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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陈年旧事 ...


  •   夜色朦胧,水雾缭绕,旅馆的后院里一处只能容纳四五人的小型温泉中,有零碎的水声轻响。

      寂尘没有点灯,直接浸入了这微烫的泉水中。即使不是拥有着良好的夜视能力,他也不想点灯。因为他知道水里倒映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容貌。

      他抚摸着身上柔嫩的皮肤,从前因为修行和训练磨出来的老茧以及砍柴和比武留下来的疤痕全都消失不见了。不仅如此,八岁那年在火场里被燃着的木头烫伤的地方也变得平滑干净,了无痕迹。

      这样的我,连过去的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从外表上看就完全是一个新的人物了吧?难道抛去姓氏之后我连法号也要抛去了吗?寂尘沉默地清洗着陌生的身体,在宁静的夜色中更轻易地陷入了胡思乱想中。

      徐久扬说的没错,他确实想得太多。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但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就是怎么都改不掉。他总会不自觉地把自己带入到秋林的角色中,总觉得既然得了别人的无价之宝,就不该再索取得更多。

      他是个不爱拖欠人情的人,自觉一旦欠下了债,就不知道得还到什么时候了,或许是一辈子,或许一辈子都还不了。这与他幼年的经历有关。

      他从小就是孤儿,但并非一开始就住在寺院里。幼年的时候,寂尘一直随着大伯和大伯母生活。大伯不知道什么缘故一直没能生下自己的孩子,所以对寂尘就和亲生的没什么区别。寂尘也一直以为他们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一直阿爹阿娘的乱叫。

      直到他五岁的时候,大伯母突然怀孕了,不久便生下了儿子,懵懂无知的寂尘才从周围亲戚的对话中领悟到:自己并非是阿爹的亲生孩子!

      在他百般纠缠,到处偷听之下,终于对自己的身世了解了个大概:

      他的老家是周家村,村里人世代务农,偶尔几个家境好的也是以读书考取功名作为出路。只有他父亲一个人不安于贫穷的日子又读不下去书,偏要出去做生意。老祖宗知道后百般劝阻,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都没能留下他,只得放他离开。但人离开了,田地不能空下,就全都丢给大伯家里种了。

      士农工商,经商是末流,所以村里人都不常提起周举这个人。直到十年后的某一天,周家这个小儿子带了一个怀有身孕的外乡女回来,大家才又想起了他。他小本经营,时盈时亏,兢兢业业近十年才终于积累了一点财产。本来没有赚到大钱是没脸回来的,但是心爱的女人有了身孕,他不得不回老家成亲。

      老祖宗难得能抱上孙子所以对他格外的宽容,不仅接纳了外乡的媳妇还给没出世的小孙子提前预备了礼物。不久寂尘就出世了,那个时候他被取名叫做周晨。周晨的母亲因为水土不服,生下孩子不久就因为产后虚弱离开了人世。老祖宗怜悯小孙子,便将自己的房契,还有分给儿子们之后还剩下的一些田地的地契全都缝在了孙子的背心里面,送给他压命。据说这种方法能保佑孩子不会夭折。

      妻子死了,周晨的爹痛苦了一阵子,又带着余下的钱财离开了村子,准备大干一场,为孩子的将来多积累一些财富,却意外地遭遇了盗匪,死在了路上。那个时候周晨才不过两岁。他的印象中并没有这个爹的影子。

      他从会讲话的时候开始,就只叫过大伯爹爹。据说小时候爹爹还没走的时候他也只认得大伯,跟大伯最亲。还是同样的原因,大伯那时候没有孩子。而爹爹因为母亲的死以及对赚钱的渴望并没有太多地关注过他。邻居们都说,周举是个野性子,根本不会带孩子。

      然而一切都随着弟弟的出世而改变。周晨明显感觉到伯母对自己的态度越来越不耐烦。以前喊她阿娘的时候,她都会亲昵地回答一声“哎!”,可是现在每叫她一声,她都会不厌其烦地给周晨解释亲娘和伯母的区别,并且告诉他小弟弟才是她的亲生孩子,只有小弟弟才能喊她阿娘。

