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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0.药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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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是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地方走来的,而抵达的地方也不过全是黑暗。这里的人都像是由反色镜里倒影出来一样,淋了白色的油漆,勾出来窗框,车马,房屋的棱角,以及一个影绰绰的人形的轮廓,和白惨惨的一双眼睛。电幕在其中显得尤其的白,它总是占据着一大块一大块的面积,白得神圣而庄严,它播放着音乐,随后转为一则昂扬的通知。似乎是来自前线的战报,统治者取得了巨大的胜利,胜利这个辞藻被重复了很多次。而后下一阶段是攻克扇岛,扇岛。这是一个恐怖而黑暗并没有人权的组织。我们应该要消灭它,可能会有较大的牺牲,然而一切都是为了全体人民的幸福,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的世界仿佛蚁噬一般充满了大大小小的空洞和蛀点,但我很容易地就接受了它们的存在。也许所有人的世界都是这样的,你又如何知道。活着也并非想象中那样艰难,空间与时间是否是黑色的、人是否有惨白色的眼睛和嘴唇,建筑物是否用白粉般的线条勾勒出来——这些都不影响我的呼吸、进食和排泄,更不影响工作、任务与忠诚。它们按部就班地发送过来,每天的任务不多也不少。我必须要完成它。完成了我就能挣取工分,拿到工分就可以换取——
等等,我原本打算要换的是什么?
书写答案的那一块也被虫蛀的空洞啃噬了,我找不到我做这件事的必要性;但是仍然得去做。仅从自己的角度考虑是狭隘的利己主义;为了社会和人民的利益而进行的牺牲才是最大的幸福和自我满足。
我行走在夜晚之中,这与行走在白天也并没有差别。我穿着黑色的衣服,但这与穿着白色的衣服也并没有差别。有很多人向我打招呼,但因为他们都变成了白描的线条式的脸孔,许多我都叫不上名字,但这也同样没有差别。他们并非要得到我善意的回应才向我招呼的;他们只是想要完成这样一件挥一挥手表达亲密与友善的任务。我按照任务规定去清除反对系统和统治者的思想犯、反动者主谋,我从扇岛内部畏惧系统的叛变者那里得到炸药和协助。“喂……我已经做了这么多了。我什么都告诉你们了。我虽然走错过路,但我明白过来了。我对系统很忠诚,我爱统治者。我不会死吧?”他这样问我。他在我眼中也不过是一些白色的线条而已。
我应该赶紧完结这个任务——领到工分——然后等待下一个任务的来临,这是无上光荣的事,这是为系统和人民所作出的无私的奉献。
尽管我并不为此而感到兴奋或是激动,快乐或是满足。我不太明白这些词的意思,新话里它们似乎也正在逐渐消失。
直到刚才,一个名字闯入我的脑海。我不确定它到底有什么样的意义,但那些白色的线条因为他的加入而突然发生了异变,它们像是破脓的疮口,或是腐烂的□□,开始变成模糊的、流动的,卑怯的东西。那些白惨惨的眼睛仿佛两道被烧融了的蜡烛,悲戚地朝着我流泪。
狡啮是谁?这个疑问却像是质问,每一次提出都使我的世界彷如熔融的蜡像般动摇不定。又或许是拷问,每一次的发问都鞭笞着我内心深处,传来触不可及的隐痛。
一切都很顺利,由于某种原因令这座被称之为特洛伊的扇岛的主要政治机构陷入了混乱,他们并非传闻中那样系统化的组织,因而有着很多的漏洞可循——譬如在这样的时候,警备交替的差池可见一斑。我想要先抵达目标1所在的观察室,却在途中发现了另一间被临时征用作囚室的房间。门锁着,门口有两名士兵把守。
