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艳歌一曲酒一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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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不新不旧、毫无特点的黑色小轿车拐进了陕西巷。
陕西巷位于前门大栅栏观音寺西边，是八大胡同的一条。说起八大胡同，其实并非实指八条具体的胡同，而是那一带花柳巷的统称。其中，陕西巷是高档妓院“清吟小班”的聚集地。胡同里，赛金花开的怡香院，小凤仙挂牌的云吉班，都曾是帝京日下赫赫有名青楼。现在去赛金花、小凤仙的时代已远，陕西巷早就换了几茬人，然而旧招牌依然屹立不倒，客人也依然络绎不绝。
雕梁画栋的楼台，栽满花木的天井，靡靡的丝竹之声，花枝招展的莺燕。
云吉班二层的一个房间。牙床凤榻，花梨木桌椅，青花茶具，博古架上放着珍奇的文玩。房间的主人姓萧，花名美娘，乃是色艺双全的南国佳丽，挂牌四年，艳压群芳，多少富贵的主顾洒下重金，也就只能跟佳人见个面、喝口茶。
今天美娘屋里比较热闹。屋子当中摆了一张八仙大桌，桌上好酒好菜，四周围坐了一圈人。上首坐了一位穿绸缎长衫、戴金丝眼镜的先生，一位美人穿着高开叉的红旗袍，坐在他怀里。这个先生，就是前几天出现在六国饭店的“刘先生”，而他的真实身份，则是力行社特务处华北实验区的特别巡视员，李密。旁边的四个青年都是他的同僚和下属。一个圆脸的，双眼总含着笑意，是天津站的负责人柴绍；一个剑眉斜飞、面色严肃的，是北平站的书记伍云召；剩下的两个，就是新来的外勤特务，王伯当和谢映登。
旁边的茶几上摊着一份报纸，头版登了一则新闻：《神秘富豪六国饭店遇刺身亡》。新闻大意是说，前日下午三点，在使馆区六国饭店客房走廊，一位神秘富豪遭到不明身份之刺客枪击，喋血当场，不幸身故，发案原因尚在调查当中，北平警署已经着手追缉云云。
六国饭店这一阵，特务处赢得漂亮。结果了一个危险的汉奸，让日本人吃了个大大的哑巴亏，南京政府的嘉奖令大概已经在路上了，警方的调查也就是走个过场。作为国家豢养的杀手，他们有功而无罪。
这一桌是庆功宴。王伯当身为有功人员之一，也在邀请之列。
年初，王伯当谢映登从特训班毕业，被分配到了柴绍负责的天津站，因为是新手，所以主要负责收集情报等基础外勤工作。特务工作分为内勤和外勤，内勤类似现在的行政工作，外勤主要是搞“行动”，比如侦查、刺探、跟踪、绑架、爆破、暗杀等。王伯当在特训班主要学习的是行动术，迟早要上一线搏命。果然，两个月后，李密带着使命北上，策划针对麻叔谋的制裁行动。李密选中了枪法精准的王伯当和擅长驾驶的谢映登，调到北平充当行动主力。
经过详细的侦查和部署，他们敲定了一套行动方案。方案中有一个环节，李密要装扮成商人，提前入住六国饭店，以接近目标。然而，单身男客入住饭店，还不带行李，别人很可能会起疑；但如果是一男一女不带行李入住，事情就显得顺理成章。所以，他们需要一位临时的“刘太太”，来确保任务的万无一失。此时的北平站女性成员稀缺，没有合适的人手可以扮演这个角色。没办法，李先生亲自出马，从八大胡同找了一位，正是云吉班的美娘。
其实他们早在四年前就认识，斯事不足为外人道也，所以略过不提。李密告诉他的下属，这位美娘是极聪明的女子，知道其中的利害干系，绝不会对他们的工作有什么威胁。但局外人毕竟是局外人，先让她离开，然后动手才稳妥。
最终，随着王伯当手中枪响，特务处在华北又添一功。出于种种考虑，李密出面，把这庆功宴就摆到了陕西巷云吉班萧美娘的屋里。
美娘的屋子是里外套间，外间会客，里间打牌。而这一桌酒菜就摆在本来应该供客人打麻将的里间，环境又清静又安全。这一桌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李先生是八大胡同的熟客，什么时候喝酒，什么时候使钱，这些规矩都清楚；平津两地的负责人也都是职业的特工，久经战阵，应付场面毫无障碍。可是王伯当却觉得非常不自在。在六国饭店开枪杀人的时候都没这么紧张，可是刚刚从脂粉堆儿里穿过去，耳边回响着娇声软语，他却紧张得手都不知道放哪合适。
别看他是洋学生出身，但是于修身一节却传统的很，对最时兴的交际舞都不甚热情，更别说逛窑子了。八大胡同是什么地方？封建余毒，君子不齿。虽然之前李密已经跟他们说了，干我们这一行的，涉足什么地方都正常，王伯当在理智层面也接受了这个说法；但是出于个人感情，他还是觉得非常不舒服。这种膈应的感觉，或许是因为风化场所和个人道德感发生了冲突，又或许还有其他因素。