      最后,周晨终于明白了:伯父伯母照顾自己只是出于对兄弟的道义,自己应该常怀感激,而不是理所当然的享受。

      偶尔地,他还会听见伯母在和其他大婶聊天时,不断地抱怨:“周举明明对周家什么贡献都没有,凭什么老祖宗对他那么好?他家的田地是我们帮着种的,他家的孩子也是我们帮着养的,他的老父老母也是我们一家赡养着,他周举什么都没做过,凭什么继承老祖宗的房子和良田?按理说,我家相公才是大儿子,应该继承地更多才是,他周晨一个小伢,一出生就得了好大的便宜!”

      每次听到这些抱怨,周晨都躲到一边不敢说话。伯母其实知道他在一边,只是她从来也不担心被他听到,因为她说得都是事实。她只是在提醒周晨要懂得感恩,从小就开始提醒。她要让他记住大伯一家一直都在为他而付出着。

      周晨其实一直都记着的,不仅仅是因为伯母的唠叨,周围的邻居也会在闲聊中或多或少地提到这些,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

      五岁的时候,周晨在山上捡柴火不小心被蛇咬了,是伯父找到他并把他背下来,请了大夫,花掉了好些钱。

      六岁的时候发生了蝗灾,大片田地都被啃食,是伯父找着关系,省着口粮,卖掉家畜,当了家具才养活了一家人。伯母瘦得都没了奶水喂孩子,也没有让周晨在饥荒里饿死。

      七岁的时候,老祖宗身子不行了,是伯母忙前忙后的照顾,连最后的丧事也是伯父花钱办理的。但是除了原先分好的土地和几个铜子之外,他们一点额外的遗产都没有得到。

      周晨小心翼翼地记着这些,听话地按照伯父伯母的安排做事。他们下地干活的时候,他就在家里打扫,洗衣,煮饭,照顾弟弟。他想着自己不是白眼狼,只要懂得回报,让他们省心,伯父伯母还是会喜欢自己的。

      他不在乎伯父伯母对自己的态度越来越冷淡,也不在乎弟弟的待遇要比自己好很多。那是自然的嘛!他又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他本来就比不上弟弟。他只是希望能够继续留在这里,留在这个曾经温暖的家里。哪怕不能叫他们爹娘,只要还能待在他们身边,他就安心了。

      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又度过了新的一年,春节的时候到处都在放鞭炮。周晨蹲在村口结着一层薄冰的小湖岸上一边给弟弟洗尿布一边看别家的孩子玩着爆竹。他虽然眼馋,但却不肯向伯父要求更多。自从老祖宗走后,伯母的怨言比以前更多了,但她好歹没有当面提起过,也没有赶他离开。过年吃肉的时候,他的碗里也分到了一两块。

      周晨开始在心里暗暗计算,他要怎么做才能得到更多的关注。他回想着这一年从伯父伯母那里得到了哪些好处,又学会了哪些本事,将来可以为家里多做些什么。他听说只要有付出就会有回报,只要让伯父伯母觉得对的他好都得到了回应,一定会继续对他好,明年过年的时候一定还会分给他一两块肉。

      八岁的周晨并不知道自己的思想已经走入了误区,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盘算。将人情往来全都放在了天平上。他也不介意就这样盘算一辈子。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家里的房子着火了!

      周晨十分确定厨房锅灶里的火已经灭了,他早上热过点心之后检查过的。但是为什么……他望向四周惊叫着跑开的大孩子们。是谁……在我家房子后面玩火引燃了茅草吗?

      他赶紧往家里跑去,因为弟弟还在里屋睡着呢!伯父伯母天没亮就到附近的寺里烧香去了,据说赶在第一缕阳光出来的时候烧香比较灵验。弟弟年纪太小就被留在了家里,有周晨看着,附近的邻居也都互相认识,并不怕他会走丢。可是谁能料到会失火呢?