从万全角度考虑,我必须了解这间屋子里的情况。好在先前调查的时间很充足,让我对这一地区的构造相当熟悉。我从另一侧的排水管道的修理梯爬上去,拆去一块高处的换气扇叶,室内的景象就清晰地映入眼帘。我看到了两个人,他们的身影对我来说并不熟悉,反而陌生得很,像是与我中间隔绝着一个世界。我的大脑轰鸣着,似乎有什么正在过负荷地运转,但仿佛机器老旧那般发出尖利的叫唤,迟迟不能得出一个具象化的答案。
他们交谈着,神态亲昵,关于某个话题的应对彷如一轮交锋,在辩证之中得出各自的真理,却又丝毫不需要对方的认同。他们像是共有某些秘密的犯罪者,不杵以阶下囚的身份,反而以此为荣。他们离得很远,各自行在各自毫不相交的路上,而这一切不过是纸面或精神的交流。他们谩骂、攻击、怒斥、讥笑、旁征博引,用一切办法杀死对方,又由衷欣赏在这过程中对方思考、躲避、利用、反击的表现。他们棋逢对手,却又是彼此的疯狂与末路。
我甚至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的大脑只剩下轰鸣和嘶叫;白色的蜡流下去,他的面容在其中愈发的清晰,伴随着我的嫉妒、疯狂、怀疑、愤怒与憎恨的感情。白色的蜡盖住了全部的黑色的空间,将所有的思想都密封得滴水不漏。我被感情的潮水淹没与主宰,它甚至超过了任何任务、系统、光荣和幸福所带来的正面的新词的力量。等我反应过来时,我的情绪具象化为火光与浓雾,巨大的爆炸声在耳畔响起,冲击力将我从排水管道的修理梯上推摔下去。我的胸腔里仍然涌动着激烈的、难以抑制的、无法理解的情绪,它们汇成河流,在我耳畔,在被炸毁的那间房间里,在倒塌的窗棂与砖石底下,在黑色的天幕里到处回响: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爆炸令整座建筑都陡然摇晃起来。鹿矛围和莉娜所在的区域都受到了波及,但影响不大。犯人很快被锁定,他的图像通过监控摄像头传来。
“是思想警察吗?”
“等等,他的行动很奇怪……为什么要选择那栋屋子进行爆炸?他明明可以炸毁我这里、或是莉娜那里;难道是杀死槙岛的命令优先级在我们之上吗?真是令人庆幸的不愉快啊。”
“总之、无法保证爆炸还会不会再来,先撤离,排查是否还有安放其他的炸弹。至于这名思想警察……”
崔已经利用监视摄像头拍摄的画面,根据储存库和电幕的资料进行比对,在剥去投影伪装之后,他也显然惊讶了一下。“这是一位思想警察,他是乔装后跟随佐佐山的队伍进入扇岛内部的。”
“怎么……是说,这一批流亡者实际已经投靠了西比拉吗?”
“那倒也说不定。据我所知,他们之间倒是的确有着一些复杂的、不为人知的关系。”
决定很快便出来了。
“那就让新来的这群朋友们自己解决这个问题吧。”
佐佐山为首的192名同时进入扇岛的人们都接到命令,让他们把队伍中出现的思想警察亲手清除出去。许多人衣服都还没有穿好,就急急忙忙地向着特洛伊赶去,他们抱怨连天,又唯恐受到牵连。
“为什么会多了一个人?”
“是呀!不是193人正好的吗?”
“什么?人数减少?为什么不当时就提出人数不同的异议,害得我们要在这样的时刻受苦!”
“喂,我说,我们之中会有叛徒吗?那时不是也有这样的事发生,那个思想警察……”
縢紧紧盯着发话的人,直到他的声音逐渐小下去,咕哝在嗓底,再也听不见了。
由于一直没睡,唐之杜和縢的脸色都不算好,但至少思路清晰。“看来慎也猜测得没错,果然有其他的思想警察跟着我们混了进来。”
“那现在应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们得自证清白。扇岛在怀疑我们,只能将那个思想警察找出来了。”
縢难得地安静,他的眼神焦虑地望着远处的某个点。佐佐山在他肩上拍了一把。“你往常的闹腾劲呢。”
“我啊,想起了一些混账的事。”年轻人说。“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我们的做法理所当然,甚至还挺高兴的;可是我今天突然想起来问了:为什么我们必须杀思想警察不可?”
