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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9.迷药 ...
走进久违的诺那塔大楼,门口的检测闸口悄无声息显示绿灯放行的状态,狡啮有些感慨地踏入内侧。他没想过可以像这样再次来到这里,不是以思想犯的身份,而是海外战地归来的英雄。这果然是一出演技拙劣的滑稽剧,只是因为每个观众都是演员,所以反倒对演出的观感反响茫然无知。
甚至连扮演都不必,思想部的职员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演说的文件,他要做的只是将它们记诵下来;他的履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将会在紧接着而来的仇恨周里作为亲述对象,唤起民众膨胀而无处侵泄的狂热的愤怒。他猜想槙岛等待的就是那样的时刻,所以才需要自己;但他又隐隐觉得,那个孤寂的看客不过是想找个人和他一起,共享这世间为数不多的有趣谈资罢了。
“还有一点,狡啮先生。接触‘核心党’一直是我们的夙愿,而现在契机已经成熟。我们被获准约见‘核心党’成员,届时我们会获得更高的权限。由熟悉这里的你来操作的话,想必轻车熟路吧。”走在他身边的崔求成像是猜到他的想法那样,顺理成章地将话题接下去。他毫无避讳地谈论着这样的话题,显然对自己制作的电幕屏蔽系统有着相当的自信。
“那就告诉我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外国人始终保持着仿佛微笑般亲睦的表情,他把话题绕了个弯子。“您知道,我并不擅长思想理论类的学说——应该说,这个国家早就废止了思考的合法性。但槙岛先生告诉我,马克思·韦伯说过,官僚制行政以知识统治群众,然后通过保密它们来提高优越性。那么剥除掉保密的一层后,也许袒露出来的是极其简单或是丑恶的答案也说不定。我们只是普通的学者……现在得出了一个假想推论,然后需要这一步的剥除试验,来证明这个推论的正确。”
狡啮猜到了他想要说的,但仍然逼问下去:“‘暴君正是以恐惧和愚昧控制民心。①’所以你们打算让民众以血的教训自我觉醒?”
“怎么会,”崔抬起头,那双向来不知看着哪里的微笑眼睛这一次终于祛除了笑意,认真地锁定在了狡啮身上。“主人总是说你和他有很多共同点,但我认为并不尽然。”
“我们只想要证明……所谓‘统治者’,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而已。”
说话间他们走过熟悉的科室,思想部的人员匍匐在千篇一律的电脑和办公桌前,他甚至遇到过曾经的同事;但没有人对他胸前的铭牌和勋章进行质疑,更没有人质疑那张曾经朝夕相处的熟悉脸孔。曾经和自己同期的学员从他身边走过,狡啮禁不住顿了一下步子,而对方看他的神情与任何一个陌生人无异,还闪烁着由衷的崇敬,好像他真看见了他身上穿着的那件薄如蝉翼、光彩照人的新衣。
“他们都不觉得奇怪吗。我好好地站在这儿,是要被处决的危险分子,他们却把我当陌生人。”狡啮拧起眉头。以新的身份和视野来看待的话,这严谨的演出立刻变得笑料百出。
“他们忘记了你的一切,因为双重思想。被处刑的是通敌卖国的思想犯狡啮慎也,而不是高尚杰出、堪称表率的思想警察狡啮慎也。高尚的狡啮牺牲了,为了我们伟大的统治者死在思想犯狡啮的屠刀之下。”崔不以为意地说,“您在这方面应该比我更了解才对。所有表现出没有忘记的人……”他瞥了瞥身边的人,“都落得了比您还要惨淡的下场。”
他们走到硕大的圆形建筑的中心位置,沿途接待他们的是思想警察。狡啮当然认识他们。令他略为安心却又不免忧心的是,一路上并没有看到宜野座的身影。
“很高兴能与你会谈,崔大使。”禾生局长站在建筑中央的大门前。“关于合作的诚意,我想我们可以在核心党会议上提出来。正为了如此,我们才更需要事先的沟通。”她又再度转向狡啮,带着公式化的仪器般标准的笑容,“欢迎回来,我们的英雄;还请您少待一会儿。仇恨周的活动规划,我将请思想部的高级专员为您安排讲解。”
她绝对认得出我;她负责了他在友爱部内的审判,她做出判断后把他送上处刑台。她也是“核心党”的一员。狡啮心想,那句“欢迎回来”真是令人不寒而栗,他在脸上装出并不介怀的神色。“我会尽我的职责。”他行了个久违的军礼,脚背啪地绷直;惯性的属于思想警察的情感涌上胸口,最终变成涩苦的酸液,侵蚀着所有矛盾的自己。
不,我并不是想要获得安逸的生活或是回到不曾改变的过去。我并不是只为了活下去而逃出来,留下家人承担死亡和悲伤。我知道我必须这么做——从患上思想热、被送入关怀部的高墙内后,一切都变得清晰明了;我不甘枉死,却也实在感到迷茫。但那么多和我相同境遇的人还活在黑暗之中,连作为人的存在的资格都没有,我又如何能够贪图安逸虚假施舍而来的那一丁点儿照明呢?