      那年冬天无雨无雪,正是最干燥的时候,他家的屋顶全是茅草和木头构成的,一被烧着就蔓延开来,将整个屋顶点燃。

      周晨飞快地跑回来,看见屋子里已经开始往外冒出黑烟,火势已经开始往旁边的邻居家里蔓延,不过幸好屋顶的木梁还比较结实,并没有被烧断。他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在熟悉的地方找到了弟弟。

      弟弟已经不在床上面,而是掉在了床底下,他也许是在睡梦中感觉到了危险,从床上爬了下来。

      床上的被子已经被屋顶上掉下来的茅草点燃了,烧坏的屋顶上还在不断地往下落草。有一些掉在周晨头上差点将他的头发也点着了。

      周晨趴到地上,钻进床底下将弟弟拽出来,这个小家伙被吓得缩在床下各种杂物之间,哇哇大哭着,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草灰!

      “快出来!咳咳,快点!”周晨费力地拉着弟弟,也被烟呛地不停咳着。再晚一点可能就跑不掉了,大火烧得屋子里啪啪作响,听着就让人恐怖!周晨预感到木梁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

      果然,“砰!”地一声,第一根细木先掉了了下来,正好砸在周晨的手臂上,他被砸地向下一滑,拉着弟弟的手吃痛之下就松了开来。弟弟爬到一半,看到一根火红的木棍砸在眼前,顿时一惊,竟然晕了过去!

      “喀拉砰咚!”周围又有一堆燃烧着的木头和杂物从房梁上掉下来,黑烟更是迷了周晨的眼睛。他感觉浑身发热,口干舌燥,眼前金星直冒!

      但他没敢走开,仍是执着地搬开眼前烫红的木头,去拖弟弟。弟弟是伯父唯一的儿子,盼了十多年才盼到的亲骨肉!哪怕房子烧了,田地毁了,钱财没了,都比不上失去儿子的痛苦!

      “咳咳!”周晨终于从熊熊燃烧起来的床下面抱出了弟弟,他在一片红黑中看不清弟弟的小脸,但仍是欣慰地笑了。“虽然我吃的穿的用的都不如你。既没有压岁钱,也没有新衣服。”他恍恍惚惚地想着,“但是只要保护了你,阿爹阿娘一定会很开心的,我就不怕再被他们嫌弃了,因为他们的亲生儿子是我救的呀!嘿嘿!”

      不知道是因为伤感还是呛着了,他的眼角淌下了眼泪:“只要救了你,我就能证明我和你有同样的价值,我不是白养的。”

      他就这样将弟弟护在怀里往外冲,循着记忆中的印象在周围砸落的木头,火焰中,冒着令人窒息的黑烟冲了出去,恰好抢在了屋顶倒塌之前!

      抱着水盆过来救火的村民只看到一个浑身灰黑的小子抱着个满脸烟灰的胖娃娃从火场里冲出来,跌跌撞撞冲出两三米后扑到在地,人事不知了。

      没多久,周晨便自己醒来了,一醒来就感到手臂上烧灼的痛,是之前被木条烫出来的水泡。他躺在一处临湖的堤坝上,旁边还有人在不断取水,挑水,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人人都是满头大汗,看来是在救火。火势蔓延了小半个村庄,现在才刚刚稳定下来,谁也来不及去照顾周晨。

      他自己爬起来,四处搜寻着弟弟的踪影。一个在他身边歇脚的婆婆告诉他,弟弟没有死,但是却昏迷不醒,伯父伯母赶来的时候吓了一大跳,抱着他去了寺院找玄德方丈求救了。

      周晨不知道玄德方丈是谁,但他已经无家可归了,只得自己顺着小路往寺院寻去。

      他身上的衣服被烧掉大半,身上露出一块块的烫伤,在干燥冰冷的冬天里更加难以忍受。但是村里人都忙着救火,能取暖的衣裳也多半被火烧掉了,谁也帮不了他。他默默离开人群,哆哆嗦嗦地往山上走。寒风一吹,浑身都是鸡皮疙瘩,他不敢停,只能放开腿跑,希望能在运动中汲取一些热量。刚刚爬过一座小山,眼看寺院就在下一座小山上,都可以看见其中的炊烟了,他却又昏了过去。