众人都用一种奇怪的、不可理喻的、甚至排异的眼神看着他。他不为所动,继续说下去:“只是因为复仇吗?那些思想警察的孩子们会不会再来找我们复仇、然后我们的子孙再去找他们的子孙复仇?这样的复仇什么时候才到头?难道要天底下所有的思想警察和思想犯都死绝才算复仇完了?那不是比西比拉还不如吗?而现在,又有一个人命令我们去杀死另一个人——想杀就杀,你以为你们是什么玩意?如果西比拉是上帝,你们是打算当恶魔吗? ”
“我们怎么会是恶魔?我们只是想活下去的普通人罢了!”有人大声辩驳,“这不都是命令我们去杀人的那家伙的错吗?”
更多人群起附和着:“是啊!是啊!是他的错!”
“我们是无奈的!我们是被迫的!否则谁愿意去做那些杀人的勾当呢?”
“没有办法呀,这社会就是这样!”
“没有办法呀,这世道就是这样!”
“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縢嗤之以鼻,他戳穿这虚假的悖论:“你们连杀人都能做了,又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人们霎地安静了,又仿佛捅了蚂蜂窝,喧哗和鼓动都嗡地一下涌出来。
“这不是杀人!……这怎么能是杀人?他们罪有应得!”
“人不是我杀的!是大家一起……我只是看着!我手上没有一滴血!”
“别费力气叫嚷了。”佐佐山突然大声说,他拎起手中的外套,当先走在前头。“‘我是个杀人犯没错’,这里就是关押杀人犯的监狱。我知道比起那些被我杀死的人,我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我不奢望去天堂,但地狱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我想我还是和西比拉不同的,至少我在用我自己的眼睛和脑子决定我所认为的好恶,用我自己的心脏和手,杀死我真正想要杀死的人;做出虽不见得对,但却不会后悔的选择。思想警察和思想犯——那是系统才认知的定义。也许我们得抽空做个新的什么定义,对,再给它们起一个不属于新话的名字吧。”
密集的子弹一溜点射,宜野座下意识地遵循本能,飞快地跑过走廊,躲进掩体后面。胸口潮水般的澎湃声逐渐减弱下去了,精神正在恢复到正常的阀值,而那些白色的蜡正在缓缓凝固。他躲避着追兵,闪开子弹,一边讶异地想,我怎么了?我刚刚在做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按照系统的要求先引爆鹿矛围所在的观察室?他考虑了一下现在引爆的可能性,人和重要资料肯定已经避难,他放弃了立刻引爆的想法,也许不久之后会有更好的机会。
探照灯在漆黑的世界里照出一条晦暗的光带。他借助掩体沿着建筑物的边缘逃出特洛伊。人们正闻讯赶来,他们在城堡的外围站成一个巨大的半圆,好奇地注视着起火的方向和楼中来往逃散的人群。只要混入人群中……宜野座这样想着,他的脚刚踏上草坪,背后突然有人迅速贴近过来,锐利的小刀横上他的脖颈。“别动!”那声音警告道,“我知道造成爆炸的是你。但放弃抵抗的话,我不会杀你。”宜野座来不及细想,用手臂一格,正好撞中对方肋下,猛地转过身来,扣开手中袖珍□□保险,对准来犯者的眉心。他们的面容随着映亮黑夜的火光清晰地出现在彼此眼前,橘色头发的年轻人不由得一愣。
“怎么可能……宜野……?”
寒暄叙旧的契机来得不是时候,大概察觉了縢处境的危险,一名帮手从后遽至,手肘一箍,勒紧宜野座的脖子。思想警察将他的力道卸到一边肩膀,手指和手腕抠住一边的固定,猛地躬身前摔,对手倏地被他扯过肩膀,反摔在地上。
但来人显然也精通搏击格斗,并且没有一丝犹豫。压根没有等到稳住身形再掏枪对峙,直接就再前滚的过程中,已经从腰间摸了一把左轮,毫不犹豫地反手一枪。
“!!唔!!”
虽然闪得够快,但脸上登即也多出一道血痕。
佐佐山在一瞬间看清他的脸,那一道红痕在暗色的夜里显得尤为明亮,泪痕似的滚落到嘴唇旁边。
“宜野座?!喂,是宜野座对吧?……”
他的表情从警戒瞬间转为了惊喜,“怎么回事?……你还活着是吗,你从那间房间里熬过来了是吗!?”
他激动地忘记了自己手上的枪,猛地上前双手按住宜野座的肩;而对方神色不动,却也同样回应似的,将枪口抵到他眉心中央。
“宜——”
“不!!”
