子好看的下颚微微动了一下,碰到里面的灰色丝光棉衬衫,秀气的眉轻轻蹙起,而后又平复了。温煦重新绑好安全带,合上眼,被刚才的事情一搅,消失的睡意又回来了。

      “阿嚏。”没有外套,感到空气中传来的一丝丝凉意,她从迷离的状态下清醒过来。头等舱的空调十足,早前就浏览到一些已经搭乘过国泰航空的乘客,在Facebook或是点评网站上评论空调温度过低。果然,百闻不如亲身感受。眯眼不过十来分钟,就被冷醒。可谁让之前空姐要给她毯子的时候,她婉拒了呢?此刻,她抱着手臂,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问空姐那张毯子。

      “不介意的话,穿上。”

      温煦一转头,就发现了身旁的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清醒,脱了针织的开衫外套隔着过道递给她。她盯着衣服,好奇地抬眼看他的脸。男人仍然带着墨镜,单薄的红唇轻启,微笑着望着她。

      温煦立刻想到了三月里的暖阳。她会心一笑,尽管眼前的男人是出于一番好意,但是拿人手短,二十多年在中国根深蒂固的社会价值观导向下,她还是打算拒绝。

      “如果是担心我会冷的话,大可不必。”似乎看出温煦的疑虑,他又补充道。

      “那谢谢了。”温煦取过衣服,一边微笑着看着他,一边将针织衫披在肩上,领口处有了遮盖,连胸口似乎都有了温暖。

      姬倾看着侧面只露出秀气鼻尖的温煦,心想这是第二次见面了。然在温煦看来,她忘了他曾经在她的偶然中存在过,此后的日子里,她也一直固执地认为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一个不知姓名,长相俊美的男子因为她冷,而慷慨地借衣服给她。

      “你……”披着陌生人的衣服让温煦心或多或少有些不自在,似乎该说什么。她尝试这开口,最终还是没能形成句子。她一直以来都是个不擅长主动与人搭讪的人。

      “姬倾。你呢?”纤长指骨的手指触及墨镜的框,淡粉色的指甲在他的白面黑发中中尤为醒目,拇指和食指一扣,顺势摘下墨镜。

      温煦的目光一直是盯着他的动作的,以至于当墨镜揭开的一瞬间,她毫无防备地撞进了一双凉霏淼淼的眼里。他的肤色白皙,脸庞异常秀丽,虽是单眼皮,却不小,眼角微微上翘,显得狭长。对上温煦好奇的目光时,嘴角上扬,笑及眼角,忽如霁色中涟漪荡漾的池水。

      温煦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明了他说的是他的名字。“季温煦。霸王别姬的姬?”温煦有些好奇地反问。

      “恩,倾国倾城的倾。”姬倾笑着点头,眉眼舒展。

      “呵呵。若夫丽色妖容,高才美辞,貌足倾城,言以乱国,此乃兰形棘心,玉曜瓦质,在邦必危,在家必亡。”温煦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脑海里忽而就出现了那个人。他的好看和姬倾的好看是南辕北辙的,但是曾经他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兰形棘心。

      “祸国妖孽?”在国外呆久了,一踏上回国的路就听得这样的古文,他愈发觉得温煦有意思。

      “不要误会,玩笑话。”温煦从回忆中抽身出来,摆摆手,赶紧解释。

      “没关系。读书时,我的朋友有时也开我玩笑。”姬倾又笑了,他的笑中带着包容的光彩,耀眼而不灼伤人。左脸庞的梨涡忽隐忽现,煞是迷人。

      “你笑起来真好看。”温煦下意识说出这句话,而后红了脸,整个头等舱的温度似乎都在骤然攀升。

      “谢谢。”意料之外,姬倾只是礼貌地道谢了。

      她颇为好奇地看着他,在法国的日子,同为中国人的男子里她遇到过长相不赖的,可是像他这样坦然而包容,恰阳春三月的男子真得只他一个。而后,他们随意聊了聊,各自安静地做自己的事了。

      姬倾从没想过一年后的飞机上会遇见她。她不知道自己或者说是没认出他是能理解的。这几年姬倾先是在英国剑桥大学旗下的贾吉商学院读MBA,而后又在父亲瑞士的酒店当了三年的总经理。一年前曾出差法国,开一个重要的人事会议,就是这样一个契机下,他遇见了她。

      如果你守在一块地方,每天遇到的人是数以万计的生脸孔,你不会追究你遇到了谁。因为没有人刻意去留意身边往来的人。而去的地方多了,偶尔你会在千百万人中碰到让你记忆犹新的人。温煦就是姬倾记忆犹新的人。

      他眼中的她没有什么闭月羞花之貌,更没有惊天动地的行为。人生中有无数个偶然,而能使人经久不忘的偶然一定是天时、地利与人和都汇集在一起的时候。

      二零一一年,法国巴黎香榭的街道,多雾的天。

      他记得那是个雾色重重的日子 。在伦敦的时候什么样的雾,他都见过了。而雾发生在他暂住的法国时,让人多了一份探究的好奇。

      遇到雾天,驾驶人员不得不格外谨慎,他本为会议而早起,却还是遇上了交通堵塞。

      “姬先生,离会议只有四十分钟了。依目前交通情况来看,恐怕是来不及了。”Lena时不时地看手腕上的表,神态严肃。

      姬倾让司机把窗降到最低点,在雾霏中浅浅地展颜,“Lena,既然已经来不及,不如就由着它吧。”

