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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1.解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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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啮挣脱开槙岛强加给他的束缚,终于在逃出那间即将坍塌的囚室。不过比起坍塌来,燃烧造成的窒息才更加危险,显然,槙岛并没有打算留有余地。在爆炸发生前一刻,他所在的位置似乎早一步洞察了危机的所在,从而使得应对得更为充分一些。趁着狡啮被爆炸掀起的物品砸晕的那会儿,槙岛将他的手臂反铐在了一条变形的铁栏上。一条钢筋险些穿过他的肋骨和肺叶,运气尚佳,但却也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他本应该像打定的主意那样,一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干掉槙岛,再不让那张伶俐而诡辩的嘴多说一句。但眼前的景象仿佛一幕荒诞的戏剧,让他的双眼瞬间被红的血色浸染,那红的瞳仁里倒影着一个颀长得仿佛雕塑般的身影。他认得出那是宜野座,他的手里还握着一把枪。
他想喊,但却不能出声。他的声音压抑在喉管里头,发出野兽般的呜咽。他的手指彷如利钩一般嵌入尖锐的护栏里,汩汩流血却恍如不觉。槙岛满意地笑起来,正如剧中所演,‘一种饮血的欲念正在震撼他的全身 。’
“是怎么一回事,……是谁?”
“谁知道呢。也许是爱,也许是正义;也许是复仇,也许是牺牲,也许是每一项你所坚守的品德和道义。谁是凶手?难道不是你吗?起因是你爱上这样一个平庸的、怯懦的、循规蹈矩的、被安排好的男人,任由预言者将命运的纺线缠绕在一起而不知解脱!他怎么能理解你?他又怎么能取代你?他如何能够理解你的正义,他又如何解读你的愤怒?……”
他的质疑和问询从未像现在这样充斥着不择手段的急切;狡啮也从未如此痛恨他们之间的相互理解。“是吗?”他仍然不去看他,他的眼中只有猩红的血和黑的人影,连白的瞳仁也不见。“你的意思是,只有我们相互理解?诚然,我们的确是同处一室、甚至罪名相同的囚犯,我理解你的罪名,你的动机,你的刑期,理解你在那窄小的窗棂外边所能看见的每一寸的景色。但这并不能阻止我们始终一个看着泥土,一个仰望星辰。 ”
他又看了一会儿,确信那场景已经烙印进眼瞳的深处后,陡然转身,向着特洛伊的火光深处跑去。
热爱看戏的流亡者们赶到现场时,仍然不能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刚刚还在对他们说教、甚至对一个思想警察大放厥词的自以为是的男人,此刻变成了某种破碎的、扭曲的、像被摔坏了的雕刻一类的东西,残缺不全地丢在地上。他们中很多人被他玩笑般的电台信息拯救过,也愿意跟随他踏上如此艰难的旅程。他们并不相信他会成为某个名载史册的伟人,但也从没想过会是一具口不能言的尸首;至少,他不该被思想警察以外的人杀死才对。
所以这也是这一出戏中的一环吗?这又是什么样的戏码?此刻我们是该流泪,还是该叫好呢?
他们走近了,看清了死者的面庞,也看清了縢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表情。有一个人陡然开始尖叫起来;紧接着尖叫声此起彼伏,这情景就像在仇恨周;他们的仇恨在发泄式的尖叫中达到了一个顶峰。“思想警察!”不知是谁先喊出来,这喊声迅速地连成一片。他们想起他说,要给它们起一个不属于新话的名字;他们想起他说,杀死自己真正想要杀死的人。
縢挡宜野座面前,他朝着那些人大声叱喝:“你们闭嘴!不是他杀的!他什么也没有做!”
人们愤怒起来。“为什么要包庇凶手?为什么要维护邪恶?为什么要挡在我们前面?我们什么都能够做到!让开,让我们拥有一个不属于新话的名字;让开,让我们杀死真正想要杀死的人!”
