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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大鹏一日同风起(中) ...

  •   脚下是一条狭窄的甬道,长得一眼望不到头,四下里极静,人行于其间,宛如高空走索般逼仄,而脚步声被无限放大,和着己之心跳砰然入耳,似乎是这天地间仅剩的声响,敲打在人心上,令人陡生惧意。周遭忽然起了雾,愈来愈浓、愈来愈浓,一个声音自雾中隐隐传来,起初不甚分明,尔后渐渐清晰,仿如附骨之疽般在耳畔挥之不去,细细分辨之下,只有一句话,八个字——“终有一日,你亦似我!”
      “啊”地一声,龙幽自梦中一惊而起,双手撑着床沿,面色煞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际冷汗涔涔而下,背心里亦是汗湿重衣,尽管梦已经醒了,可他仍心有余悸:距弑天台那日已过了月余,可那八个字依然萦绕在他心间,似梦魇又仿佛诅咒,令他坐立难安。“终有一日,你亦似我”,他并非畏惧死亡,只是害怕自己和兄长终有一天会像父王与二叔一样反目,甚至……手足相残……
      一念及此,他便克制不住地惶恐。寝殿的窗口恰好遥遥对着宣室,每每龙幽于夜半醒转,推开窗就能望见宣室依然灯火通明,一灯如豆,在夤夜里载浮载沉,他甚至可以想见,年轻帝王在灯下释卷而览、不知疲倦,偶尔,窗纸上会多几个人影,那是他勤政的兄长在同朝臣彻夜商谈国事呵……然而,龙幽知道,臣民在铭记新帝勤勉的同时,亦是对新帝的雷霆手段颇有微词——甫一登基,龙溟便下令将龙玄独子圈禁起来,其出生不久的幼子亦同父母分离,交由专人抚养于内廷。孩子抱走的那日,龙幽听见堂嫂的哭声响彻了整个内廷,闻者无不面露恻隐之色,唯有自家兄长漠然听着,似乎无甚触动,但凡有想求情者,只消同他视线相接,也自觉把满腹话给咽了回去,只因帝王一言九鼎,任何求情的言语都敌不过他一个不容置喙的眼神。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倒是没什么大事,直至新帝登基满月,颁旨大赦天下,并于宫中宴请朝臣,酒酣耳热之际,照例是封赏诸臣,岂料一连串的赏赐颁下来,就连龙幽亦觉出了不对味,这所谓的赏赐,莫不是明升暗降,明里许之以高官厚禄,实则是将受赏之人的权力架空,牵涉之广泛、思虑之缜密,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显是筹谋已久。杯酒释权,只在顷刻,席间众人面上的惊愕还未及散去,一切已经天翻地覆。
      可更大的风暴还在后头,趁着场面僵冷之隙,龙溟自袖中取出一份折子,环视众人,目光意欲相询:“此为龙玄余党之名单,不知诸卿可有好的处置方法?”席上众人尽皆色变,一时竟无人敢搭腔,龙溟不以为意,将名单当着诸臣之面焚毁,他看着名单慢慢为火舌吞噬,目光亦随之沉冷下去,待名单被焚烧殆尽,他才缓缓开口:“这名单孤已看过,但龙玄既死,往昔之事,自当一笔勾销,诸卿不必过于惶恐,孤说过既往不咎,便是真的前事不计,然经此一役,孤深感自己周遭无人的窘境,说到底,诸卿均为父王留给孤的旧臣,这些日子,孤常常在想,诸卿在时,国家或可安定,若诸卿百年之后,国家又当如何?是以,为长远计,孤决定从宗室世家中遴选杰出子弟,养于内廷,礼同幽煞皇子,假以时日,若得成大器,一者乃家国之幸,二来诸卿爵位亦是有继,不知诸卿意下如何?”
      他话音刚落,一列少年鱼贯而入,均是志学的年纪,龙幽粗粗一望,其间竟有不少世家的长子宗孙,魔界虽以能者为尊,但也重尊卑、讲亲缘,尤以世家为甚,不同于皇族有权力的倾轧,世家的继承人早在其出生时便已定下,若非继承人实在无能,这嗣位断不会轻易更改,世家子弟从小便被教导唯长子宗孙之命是从,夜叉自建国以来,王位历经更迭,然立于帝侧的世家却始终不曾变过,不得不说,这样的继承制度亦是世家得以长存的原因之一,而今,兄长这样的做法,虽是扣住了世家的命门,却非长远之策,世家不会真心膺服,难保没有反噬的一天,他知兄长做事向来周全,却不知为何此次这样欠考虑?