      “姬先生!您…”听着上司的语气,她从里读出他非但没有因为这恼人的雾色而感到压抑,心情反而更愉悦了。这个新的上司,在瑞士酒店业界一直是风云人物,但却是个让她捉摸不透的男人。她承认她曾为她能够被升为她的现任秘书而受宠若惊。

      “Lena小姐,您不了解我们先生。听他话就对了,他不会让你失望的。”四十出头的司机是转头对着坐立不安的Lena说,试图安抚她紧张的情绪。

      听得跟着董事长多年,而后被派给姬倾做私人司机的Alan如此说,Lena只好讪汕地坐着,再次整理与检查会议要用的材料。

      “你们且坐,十五分钟内,想必不能前行。我去走走。”姬倾说完,推开车门,迈了出去。

      不知什么时候起,就习惯了,没有任何人陪伴而又穿梭在陌生人群里感觉。不过那是种疲惫的刻意坚持——为什么呢?温煦喜欢很早起来,搭乘公车去几公里外的街道行走,或当夜幕来临,出了时光桥头,穿梭在塞纳河的石桥上。

      今天真是个时宜的早晨。推开窗子,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你会不会有这样的时候,突然之间就感到满足与喜悦?

      温煦随意从橱柜里拿了件大衣,把头发高高的扎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中分的刘海服帖地在倚在脸庞两侧。她对着对镜子里的自己微笑,得到镜子里的人回以一笑后,她轻快地说了句“早安”,就出门了。

      “是火红色的大衣呢,真显眼。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今天的雾这么浓!”由于可见度很低,她一边愉悦,一边谨慎着,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她的心情。温煦喜欢雾天,雾天似乎给人莫大的勇气,可以唯所欲为。雾天里所接触的一切明明很真实却似乎是雾里看花终隔一层,这种感觉也是极其奇妙,难以说明道尽的。

      大提琴和小提琴合奏的舒曼的《梦幻曲》随着琴弦谱出的音乐符,轻柔地舒展开来,穿透了整片雾,盘旋在上空。这样的清晨是沁人心脾的,像极了在英国留学的那些日子。姬倾朝音乐声发源处寻去。

      “已经持续六天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想想艺演后可以帮助那些孤儿院的小朋友。加油噢!辛苦你们了。”坐在捐款箱旁的一中年男子高着嗓门,激动无比。

      “恩。”年轻的一对男女点头允诺,然后心领神慧地看了彼此一眼,默契着继续手上拉琴的动作,小提琴的琴弦与大提琴的声音逐渐交融。

      有时候只是一念思量,生活就会因此不同。

      姬倾靠近街头公益艺演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团火红色,依稀站在树下。而前面一些更弱的灰色,但音乐很明显是那传来的。大概是演奏者。

      不知为什么他放轻了脚步,似乎是不想破坏了演奏,又似乎是不想惊扰那团火红。

      音乐,一直在持续。他伫立许久,当知道那是为穷困儿童而集资时,也慷慨地将皮夹里的现金全部投放进去。雾还是一样浓郁。但他已经注意到树下的是个女的,使他惊讶的是她似乎来了很久,而且维持有些僵硬的姿势而不自知。

      他想起年前的自己。岁月大多模糊了回忆,像这雾模糊了对面的她。却模糊不了那份不被染指的孤清。他朝她靠近,她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她的视野,她手中握着的牛奶也冷却了。可她始终没发现身旁多了一个不速之客的他。

      他转身寻找附近的热饮店。“如果,回来还能看到你。”他这么想的。

      结果是不言而喻的。姬倾先递给演奏者三杯热的拿铁咖啡后,捧着手中的一杯温热的牛奶朝她走去。

      “还好吗?”显然这样的关心对于一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人显得有些突兀。

      “还好吗?”温煦被突然到来的人吓了一跳。她抬起头,眼眶里除了湿意还有空气中朦胧的雾气。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觉得有些因被人窥视了内心深处的秘密而衍生出的震撼与恐惧感。就在这样禁止的注视中,莫名其妙的,安全感取而代之。她好奇她不排斥他,这个陌生的男人。

      他的音色很纯净、清泠中带着一丝温柔,像是穿透沉沉的暗夜,诞生于黎明的声音。

      等到她平静了些,他温柔地取出她手中的牛奶,将新的热牛奶递给她。“还是个学生吧。要迟到了呢。”

      “这…噢,要迟到了。对不起我先走了。”温煦如梦初醒,说完就小步地跑走了。几步之远,火红被白色吞并。独留一句“谢谢”,从雾中传来。

      合奏的音乐仍然在雾中进行,姬倾又买了三杯蓝山咖啡朝车子原路返回。

      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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