縢觉得自己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愤怒过。这不仅仅是由于自己的声音被一百多个声音盖得全然听不见,每一句话都是徒劳的挣扎;不仅仅是由于真理被多数人曲解之后,就变成了谬论;更是由于那漫长时间里累积下来的信赖,在仇恨面前居然一钱不值。最终他失败了,他觉得自己仿佛也被仇恨浸染,吐出尖利的字句:
“你们的名字在旧语和新话里都是一样的发音和写法,那就是杀人犯!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决定谁是凶手、谁是无罪?别抬举自己了,你我都不过是看着别人幸福就眼红的人渣而已!你们其实从没有真正地思考过思想警察与思想犯名字里相同的‘思想’二字,只是单纯地为‘为什么我在受罪,而他却逍遥自在’而感到自卑,希望这世界能颠倒过来,那样手持生杀权杖的就是你了!”
人们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
“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 良久之后,一个人说。
“难道是因为与思想警察走得太近,生病了?”又一个问。
“感染!我听过这么一回事……”一个人点着头说。
“……思想热!”再一个叫起来。人们的眼神透出惊恐;他们丝毫没有发觉这完美的辩证中有哪里不对。
他们更加围拢了一些,他们举起手中粗糙的武器。唐之杜在那人圈的外侧声嘶力竭地喊着“住手!”毫无收益。最终让他们停下来的是拉栓上膛的声响,警备队从外围包抄过来,包围了这一地段。但他们的枪口却没有指向行凶的暴民,反而高高抬起,对准城堡中央高台上的广场。
六合冢弥生站在广场的桅杆旁,她的手里挟持着的是扇岛的女预言家。莉娜地被缚着双手,衣衫不整,她的脖颈看来和寻常的女性一样脆弱。
“放开他们。”六合冢说。她和她怀中被缚的女性以极亲昵的姿态贴合在一起。
枪口们显然也犹豫不定,有些将仍然指向六合冢,有些则调转开去,指向中央躁动的人群。
六合冢用手中的武器抵紧了莉娜的太阳穴。
“如果她真的是你们所谓的预言巫女那么神圣的存在的话,就让开一条路,让我们走。还是说,她其实只是个善歌的傀儡,这一切都不过是别有心机者刻意谱写的舞台剧,一个女人的生死其实根本无所谓?”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鹿矛围。
对方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缓缓地收起手中的步枪。随着他的动作,也仿佛收到某种任务的指令似的,其他卫兵们也同时将自己的枪口唰地扬起了。她押着女人走下广场的高台。縢轻轻地拽了一下宜野座的胳膊,示意他一起走。等黑发女子经过身边时,唐之杜忍不住低声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太习惯亏欠人情,”六合冢说。她转头看了一眼三人,“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留在这儿,……那也与我并没有关系。”
宜野座没有动,他已经不再发出声音了;只是安静地看着血水里的倒影。他的流海显得过长,将脸孔挡住大半,看不清此刻的表情。縢又催促了他一声,伸手将他的手指攥住了,趁这机会往他手心里画了个符号。宜野座稍稍在手指上用力作为回答。他们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在这样的时候我竟然还能思考,宜野座想,它此刻因为钝痛而无比清明。
“请等一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毫无波澜地说,“让我们把遗骨带走吧。”
鹿矛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你为什么会需要一名思想犯的遗骨?果然是为了亟待治疗的‘思想热’吗?”
“在我是一名思想警察之前,我首先是他的朋友。”
扇岛的革命家的眼神变了。他露出研究者般兴奋的神情:“你克服了双重思想?为什么?没有这样的先例。你是怎么做到的?”
“那不重要。”宜野座皱紧眉头说,他蹲下身,将死者的头颅抱在怀里。“我现在大概也算不上是一名思想警察……那又何谈双重思想和完全控制呢?”
机会只有一瞬,那是佐佐山留下的,自己必须要把握好它。他残缺的身下藏着一枚高爆手雷,趁着和鹿矛围交谈、他思考并放松的契机,猛地抽出,向着他的所在用力掷去。縢精准的射击在空中将它打爆,溅出的碎片立刻让手雷的功效发挥到最大限度。警备的包围阵型登时乱起来。他们越过队伍炸开的缺口,朝建筑的上层跑去。才没几步,縢猛地推了宜野座一把,他自己却返身去挡住追来的卫兵。
“縢!”宜野座不由得停下步子。
“去啊!快走!你看到他留的暗号了吧?狡哥就在上面!”