一声钝响。那是来自于縢手中掷出的刀刃,直接击中了宜野的手腕,枪口一偏,火星炸膛,佐佐山半边的脸瞬间便被鲜血浸透。
“!这家伙……!”
“他也许……不认得我们了。”
縢低声地、不甘愿地说。“从101室出来的人很难留有真正的自我……他这样的,也许是遭受了洗脑,或者某种暗示。我们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了。”
佐佐山骂了一句脏话。縢却不知怎么的暗自庆幸了起来:这样的话,那些悲伤的记忆,他也一定全都忘了干净吧?
那也不见得是全然不好的事。
他看见佐佐山眼里也闪过猩红的火光。扇岛自身的侍卫和警备队本就人手不足,现在还没有前来打扰他们。手上的探照灯光偶尔落下来,映在几人的脸上。
“喂,宜野座。我确认一下……你真不记得我是谁,包括我对你曾经做过什么事儿了吗?”
“!佐哥!”
“我有分寸。”佐佐山挥手制止了他,“当初我说的话不会食言,但这家伙这样,即使活着,真的好吗?这是你当时想要的结果吗?喂!是个男人的话,就不要逃避这些悲伤痛苦绝望什么的,只有它们才能令人强大不是吗!我认为那个时候选择离开的你比我们中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强大……现在却不要给我扮出一副小丑戏的混账模样啊!”他旋身一脚踢上对方的面门,“你是他选的男人啊! 不是吗!那就不要那么轻易地认输啊!”
“你们是系统通缉的思想犯。”宜野座用平静地声音陈述着,他的声音里仿佛带着血的味道。他毫不犹豫地按弹上膛,佐佐山啧了一声,向着縢使了个眼色,縢接过枪,而他立刻翻过护栏,在爆炸后正弥漫着浓烟与大火的建筑里和宜野座兜圈子。
縢拦住去路,而他后边有围成半圆形的,伸长了脖子,张着嘴,像等着看肉铺里剥羊似的嗡紮着的看客们。不知为何,宜野座打从心底畏惧他们那副期盼又空洞的眼神。所以,他只得调转方向,跟着佐佐山的步调追过去。毒烟缭绕,可见度极低,他们同样不敢深入特洛伊的内侧,只能沿着外廊相互追逐。如果宜野座行动起来,佐佐山立刻灵巧狡诈地躲避化解,但如果思想警察放弃追捕转而想要从中脱身,他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由猎物变成狡猾的猎手。
任务失败了,宜野座在心里想,这种情况下我无法顺利脱身,再组织一次新的行动,亦无法就地推进,趁乱解决鹿矛围。我只能寄希望于六合冢的支援,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的任务恐怕也并不那么容易完成。
那么按照规定,我必须使用解放针。在舌苔的底端,在臼齿的内侧,在被他们逼供透露以前,在被他们污染腐化以前。但不知为何,这样轻易的、训练过无数次的暗示性的动作竟然无法做到。只要用舌尖舔舐那些地方,就似乎能感受到温柔而粗粝的吻,笨拙的、手足无措的,游走于警戒线的边缘,不顾自身的安危,也要将他从生死的边境上拖回来。
甚至能听到遥远的回音,仿佛刻入灵魂深处,一遍遍地重复着的都是他的名字。
“喂,我说,宜野座。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不记得我们,不记得那些事情,也不记得——狡啮了吗?”
狡啮,又是狡啮。头颅像要从中间劈开一般疼痛,白色的蜡汁融合混在一起,每个人的脸都像是一滩无法辨识的烂泥。
不要说了,我似乎在对他大吼,我不认得什么狡啮。我不知道什么你们的事情。他望向我的视线似乎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了。
“我说啊,我可不适合做这种开导的工作。不过,我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有能让人彻底洗脑的东西。那不就跟忘怀洞那种骗人的玩意一样,以为烧了改了就无人发觉了吗?以为用严刑拷打、威逼利诱所得出的答案,在一遍遍的自我否定和恐惧之中,无意识地倾向于他所刻意导向的那一方面,就是所谓的真相了吗?就像这个世界其实根本就没有能够治愈思想热的‘药’一样,你其实什么都记得不是吗!”
