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决裂 ...
-
小遥峰坐落于寒山绝壁之间，却是一片奇迹般的土地。冰雪在此处渐渐消融，化成滋润翠竹绿林的温暖泉水，恰似雪原中的一块碧玉。
陆秋辞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窗外绿竹环绕，掩住远处苍茫的冰川。
陆秋辞想，这里想必就是小遥峰了。
他曾经在万花谷与齐枫屿闲聊，憧憬地提起过这处冰原绝景。纵然来自恶人谷，却没有机会来此游玩，陆秋辞从书中看到过，想来这里若非没有上好轻功，结局便是摔得粉身碎骨。
那时齐枫屿笑着说，“你我轻功都不错，去那里岂不是轻而易举，待我功成名就，便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陆秋辞并没有当真，因他本来就知晓，他们二人之间，根本不可能有结果。
陆秋辞动动身子，一阵阵的疼痛便传了来。双手被缚在床头，只盖了一件披风，即使床边生有火堆，还是冷得发抖。他试图弯曲左手的小指与无名指，却是没有任何反应。
“废了么…”陆秋辞叹道，没有抬头去看自己的手。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青年卷着一身冷气进得屋内，光线陡然一亮，他看到床上陆秋辞睁着的清澈眼睛愣了一下，随即提着剥好的兔子就着火堆烤起来。
“你终于能吃到兔子了。”陆秋辞笑道。
“闭嘴，”齐枫屿道：“你这样故作深情真叫我恶心。”
陆秋辞垂了眼，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对不住你，欠你很多条命，你可以把我送到浩气盟或者天策府任凭处置，我不会逃。”
齐枫屿垂头不答。
陆秋辞又道：“或是把我扔在小遥峰的悬崖之下，就算死无全尸，我也不会——”
“够了！”齐枫屿怒道，一脚踢向燃着的火堆，火星四散溅开，他揪住秋辞的发，狠道：“陆秋辞，你在试探我？不要以为我舍不得做这些事，我现在对你只有恨，你这条命是老子的，但我不要你死——”
——却比死了更痛苦。
陆秋辞抿唇望向齐枫屿，全然明白他的后话。齐枫屿胸口起伏，伸手将束缚陆秋辞的带子抽开。
两人在光线昏暗的屋内对视良久，终于不管不顾地吻在一处。近乎野兽般撕扯地接吻，似乎要将彼此吞进腹中。血腥味迅速弥漫于口腔，陆秋辞几近缺氧眼前昏花，才被齐枫屿松开摔在床上。
红衫青年抹去嘴角几滴血，转身便走。
“枫屿…”陆秋辞道，却生生截住话音。
“待我回天策府，保家卫国，娶妻生子。”齐枫屿站在门口逆光处，低声道，“从此再不识谁是陆秋辞。”
“呵……那便祝军爷功成名就，家庭美满。”陆秋辞闭上眼，不去看他远去的背影。
窗外日光照在薄薄眼皮之上，扩散出一圈淡淡光晕。眼前往事片段一一掠过，烽火连天哀嚎遍野，彤云雾霭黑暗邱谷，或是繁花满地隔世安逸，竟都恍若一场黄粱大梦。
梦醒之后，转眼已是三年春秋。
巴陵县风景秀美，树木郁郁葱葱阳光斑驳，一条夜雨河如玉带般横贯而过，细心滋养两旁繁茂的作物。
这天镇上来了一位身着白袍的道长，背有三尺入鞘长剑，身姿挺逸面容冷冽。到处跑的小小孩童看见这位道长，皆不自觉地噤声回家去找娘亲。道长却浑然不觉，于小巷中左绕右绕，才走至目的地。
眼前是毫不起眼的一家小宅，旧木门上贴着几近剥落的红色福字，两边挂的对联倒是字体雅致，带着一种耐人琢磨的风味。
道长盯着看了许久，推门而入。
黑发黑衣的青年正坐在桌边看书，右手执一杆毛笔，似在纸上写着什么。他的眉目沉静如画，五官水墨般分明，此时抬头看见来人，舒颜一笑。
“你来了。”他道。
道长面无表情道：“也不插门，不怕有人抢你。”
“开着门方便看病的人进来，晚上肯定要关的。”青年扶桌站起，寻摸茶壶倒水。道长下意识抬手扶他手肘，堪堪触到之时，两人皆愣住。
“哥…我现在没事了。”陆秋辞低头道。
洛笙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慢慢地撩开他颊边的发，“若是我当时赶去救你，若不延误治疗，你本不该……”
陆秋辞笑道：“走得慢些，看不出什么的。”
洛笙将背上的剑放在桌上，沉声道：“我已将当年害你跌落山崖的那群山贼尽数除去，不除不平我心中之火。”
陆秋辞一惊，“他们并未害我性命…”
“若你没有掉下去，你可保证他们不会害你？”
陆秋辞低声道：“我终归是没有死。”
洛笙皱眉，拂袖怒道：“你还是这般愚善，屡教不改。”
陆秋辞垂头不再答话，为化解冰冷气氛，他转身去准备吃食。房间本就不大，洛笙坐在椅子上看他忙碌的背影，不自觉地出神。
晚饭是浓稠的米粥，鲜绿色的小菜也煞是好看。洛笙瞥着桌上的碟子问：“你平时就吃野菜？”
陆秋辞道：“野菜亦是食物，为何不能吃。”
“每天自己去采？”
“与草药一道采，不费劲…喏，这不是还有酱牛肉。”陆秋辞夹起一片递与洛笙，却被按住手背。
“我给你的银子，为何不花。”