“可是……!”
“没有可是,去啊!”他大叫着。他心里却有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像个可怜兮兮的比格犬,低着头咬着他的裤脚。他想说你别走,再陪我一会儿,陪我聊聊天。对了,佐佐山说也许我们得抽空为思想犯和思想警察做个新的什么定义,给它们起一个不属于新话的名字。其实我早已经有了适合的名字,如果能由我来决定的话,就管它们叫做狡啮慎也和宜野座伸元吧,我想不出比这更合适的词了。
莉娜蓦然回头,正好看到这一幕。她不敢置信地叫道:“怎么回事?……要同归于尽吗?明明是唯一活命的机会!!”她受制以来一直尽量表现得软弱,但眼下的机会却不能错过。趁着几名士兵向她冲来、六合冢下意识避让的同时,一个漂亮的后旋踢,挣脱了对方的钳制;更大的爆炸在她扬起笑容时毫无预兆地炸开,好像映衬她身为先知者的睿智模样;如果她不是那样惊恐地、甚至忘记了身后的敌人,像怕雷声的女孩子一样缩着脖子转头去看就更好了。
特洛伊又发生了爆炸。不过这次并非一间,而是一整层,正是宜野座事先预埋炸药的那一层。火焰将楼道完全封死,每个窗口都透出黑的浓烟与红的火苗。她陡然记起自己的处境,看见六合冢已经解决了眼前的对手,朝她走来。
“……你不杀我了?”她终于问。
“我已经不需要杀你了。”六合冢说,她在众目睽睽下搂住巫女的腰肢,扯开她披肩的短襟——脖颈直到胸脯的周围,都留有浅淡的唇印和深重的吻痕。所有人都看见了。
她微微笑起来。
“好了,现在你必须跟我走……在你被钉入贞洁的木棺前;在你被绑上女巫的绞架前。”
这近海而又潮湿的临时居住地本先没有想过会发展到这样的规模;而仓促如木马一般的建筑更从未考虑过火灾的可能性。他们匮乏于救火的设施,而更多的人手又被派驻在外围防线上。
架在特洛伊顶端的广播喇叭突然响起,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鹿矛围桐斗,以及扇岛的所有人,你们盗取的电幕权限已经被撤回。你们所派遣潜入系统的成员也全数暴露在电幕之下,由思想警察通缉抓捕。]
尚且在睡梦中的、所有的扇岛居民都被喇叭的话声唤醒。他们中的有些甚至不解地揉着眼睛,懵懂地听着广播里的词句,看着被火光映红的深夜。
“!怎么可能!明明设置了复杂的密码链和陷阱——”扇岛负责电幕技术的研究院中有几个高叫起来,他们纷纷打开自己手腕上的电幕……[权限取消][非法使用者][反侦通缉中]的字样冰冷地出现在悬空的电子显示屏里。
“!!这不可能!!”其中一个大声说,他立刻拿出便携的设备检查,由于直接使用了电幕的准入权限,实质上并没有(也无法)进行修改,只能从外围的破解拦截上加上无数把人为的锁钥。但现在却发现,对方是直接从本地高级权限上横向拦截并取消了他们的通行证。
[权限者ID:狡啮慎也级别:核心党编号:248]
“——什么!核心党!他是——”研究员的喉咙像半途被掐断了那样,声音又尖又细,“他是核心党!”