没有统治者。当然不是无政府主义者喜闻乐见意味上的那种;大约在于无论是拥护者还是打倒者所高呼的口号里,那个作为偶像存在的“统治者”不过是个虚拟的人偶罢了。网上有网络偶像,那这种大约可以称之为精神偶像。被制造的集权者,永远不死,永远监视,电幕是他的眼,思想警察是他的手脚,而这个国家就是他看管下的圆形监狱——永远的猜忌,永远的和平。
狡啮观察着四周。他的前任同僚们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仇恨周的准备工作,确保万无一失;进进出出的人群中间没有宜野座。思想警察不能泄露同伴的动向,但他有着思想部专员的陪同,可以近距离地观察。他很快辨识出了宜野座的办公桌,装作不经意走过那里时,桌上的浮尘和电子日历的备忘录都显示主人大约有两三天没有来过这里了。
出事了,他心里一紧。两天前的夜里思想警察接到线报后围剿他们的基地,那夜的大火足以把黑暗的天空照亮。死去的人不计其数,大部分是思想犯,但也有一部分思想警察。他记得自己和佐佐山接到求救信号返回时,用枪支、爆炸、干扰以及陷阱来阻止他们的追捕,他将没有烧死的人拉上货车,分散逃离。他们在车顶架起机枪,他记得自己朝着那些熟稔的制服们扣下扳机,他也知道他们和自己一样都其实并无仇恨,只是为了生存而放弃了思考而已。
狡啮被自己的揣测笼罩,像一根钉子牢牢地钉在原地。等他终于抑制住自己不停地往最坏的方向揣测的意图、从而想要寻求解决办法时,手上的通讯线路像是猜到他的想法那样,发出了嗡然的提示音。没等槙岛圣护开口,狡啮已经抢先一步。
“刚好,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始终需要我的帮助;而我亦总是无私地帮助你,我的朋友。]
“在我面前,别摆出出那副全能的圣者的模样,我知道你那纯粹的光明和纯粹的黑暗一样、不过是令人盲目罢了②。自那以后你还是一直在监视宜野座,没错吧?”
[的确。本来对于这个样本并不是很有兴趣,但因为你一再强调的缘故,让我多了几分观赏的冲动呢。]
“我没空理你的恶趣味。听着,我现在要知道他在哪里。”
[我联系你也正是想说一声遗憾——之前的忙碌让我一直失去了机会。我想他也许已经丧生与那场爆炸中了,电幕里两天没有出现他的任何身影……而刚刚我得到反馈,他的腕状电幕也已经毁坏,最后发送了无法获取生命特征的信息。我想友爱部那边很快就会把他定义为牺牲吧。]
“……!!”狡啮的声音梗在喉咙里。强烈的不真实感和冲击性造成眩晕,他感到脚底的钉子被狠狠地拔出,带着整个人无法抑制地晃动了一下、踏在地面上的每一步都有着近乎麻木的钝痛。
“这……不可能!!”
[真是遗憾,太遗憾了。这并不是我想见的最佳剧本,不过……你此刻压抑的恸声,倒也可以称之为悲剧。]
白色的恶魔用愉快的音色说出残忍的话语,而狡啮猛地切断了联络,大步走向塔外。真是奇异的嘲讽,在巨大的痛楚和震撼之中,他反而明瞭了自己的应该前往的地方和现在该做的事情。
滕盘腿坐在床边,用刚做好的粗糙的布玩偶去蹭宜野座的脸。对方烦躁的将他的手拍开:“我不是小孩子了!”
“但我可没有哄大人的经验。这样分散注意力就不会痛啦——来,笑一个嘛——”
“别闹了!”
宜野座把头埋过去不理他,黑色的头发散落在枕头边缘。“你啊,没别的事可以做吗?”这已经是两天来第三次出现在他这里,就算是要换药也都嫌太勤快了点;像是找到了新玩具的小鬼,有些上瘾似的想要玩个够本。“我可不是你的宠物。”
“怎么会是宠物?太失礼了吧。”
——到底谁失礼!宜野座在心底暗暗腹诽。但那年轻人接着说道:“一个人很无聊吧?我陪着你就会好很多啦。”
宜野座勉强转过身子,他看着对方:“你不无聊?”
“无聊啊。但是,习惯了。”滕不以为意地把玩偶对着自己,布偶的大嘴拼命地一开一合,好像在讲着什么奇闻趣事。
“小时候啊,一直是住在矫正设施里啊。一直都一个人。”
宜野座有些奇怪于他的用词:“一直?”
“啊。我父母都是思想犯。我是在友爱部里出生的。”
宜野座睁大了眼睛。他无法想象那样的事。“那……父母?”
年轻的思想犯毫不在意地说。“从没见过,应该是死了吧。从小就在青少年矫正设施里长大,只有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屋子,四处是白的墙……所以我很习惯在这样的封闭式的地方一个人呆上很久;倒不如说这样有种微妙的安心感,所以没关系的啦。”
“……后来,你怎么……逃出来的?”