“小兄弟，第一次来我们这里玩吧？一回生二回熟，这样紧张干嘛！”美娘见他的窘迫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双手环住李密的脖子，笑道，“老李，你带来的学生仔正别扭呢，真有趣！”
“你别看他像个洋学生，其实心里有个迂夫子，且放不开呢！不是故意拂你的面子，是不是？”李密调笑道。
“我看啊，这位小兄弟是‘子路不悦’吧！”美娘朝对面瞥了一眼，娇滴滴地笑着。
王伯当听了这番话，几乎不可觉地，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他不喜欢美娘，尤其是她现在正和李密打情骂俏中。而李密似乎也很享受这样的场合。如果只是出于工作需要，那么李教官的演技完全可以去大华公司拍电影了。如果不是，那他平时拿来教导学生的家国大义、英雄无名，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戏？然而王伯当迅速强迫自己抛开这个不该有的念头，不会的，目前为止李密所做的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他完全没有理由怀疑李先生的肝胆。
这时候，美娘扭过身子从桌上拿起一盒香烟，开始敬烟。这是窑子里的规矩，入席开一盒香烟，客人就要捧场给钱，一般这一关至少要给两块现大洋，给少了就是不懂规矩。
“美娘你也是有文化的人，何必这么着急？你不是一直想要多宝斋那张松风古琴吗？明天我就让人送来。”李密笑着接过烟，抽了两口，掏出五块大洋塞到她手里，“这样，我们几个还有生意要谈，你看怎么样？”
“几位爷，你们聊，我累了，先休息一下。”美娘接了小费，仰头干了一杯，站起身，娉娉婷婷的走出去，还把里间的门带上了。
美娘一走，酒席上的气氛就变了。李密压低了声音，对众人说道：“六国饭店的制裁行动能够一击成功，完全仰仗平津两地同仁通力合作，南京方面十分满意，戴主任已经为我们申请了嘉奖令，而且这次北平站和天津站诸君都得到了上级的奖金，钱已经在路上了，不日即可到达。”
“这次成功多亏了戴主任的领导，玄邃兄、云召兄的部署，还有伯当、映登的好身手。”天津站负责人柴绍端着酒杯，脸上挂着温和笑意，“以后我们可以不用发愁工作经费问题了。”
“柴兄太谦虚！你要是不放手，我们北平站也只能干瞪眼。”长期在北平工作的伍云召笑道，“伯当老弟可是第一次干这种活，就干脆利落的解决了目标，最是功不可没。”
“哪里哪里，还是云召兄的情报准确，还有李先生和小谢，不然我连怎么走到六国饭店都不知道。”自从美娘离席，王伯当也放松了许多，他不好意思地低了一下头，酒杯里倒映出他羞涩的表情。
“说真的，老弟你连杀人都不怕，还怕女人？”柴绍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刚才那萧姑娘在的时候，瞧你的表情，太不自然了，哪像个专业人员啊！”
“让大家看笑话了，兄弟我就是不太习惯。”
王伯当知道，在同事眼中，他就是个新入行的学生仔，这件事传扬出去一定会变成“北平站有个新来的学生仔会杀人不会逛窑子，职业技能有欠缺啊！”
可他还是做不到神色如常。不是怕女人，不是怕窑子，而是看到李密搂着萧美娘就不爽。但这不能说啊！按理说他的想法没写在脸上，可架不住身边的人都是吃情报这碗饭的，察觉到了他的纠结，只道是学生出身的新手没逛过窑子所以尴尬。
这回连一直沉默不语的谢映登都绷不住笑，“这事怪我，早知道就该天天拉着伯当练跳舞，多接触些姑娘，云吉班就不算什么啦！”
这时候李密咳嗽了两声，打岔道，“经过上级批准，从今往后，伯当和映登就划归北平站编制了，你们可要多多历练。对了，听说伍兄近来一直在做学生工作，不知进展如何？”
伍云召点了点头，“的确，我现在主要把精力放在学生团体这一块。现在局势紧张，年轻人中间反日爱国热情非常高涨，我认为，与其放任无序，不如对他们加以指导，这样更加有利我们的工作。”
“云召经常往返平津两地，和各高校学生们打成一片，很是尽心尽力。我认为这项工作非常有意义，天津站全力支持。”柴绍说，“一切都是为了救国嘛！”
“好，你们只管放手去做，我自会跟戴主任继续申请建站经费。近来国家多事，还要去一趟北边。伯当映登留在北平，负责行动，相信很快就可以独当一面。”李密举起酒杯，“为了救国，干杯！”
“为了救国，干杯！”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艳歌一曲酒一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