这声音不知为何也像被转播一样,透过巨大的广播喇叭,在扇岛全城功放。狡啮慎也站在楼顶,他的黑西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打开腕状电幕,悬空的电子浮屏立刻仿佛一道道光桥一般环绕住了他,无数的信息、画面和窃语,无数的谎言、真理和伪善都在虚空中穿行着。
从以他为圆心的这一个点开始,仿佛同极相斥,人潮水般地向后退去。他们惧怕电幕,惧怕核心党,从而惧怕这神迹般的显像。与这样的画面相比,鹿矛围当时倚靠诸多连线和电极、以及雾状显像剂才在身遭形成的电光幕就显得微不足道。这是真货,尤其是真正研究过电幕的人更这样想。
“快架起梯子来。将他抓住的话,我们也可以得到更高的权限——”
但并没有人这样行动。火势更大了,一整层楼被从中间隔断。不过更主要的原因是害怕。因为他们没有切身尝过比死更为苦痛的人生,所以才会在电幕前表现出敬畏与怯懦,鹿矛围想。若每一个人都死过一次、甚至许多次的话,便不会为这样的花招所蛊惑了。
喇叭里的广播仍然在自顾自的说话。
[我查看了你们的记录。你们试图通过恐怖行动将思想热大面积扩散。……喔,你们发现了它并不是某种思想上罹患的疾病,而是实际存在的、人人都会感染的病原体。是否应该夸赞你们对于思想热如此正确而深刻的认识?在前一次行动失败之后,你们仍然不懈努力,漏网的成员们仍然以获取哪怕一株样本带回扇岛为目标。他们在被捕与刑讯之后,都已经全盘招供了。但既然你们如此渴望思想热,作为答对问题的褒奖,我就把思想热的病原体送给你们好了。]
他的发言十分随意;伴随着这样的演说,有飞机的轰鸣声从远处传来。
整座城市陡然战栗着清醒、随后爆炸似的骚动起来。
“别听他的,他只是在精神上扰乱你们!西比拉不可能向扇岛投放思想热的病毒!否则思想热这一控制手段也将不复存在,他们不会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
鹿矛围立刻发现了他话中的盲点,但除了身边能听见他说话的人以外,更多的人仍然陷入慌乱、恐惧与逃避的氛围之中。扇岛的居民从睡梦中惊醒,在飞机飞过头顶的同时,披着单衣从四面铁栅的家里跑出来。有的人收拾了简单的包袱,有的甚至仅仅光着脚,跑到已经戒严的城门守备面前,要求打开紧闭的铁栅。再过一分钟这条大街就会像显微镜下的一滴水;封闭在玻璃般透明的滴液里的鞭毛虫,正在那里慌张地东西左右,上上下下地乱窜、乱奔。
“西比拉要在扇岛投放思想热!走慢了所有人都要死!!”
人越聚越多,他们的呼声越来越大,甚至盖过了扩音喇叭本身的洪亮的音响。他们两手空空,毫无武器,唯有恐惧。他们中绝大多数曾经都是思想犯。成为流亡者后,双重思想仿佛已经远去;他们是自由的,自立的,自我的。然而,到这样的时候才发现,其实双重思想的魂核仍在,他们既蔑视思想热,以为其是一种思想控制的手段,而自己已经凭借着逃避的勇敢治好了它;又相信它是思想上的病症,只要反对统治者的思想则感染即死。它像是潜伏许久的病毒,在这一时刻才真正地爆发出来。
狡啮站在高处,他看着潮水般的人群涌来,像拍岸的狂潮,将哪怕是鹿矛围这样的个体也卷没其中、随即再也看不见了。
他查过他的故事,184名年幼的学生满怀憧憬赴海外派遣留学,却全数罹患了某种不能公诸于世的病症,在国内,那症状似乎被称之为思想热。他们最终被以思想犯的名义送入友爱部,很快便‘全员病死’。不知道采用了什么办法,他似乎从那高耸的白墙之中逃脱了出来,成为了唯一的幸存者。从那以后,他变成了一个寻找与质问的符号,以及184个渴望复仇的集合体意志的代言人。这便如置身于天平盘之上,一个盘里站的是一克的‘我’,另一个是一吨的‘我们’。给一吨以权利,给一克以义务。忘记你是一克,而记住你是百万分之一吨;抹杀了‘我’,便成就了‘我们’。而即便是184——或者是247——有什么区别呢?都不过是“我们”,“你们”,或者“他们”。他真正应该恐惧的不是思想热,而是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他不再感受得到死去时冰冷的手指,也不再听得到寂静中的一滴水落声。
狡啮无心深究那拥挤的人潮之中的魁首是否还活着(也许他早已和‘活着’这种针对个人的辞藻毫无关系,作为群体的集合,他会活在下一个184人、甚至1840人、18400人所汇集的意识共同体之中,永远地存在下去),而槙岛无意于观赏他的表演。他们底下一层的火光已经烧得极近,浓烟滚滚,也许随时将会窒息。而白发的男人仍然悠闲地坐在扇岛伪造与窃取电幕权限的观察室内,看着光幕里透出的人忙碌着,他欣赏他十指翻飞、精准高效、毫无阻滞的动作。
“真是大胆的举措。只要他们有一点胆量敢越过火场,就会发现你不过是自导自演这样一场小丑戏。你为何会如此了解这样平庸的胆怯,又能够如此残忍地加以利用呢?”