      这次昏迷了很久,做了很长的梦,梦里面都是小时候伯父伯母对自己的宠爱,还有那虚幻看不清脸的父母。最后他看见老祖宗布满皱纹的脸,他临终前握着自己的手,不舍地看着自己,嘱咐自己要好好听伯伯的话,做个乖孩子,只有乖孩子才能有糖吃。

      他泪眼中又看见老祖宗被送进棺材里埋葬,伯父伯母睁着冰冷的双眼,将自己丢在无人的坟墓旁。他要追上去却怎么也追不上他们的脚步。

      “等等我!”周晨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寺庙里了,一个白胡子的和尚坐在自己旁边拿着个葫芦在偷偷喝酒,他听见周晨的声音,赶忙将葫芦塞号,但是酒香早就飘到了周晨的鼻子里了。

      老和尚咳了一声道,“醒过来啦?小家伙毅力倒不错,光着膀子爬了半座山,可惜脑子不灵光,差点被冻死了吧?”

      周晨眨着眼,对自己的处境疑惑不解。

      “嘿嘿!”老和尚笑了笑,“要不是我正好路过拜寺,你就被狼叼去了!还不过来谢谢我?”

      周晨嗅到了香火的气味,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寺院,连忙爬起来,可惜头脑还有些晕沉,走路时摇摇晃晃,他跪倒在老和尚面前,道了一声谢。

      老和尚看起来很满意,白眉一弯,点头道:“还算有点礼貌。”

      之后的事,周晨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寺里有个年轻小和尚端着素粥给他喝,还为他换衣抹药。他真正明白过来的时候是见到了玄德方丈。

      原来玄德方丈就是这家寺院的主人,医术精湛,而且慈悲为怀,常常免费为附近的百姓整治。而救了自己的老和尚法号圆陌,是一个叫做金蝉寺的大寺院的和尚,正奉师命走访附近的大小庙宇,也就是拜年。自己晕倒之后被他带到了这里,因为病得不轻,就暂留在这里了。圆陌身边跟着的那个眼神很灵的小和尚叫做寂泓,是他的弟子。

      他赶紧向方丈询问弟弟的下落。方丈的表情透着悲哀:“那对夫妻确实来过,你弟弟的外伤已经无碍了。只是……他年岁太幼,心肺稚嫩,被热气熏过之后,已经伤及肺腑,呼吸不便,实在难治。而且,窒息过久,烟毒入脑,已经无法驱除。”

      “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可能醒不过来了。”旁边的寂泓凑近周晨的耳边悄悄指点道。

      怎么可能?!我已经救了他呀!我把他护在怀里的呀!周晨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他从蒲团上站起来,“没有!火没有烧到他!我肯定!火没有烧到他啊!”

      “你冷静一点,这不怪你……”方丈慈悲地扶住他,安慰道:“那孩子没有被火烧到,是被烟气烫伤的,烟气含毒,伤之无形,只有堵住口鼻才能防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周晨哪里懂得那么多,他失魂落魄地道,“我要去看看!我要去看看!”

      “别急,孩子!”方丈道:“他没有生命危险,是你救了他。现在周家夫妻已经带他回家去了。”

      “回家?”周晨喃喃地重复着,才想起肯定是指老祖宗留下的破旧老房子。

      “我送他回家吧。”圆陌和尚站了起来。他本就是为了周晨多等了两天,现在也该回去了。

      周晨杵在那里发呆,老和尚牵起他的手,手上有粗粗的茧子磨着他:“往哪走?”他的声音洪亮而和蔼,仿佛能驱散心中的迷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陈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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