“我能够自己养活自己，你的钱我都攒着，万一将来你要娶媳妇……”
“啪”地一声，洛笙一掌拍在桌上，陆秋辞吓了一大跳，端着碗看对方。
“辞儿，”洛笙启唇，叫出那个许久未曾触及的名字，“跟我回恶人谷。”
陆秋辞抬眼看他，嘴角微微弯起，“我已是恶人谷的叛徒，再也回不去了。哥，你不是不知道…”
“若不是那个齐枫屿，你又怎会被人污蔑勾结浩气，谷内亦有浩气奸细，他们串通起来暗地作祟，无非是想置你于死地！可你呢？若不是你当年修书求我放齐枫屿一条生路，他怎会有命来害你！”
“我曾经骗他，误他，这是我应得，怨不得别人。”
“你——！”
“哥，你好不容易才当上左使，应当尽量与我撇清关系，以后我这里，还是少来为好。”
洛笙深色的眸盯住陆秋辞，抬起手抚上他的脸，手掌长期握剑而磨出薄茧，微微磨划着白皙皮肤，“我踩着无数人登上这个位置，你可知，为的究竟是什么？”
陆秋辞将脸埋在他的手掌，合上眼睫道：“为的是不再令大家受尽欺压凌辱，自在快意无拘无束。”
洛笙凝视他许久，终是不甘心地放下手，“若可重选，当年我断不会送你入万花谷。”
陆秋辞笑道：“滚滚红尘烦恼万千，怎可能有后悔药，这是命数，哥你就认了吧。”
“也好，这里生活很平静，我也不愿你卷入那么多纷争里，”洛笙看着他的笑颜，冰霜似的脸上亦现出笑意，“我花了那么长时间找到你，不许再搬去别处。”
陆秋辞点头，“我走不远。”
背负长剑的人骑马渐渐走远，消失于大片绿色的菜田与湛蓝天空之间。陆秋辞站在镇口安静眺望，却不复之前微笑的模样。
“哥，若没有你，我不明白…现在活着的意义。”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除去施针治病，我与废人有何两样。就算如此我还是想知道，他最近过得好不好。可是我没有资格，亦不敢去知晓……”
三年前小遥峰，他清楚记得那时的温度冷到透骨。当他挣扎着走下山进入恶人谷，面对的却是一片质疑。
有人指证他勾结浩气，证物便是两只鸽子与腿上绑着的信。陆秋辞望着上面酷似自己字迹的纸沉沉地笑，他人指责什么，他便承认什么。洛笙的脸冷到极致，却无法拯救丝毫不做挣扎的陆秋辞。
叛逆理当处死，却因着陆秋辞有这么一个哥哥在，最终被断去经脉废掉武功，逐出恶人谷。
陆秋辞已经不太记得，经脉尽毁时有多痛了。因为他的心，早就在小遥峰上被冰冻住，无痛无苦，无知无觉。
“陆大夫？”
这日陆秋辞正在家中研制药物，门被悄悄打开一个缝，接着出现一个脑袋，“陆大夫在家呀。”
陆秋辞抬头一看，不禁笑道：“逐月姑娘，请进。”
穿着水绿色长裙的少女向门内挪了几步，低头道：“陆大夫，你忙不忙。”
“不忙，姑娘有何事？”陆秋辞回道。
“最近外面桂花开了，我折了几枝下来，想着陆大夫不经常出去游玩，所以来送给你在家看。”逐月从背后拿出几枝桂花，伸手递给对方。
陆秋辞微微一愣，随即笑道：“难为姑娘记得在下，感激不尽。”
逐月脸上一抹飞红，低了头不说话。巴陵县环境美好民风淳朴，自陆秋辞住到这镇上以来，第一个医好的便是逐月父亲的怪病，自此一传十十传百，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疏桐巷深处住着一位医术高超，却腿脚不怎么好的陆大夫。
陆秋辞将桂花插【】进一只笔筒内，精致花瓣配嫩黄花蕊，清雅香气弥漫于室，即使不出屋也能感觉到，这外面广袤世界的秋意动人。
逐月凑上前细细地闻，清秀的脸上绽开一抹笑容，“好香。”
陆秋辞看着她，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姑娘看起来很熟悉，也许他从她的身上，找到了太多念晴的影子。
不知师妹在那遥远的万花谷，过得可好？
送走逐月，陆秋辞坐在窗边发呆。屋外一方碧蓝的天空，一两只飞燕低掠而过，梧桐枝上绿叶还未转黄，显得犹有生机。
“又快到冬天了。”他叹道。
这时一道苍老却精神的老妇人声音传了过来，似乎越来越近。
“我说舒儿，婆婆跟你说过多少次，要你辞了官回来陪婆婆。你一个姑娘家，学什么男人打仗骑马，三年两载才回来一次，赶紧给我好好寻摸一个夫家嫁了才好！你……”
“好好好，婆婆，您说的都对，可您也不能在我每次回来的时候都说一遍呀。女子为何不能打仗，自古没有这一规矩。”
“你想气死我！别扶着我，陆大夫的屋子就在前面了，你回去吧。”
“嘿嘿，婆婆，我倒要看看您一直夸赞的陆大夫是什么样，为啥跟个大家闺秀似的足不出户。”
陆秋辞听得暗暗心惊。那老妇人是他之前医治好的一位病人，他平常唤作李婆婆，之后为了巩固身体，常来找他开些保健的药物。可这年轻女声，却是像极了从前认识的人，那人不会就是——
随着门被打开，一个老态与另一个年轻的身影出现在门外，陆秋辞与之对视几秒，双双愣住。
半晌，陆秋辞艰难开口：“在下，见过孟将军。”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决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