我只是想把损害和无谓的牺牲降到最低。狡啮想,恐惧和卑微虽然不光彩,但却是人们生存至今的手段之一,谁说卑劣地活着一定是错的?历史唯有胜者方可书写。扇岛变成了一座空城,西比拉的炮弹无处释放,但他们仍然会伪造大胜的军报,在广播里一遍遍地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胜利!胜利!!胜利!!!
但他无意于与他争辩。他向电幕里交互屏上的罪犯致谢:“感谢你帮助破解密码链,崔大使。罪犯的本质也不能掩盖你身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计算机科学家的天才。”而对于槙岛,他只是随口说道:“……而你,在这样绝佳的时刻里没有拿枪指着我的脑袋、会愿意帮忙才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槙岛看着屏幕里的东洋人细长的眉眼。崔并不在意狡啮说了什么,只是恭敬地、和以往毫无变化的表情轻声说道:“请再稍等一下,主人。抱歉让您身处于危险之中,我正在来接您的路上。”
“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槙岛突然开口,他垂着眼,语气与念诵一篇诗章的选段别无二致,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为了欣赏你所热衷的那些玩意我竭尽全力,为了向你展示我并非不是无知、庸俗、闲言碎语、愚蠢至极,我煞费苦心。我爱你如此之深,这我毫不在意。据我所知,人们在爱上一个人却得不到回报时,往往感到伤心失望,继而变成愤怒和尖刻。我不是那样。我从未奢望你来爱我,我从未设想你会有理由爱我,我也从未认为我自己惹人爱慕。我从来都无法得知,人们是究竟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我猜也许我们的心上都有一个缺口,它是个空洞,呼呼的往灵魂里灌着刺骨的寒风;而你是太阳一样完美的正圆形,又恰巧出现在那里。 ”
狡啮沉默着,而崔恍若未闻。他按下最后一个字符和命令键。那细小的触击声旋即被巨大的轰鸣掩盖。“空中路线已经设置完毕,直升机已经悬停,主人,请到顶层来。”
狡啮没有与他同行的打算,他转向楼梯的方向,槙岛毫不关心他究竟将如何穿透火场,但却又难以抑制地向他的背影投以一瞥。你的背影看起来和我一样孤独。——谁都是孤独的,谁都是空虚的,谁都不再需要他人,无论什么才能都能找到替补,不论什么人际关系都能替换,我对这样的世界着实厌倦。你是其中唯一不同的存在;因为你和我如此相似,令我沉醉其中,想象不出其他的可能。为何你不向我转过来,为何你不对我敞开胸怀?如果你将我紧紧抱缚在怀里,你会发现我们会毫无阻滞地融为一体。
崔带着绳梯滑落到槙岛跟前,他变得更加寡言,沉默地用那粗糙结实的安全绳索一圈圈地缠绕在情人的腰际。槙岛乖顺地任他捆紧,他的双臂环绕,是一个怀抱,也是一个死结。
但他却仍然止不住地朝着另一个人发问:
“你找到答案了吗,狡啮慎也,也许你现在能够回答我:什么才是幸福?又哪里有一条通往幸福的路呢?”