      想到这里,他再也无心睡眠,眼见宣室依然亮着灯,他再也顾不得其他,披衣直往宣室而去。
      然而他竟没能立时进得宣室,殿外的侍卫进去通报后面有难色地出来,说陛下事忙,请皇子先回去休息云云,他只不肯听,依然执拗地立在宣室外等候。
      透过窗纸,他清楚地看见兄长的身影,时而起立、时而坐下,时而支颐、时而托腮,时而执卷沉思、时而奋笔疾书……明明是那样地近,可他却觉得,这样的距离,仿佛隔了万水千山,是从未有过的遥远,远得竟教他心底渐渐生出绝望来。夜深露重,晚霜打湿了他的衣裳,却无法浇灭他胸中的愤懑,终于,他横下心来,一撩衣摆,不顾侍卫的阻拦,快步闯进了宣室。
      对于幼弟的忽然闯入,龙溟似乎没有太多的惊讶,他并未停下手里的笔,只是简单地示意龙幽:“坐。”
      “哥”,龙幽望着兄长平静的面容,踟蹰着,不知如何开口。他不是不敢,只是不确定,眼下沉稳的兄长,如何会做出那样草率的决定?
      正想着,对面的龙溟忽停下笔,抱臂打量着龙幽,后者被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道:“哥,你在看什么?”
      龙溟没有回答,只淡淡道:“阿幽是不是也觉得我之前的决定有失偏颇?”
      “你……你怎么知道?”龙幽被他说中心事,有些发窘。
      觑着幼弟张口结舌的模样,龙溟不觉莞尔,扬手一指龙幽面色:“喏,我们阿幽将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我这个做兄长的便是想不知道都难啊!”
      真有那么明显么?龙幽有些好笑,然而,思及自己的来意,他突然笑不出来了,平生第一次,他以臣子的身份向自己的兄长进言:“臣以为陛下之前的做法确实欠妥,还望陛下三思!”
      “哦?我倒想听听阿幽的见解,只是——”他顿了一顿,如是笑问,“在这之前,阿幽可愿随我去一个地方?”
      “好。”

      兄长带他去了揽星台,那是祭都最高的地方,人置身其间,星空几乎触手可及,欲上青天揽明月,仿佛真的不是一个梦想。
      “此间只有你我兄弟二人,阿幽有话,尽可直说。”龙溟席地而坐,转头对龙幽道,彼时,他广袖随风鼓起,眸中倒映着一天星河,唇角微衔一丝笑意看向幼弟,原本冷峻的五官在星光映照之下亦变得柔暖,面上帝王的威严业已褪去,露出内里独属于长兄的温柔来。
      龙幽看着兄长的动作,瞬间便湿了眼眶,并非他矫情,实在是相似的场景唤醒了他沉睡的记忆,曾几何时,他同兄长及父王母后一家人也是这般席地而坐,在此间对酒当歌、举杯邀月,只是,往昔多少事,俱已随风消,而今,父王母后均已逝去,他再也寻不到这样的光景了。
      “哥”,龙幽有些哽咽,“我想父王母后他们了……”
      “我知道”,龙溟仰望天上群星,微微有些感慨,他轻拍着幼弟的肩膀,缓缓道,“从前,我修行越行术刚有小成,父王便拉着我到人界游历,我记得人界有个传说,每个人都对应着天上的一颗星星,人的死亡就像是星辰归位,虽然我鄙视这样玄乎的说法,可有的时候,我倒宁愿这是真的,阿幽,在我心里,和你一样,父王和母后其实从未离开,但是,他们的路已经走完,我们的路还很长……你明白么?”
      “嗯。”龙幽重重点头。
      “阿幽,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其实,我也有过和你一样的担心呢。”
      “啊?”龙幽有些没反应过来,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家兄长也会和自己一样,有如此患得患失的心绪。
      龙溟唇角略略上扬,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整个人似陷入了辽远的回忆,连语声亦变得分外柔和:“其实这种担心还是有些不一样的。那个时候,你刚出生,且又爱哭,我年纪也不大,看着母后成日地抱着你哄着你,竟有些许嫉妒,后来,我的情绪被父王看出,他和我谈了一次,那些话,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忽然停下,久久不语,唯有眼波耸动,似在诉说着起伏的心潮。
      “父王……他究竟说了什么?”等了许久,龙幽终是忍不住开口相询。
      “呵”,年轻的帝王语声微喟,起身走至揽星台边缘,凭栏而望,天上群星闪耀,星光璀璨,恰似那一日父王熠熠的目光,他启唇,将父王当日的言语一字一字地重复与幼弟听——“你是我的长子,得到第一份父母爱,这一点,任谁也无法改变、无法超越!”
      龙幽轻敛眉目,一瞬动容,他隐约明白了兄长带他来此的用意。
      只听龙溟续道:“阿幽,参与商虽是兄弟星,却永不会相遇,我私心里当然希望我们不会参商永隔,可世事无常,谁也不能预料,或许有一天,当你的存在危及夜叉,我作为王,会选择同你兵刃相向,这并不是说笑。只是,在此之前,我会竭尽所能去阻止这一切发生,当然,你也要努力,我们,都要努力……”,他停了一停,转过身去轻轻摩挲着幼弟的发顶,眼神中渐渐透出一种属于王者的坚忍,将龙幽无声蛊惑,“阿幽,终有一日,我们会分开,开始各自新的生活,可能以后我们会有自己的儿女,也许,有的时候,我们对儿女的爱会超过兄弟的情谊,但我要你知道,我可以是很多人的父亲,却只是你一个人的兄长,而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无论我们经历什么,这一点始终无从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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