滕眨了眨眼。“怎么怎么,对我感兴趣了?”他侧着身子蹭过来,像一只撒娇的大型犬。“没有。”宜野座嘴硬着把视线撇开,那家伙却把脑袋探到他胸前,笑嘻嘻地盯着他试图掩藏的表情。“什么嘛。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啊。我就勉为其难讲给你听吧——”那张伶牙俐齿的嘴张了张,却最终卡了壳。“算了……不说了。”
“你杀了思想警察。”宜野座一针见血地指出。“这并不奇怪,也不需要道歉。”
滕瘪了瘪嘴。“可是我并不想听你杀死思想犯的故事。所以,换你了,讲个别的吧。”
宜野座立刻拉下了脸。“我没有那种哄小孩子的玩意。”
“讲嘛。对了,讲讲‘那个人’怎么样?”他干脆趴到窄小的床铺的另一侧,在宜野座身边支起脑袋。
宜野座摇了摇头。他认为,一个思想犯不会想听到两个思想警察的恋爱故事,而在对方沦为思想犯和自己背道而驰的今天,他甚至不知自己所臆想的那些情感,是否还具有存在的基石;他也迷茫于该把心中这难以抑止的、比自己想象中要更加深厚的感情归纳为什么简单的定义或是辞藻。
滕倒是体谅地没有追问,他放下手臂,把自己三分之一的身板摔在窄硬的床板上。“大概从小就受到那种待遇所以,我对这个社会一直没有什么独到的见解。即使和大伙儿在一起也是,他们经常痛恨或是恐惧,我倒也没有特别切身的体会。不过啊,现在我就会想——”
“有一天,我们能没顾忌地相互述说彼此的故事,那就好了。”
宜野座静静地听着他的感慨,那些过往积聚在他的舌尖,汇成一个人的名字。默念这名字时仿佛咒语,思念的样貌就在心中浮现。这令他高兴,全无察觉地露出缱绻的情意。滕趴在一旁看着他的脸,没来由地突然觉得这表情竟然有点像那时的狡哥,柔软得错拍了心跳,烙下不为人知的最温柔的模样。
“‘在别人心中存在的人,就是这个人的灵魂。这才是您本身,才是您的意识在一生当中赖以呼吸、营养以至陶醉的东西,这也就是您的灵魂、您的不朽和存在于别人身上的您的生命。’③”
槙岛圣护站在窗边,他的视线却未停留在任何匆匆的行人之上;合上书页前,他都在轻声地吟诵着书中某一章节的句子。
“……先生?”
崔求成恭敬的问句打断了他的思考。白色的圣者显然对打扰者的来访并无不快,他从垂满夕阳的黄昏中半侧过身子,白发被染成淡暮的夕金色,温暖而令人亲近。
“来的正好,崔。你觉得帕斯捷尔纳克说的对吗?”
崔将甜点和下午茶摆放在桌子上。“关于灵魂?”他笑起来,“我读的书不多,先生。但单从字义上来看的话,我想是对的。”
“哦?”
“譬如说,您存在在我的心中。我能感受到您灵魂的光芒与力量,我认为这就是您的灵魂、您的不朽和您赐予我的、您的生命。”
槙岛不置可否地呷了一口甜腻的香气。“是吗。但这对于灵魂自身来说,是不具备有选择的被动性。我认为,至少应该加上先决条件,赋予本人自身的选择权。”
“您是指,选择灵魂所在的载体吗?”
槙岛点了点头。“惟有值得寄托的人心中存在的部分,才有资格称之为灵魂的生命——我这样认为。惟有如此,才称得上赖以呼吸、营养以至于陶醉一生啊。”
“您说的对。不过还有另一件事需要您劳神。”崔有些委蛇地转开话题,他将电幕旋转至槙岛的位置,遮挡彼此的视线和自己可能会泄露苦涩的神情。果然,他的主人很快对电幕中出现的画面产生了兴趣。
“这还真是意料之外。他总是做出令我惊喜的举措,不是吗?真是个有意思的家伙。”
“这并不是多难理解的事。”崔说。但他的主人脸上欣喜的神色仍然无法掩饰。
“是的、是的——母亲,我知道,和爱一样,是文学里永恒的主题。但是,那并不是他的母亲。所以在庞大的痛苦过后,应该怎样理解?是责任、惯性还是怜悯?啊,接近了,我想我感受得到——我经历的是他的不幸。他的叫声比我的要好一些——好多了。很久以后当我再次听到他说话,不是他自己的声音,而是他的回声,从如水晶般透明的心灵中传来……④”
他不由自主地攥住了崔的手,像是自问,又像是探询,却充满了生动的孩子气:“那究竟是什么?”
是爱。崔默然地想,只是爱而已。
但是他不能说。他们生活在一个没有爱的国度里。
***
①出自亨利·特吉罗亚《一代暴君伊凡雷帝》
②出自黑格尔《精神现象学》
③出自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
④出自约瑟夫·康拉德《黑暗的心》
【提示主意:】
本章——或者应该说本文——多种西皮单箭头出没,适合无节操洁癖人士阅读。
本章可能有隐性槙→狡、崔→槙、滕→宜出没
单箭头的一群苦逼伢等待各位前来疼爱(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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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09.迷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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