我知道名为槙岛的诺那塔那孤独的地基在哪里。一共只有两座乐园,人们有权做出选择:没有自由的幸福,或是没有幸福的自由。也许当你没有任何愿望,连一点要求也没有的时候,你就获得了永恒而无上的幸福。他这样认定而成为了游离于道德和法律以外的彻底自由的个体。这是书中的真理与武器,他正确而锋利,也经常为我所用,但却并不能令我臣服。在我实际所经历的生命里,如此探寻着自由与幸福的人们,最终都迷失在迷宫之中了。因为那样的幸福并没有意义;它既无法衍生,亦无法拓展,它孤零零地存在,活着与横死也没有任何区别。其实破解迷宫并不需要过分的智慧;你只需记住来路,并确定终点,你会发现除了自己,还有什么其他的、像绳索一样绑缚着你的东西——将你和门外的世界联系起来。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无论你离答案有多远,或潜行在如何黑暗的深渊之中,那一份束缚在你心上的绳结都是你最后一丝为人的底线。它或许不能将你导向正确的路途,却足够揭开生存的谜底。
我想我始终追寻着自由;我也始终走在通往幸福的路上。
我在火中看见宜野。他仍然抱着佐佐山的头颅,他的眼里流泪,却全然罔顾我的呼唤。在我要他停下来时,反而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我追逐着他的背影,一如我被推入友爱部白色的帘幕后,眼睁睁看着他最终离去的身影那样。我也是一个奇怪的人:明明在槙岛面前能言强辩,却总是在他这里无话可说。我最为信赖的好友死去了,他的血染满了我爱的人全身,那场面像是某种毒药,鼓动着令人无法思考的、混乱而疯狂的因子。我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也许槙岛是对的,也许凶手是他,101室的思想警察都受到了怎样的对待……也许他早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在想什么?)我想抓住他纤细的脖颈握在手里,感受到血脉搏动并逐渐收拢。(我怎么能这样想?)为什么不?……没有证据,这样的怀疑在因循推导的范围之内。我不应该受到情绪的干扰,或是罔顾私情……我仍然爱他。(爱又是什么正义?)我压抑到现在的愤怒、悲伤与许多未名的感情混合在一起,无处宣泄。我大声地喝令他别走,我以一种近乎慌乱的姿态举起手中的枪。愤怒像一柄大锤。我不知这是由于将要离开我的爱人,还是已经离开我的朋友,还是尚未离开他眼眶的冰冷的眼泪;但他重重地击中了我。(我是谁?)我的脸孔好像在不停地变幻,一会儿我是白发的槙岛,一会儿成为了天真的鹿矛围,一会儿变成了微笑的统治者(一张二维的画像!),贪婪的阿波罗并非伪善的盗火者,但善妒的摩尔人却是愚蠢的奥德修斯。我要杀死你,然后再爱你。我伸手抱住他,感觉抱住的是一团烈火;然而我嘴唇颤抖,仿佛如坠冰窟。我记起了我的背叛,我感到恐惧,我祈求他的饶恕:“别离开我。”
他叹息着吻了我。他的吻终结了我的变形,我似乎终于以“我”的姿态稳定下来。恰才有人在我的迷宫中安装了陷阱,而我险些踏了进去。我的自由并不藏在我的利齿的某个地方,或是随身携带在我的利爪旁 ,我的自由在他手里。而他的手正在一无所有的焦黑泥土上挖掘着,看上去也许是一个坟墓。那是母亲的,父亲的,还是佐佐山的,縢的,抑或是我的?
泪水冲净了他脸上的血水,此刻沾染的泥土又随着汗水从白皙的皮肤上一并抹去。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动作着,仿佛他双手捧起一抔抔泥土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是全部的意义;他像是要挖一个巨大的坑,足够掩埋所有的死者般地伟大;又仿佛的确只有一张卧榻的大小,曾经我们总是在那里相拥入睡。他的手指磨砺出血,最终从泥土深处挖出一枚长钉。那上面写着:
我们将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用它锈迹斑斑的单薄身躯来承载注定无法达成的约定,是否太过于严苛了呢?它只是一枚铁钉,我应该把它插回门栓上去;但他不让我走,他紧紧地抓住我焦黑的前襟。
“……狡,”他气喘吁吁地问我,“天亮了吗?”
我看着头顶深沉的夜幕。只有我们醒着的时候,黎明才会到来。天亮的日子多着呢,太阳不过是一颗晓星。
一声沉重的爆响像是命运的第一个乐符,它扯开了黑夜的一隙,在只有白与黑的琴键上以人的双手落下重重一击。狡啮猛地抬头看向天际。来自半岛联邦的直升机在空中被击中,火的颜色从黑的浓雾中腾起,一如此刻烧破深夜的黎明。
狡啮最终在城楼顶端的铁栅旁找到了宜野座。他歪靠在闸口边上,睡得很熟;他的脚下栅门大开,过长的额发被呼啸的晨风拂到一边,露出被擦净的光洁俊美的脸。他手腕上的电幕正在唱着早操歌,而四周除了这歌声与风声外,到处是死一般的寂静。他手心半阖,里头是一枚再朴素不过的长钉。
狡啮把那根长钉攥紧,直至扎破手心。它毫不起眼,平庸简单,只是某个大型的组合机械上的一个最为微小的零件罢了。他仿佛看到被恐惧驱使的人潮汹涌地推挤着扇岛铁栅做的囚门,很多人被踏死在铁栏的两侧。没有人下令放行,于是守备队仍然执行着坚守的任务,攻击企图破门的普通市民。
谁也没在意先前的思想警察此刻已经越过火场,他只是单纯地想要去见自己的爱人。但他停住了脚步;他听见了惨呼、哭叫和求救声,先前几乎要杀死他的人们此刻正在毫无道理地互相杀戮。他改变了他的方向,他抛下了他的爱人。他从特洛伊城的一侧爬上闸口,身上挨了三颗子弹和十五道刀伤,只为了拔起那颗箍着牢门的微不足道的铁钉。
他做到了,正如他一个人横渡这黑夜中冰冷的大海。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件至关重要又微不足道,但却必须去做的小事。
飞机的骨架从半空中坠落,落进泥土里,落进恰才的坟茔里。只剩下爆炸后天空的浓云,像被什么黏连在一起似的久久不能散去,红的火光在里,黑的乌色在外,而中间竟还掺有一丝白,扯开一张小丑般的笑脸。
只剩下一个人注视着这一切。
这仿佛在微笑着和祝福着的天空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所有这一切只是在我们心里,而我们身外就全是永恒的寒冷和寂灭?难道说,我们真的只能孤独的存在于世吗?
电幕仍然不知疲倦、不知悲伤、不知苦痛、不知孤独地歌唱着。狡啮将它从他的手腕上卸下来。他发觉那金属制的底盘接合处的缝隙似乎比平常要大上一隙;但只是极微小的差别。他将底座拆开,里面的夹层里塞有一张纸条。这便是所谓的‘灯下黑’吧,就像对身边最为亲近的感情反而无睹,电幕同样对它自身的阴影全无所觉。
像早料到狡啮此刻的慨叹和悲哀的质问那样,那张纸以极其工整的字迹写下再浅显不过的答案:
我爱你。
狡啮在他身边坐下,闭上眼,吻他冰冷的嘴唇;一如当初在记忆中的阳光下,他们所分享的同一个秘密,与同一个吻。我不比瓦尔登湖更孤独。他想象他们泛舟出游,林间的小屋和一条老狗,篝火哔拨地响着,湖水的深处月色皎洁。我们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他的皮肤被月光浸染,他的眼睛是整个宇宙里动摇不定的星星,他的嘴和灵魂里都有沾自我处的烟火味道。爱是一个光明的字。
熹光照亮两具普通的躯壳,一双交握的手。电幕仿佛仍然在唱着歌:那是一种即便停止了一切播放器材,也会在脑内盘旋不止的余声。未燃尽的烟生出白雾,又很快在风中消散不见。
“我只坐一会儿。”
他说。他将头靠在爱人的肩上。
天亮起来。
《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