他的话彷如一道闪电,在黑暗的世界里为我撕开一道光亮的口子。哪怕只有一瞬,也的确清晰无比地见到了光的模样。我突然觉得身体无法动弹,好像被什么紧紧捆缚着,手脚被固定着、拉扯大开,再掰成一个诡异的模样。眼睛,肢体,甚至心跳的频率,所有的部分都不能够听命于原本属于我自己的那个意识,而另一个声音透过电幕喁喁,溶入我的脑内,它代替我对我的身体发号施令,它和我自身的意识背道而驰,它丝毫不存在思考,不存在怀疑,不存在对抗。双重思想。
“我……”(它现在也在对我说话。它说,抬起右手。)我的枪口指向佐佐山,但它失去了平常的稳健,像患了某种病症一样上下颤动着。这是思想热。这个意识像一根针似的扎进我的大脑。(控制住它,否则你就是思想热的患者了。你会像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爱人那样毫无贡献地死去,连名字都不能留下。)“不!……”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爱人都不是因为思想热而死的。我知道。他们是……“我什么都——”(是否很痛苦呢?因为你正在思考。记起你的任务,只需要执行就可以了。你不需要思考。记住,不需要思考,就不会感到痛苦。)
眼睛充血,视线变得模糊不堪,但白色蜡线画出的模样正在消失,我能够看见摇晃的准星,以及对面瞄准的那个人……对……我认得他。
鹿矛围站在特洛伊的顶端,在火光里,像英俊而残忍的赫克托耳那样,手中高举的并非掷矛,而是大口径狙击步枪。他的瞄准镜也同样锁准了思想警察。腕状电幕终端鸣叫着,和他们发现思想犯时的鸣声并无两样,那是仿佛许多人窃语时的嗡紮,他用有些挑衅的笑容,直视着站在走廊另一端的白发男人。他白色的衣服和头发都被黑的灰尘染脏,有些地方甚至被划破了口子,显得无比狼狈。但他仍然饶有兴致地观看着这样的场景,目光却并不锁定在宜野座,而更多地放在鹿矛围身上。
这一位年轻的复仇者,他太执着于复仇这件事情本身了,就像那个可悲而怯懦的王子一样;他又太罔顾神明的权威,就像那个骄傲却又自大的王子一样。这未尝不会是一出好戏,而周围看客业已备齐。所谓人被杀于万众聚观之中,比被杀在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快活,因为他可以妄想,博得观众中的或人的眼泪。
鹿矛围显然也发觉了槙岛的窥视,他把视线分开一隙,却又很快转回准星中锁定的猎物上。他对槙岛丝毫不感兴趣;把自己摆在世俗之外,站在高高的看台之上,仿佛神祗一般操控人类,身为一个普通的个人,却从对等的层面质问社会,何尝不是自我膨胀的化身?你与那些热爱滑稽的、或是悲怆的戏剧,并从中享受愉快的看客,又有什么分别?
“‘对于这样的人没有法,只好使他们无戏可看倒是疗救……’ ”
他这样愉快地慨叹着,对准自己的猎物,轻而易举地扣下扳机。
我没能做出应有的行动来。我看见枪口瞄准我的头颅,我看见看客嘴角嘲讽的笑容,然而我动不了,我尽全力和身体里的统治者争夺着哪怕一根手指的控制权。我从中间被分成两个拔河的人,在所有属于我的地盘上(虽然那其实少得可怜)交战。和那相比,枪口和嘲弄都不算做一回事了。我突然明白了父亲当初紧锁的眉尖,那痛苦并不全然来自于我,更多是来自于他自身。这想法让我好受些了,毕竟当初在电幕的光照下,我蜷缩在我唯一可以遮掩的薄被里,蜷缩在我唯一可以依仗的怀抱里,四周也如现在一般漆黑近盲,怀抱中的人是我最后可以触及的浮木。我听到他对我说,你不会迷失方向,你一个人就能横渡这黑夜中冰冷的大海 。
当时我只顾挣扎,只顾在他的唇间找寻最后可供呼吸的氧气;而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黑与白在不具备象征意义的时候没有情感上的区别;冷与暖在不带有意识判断时也无所谓好坏。但对我说话的是谁?白色的蜡在冷却,把他的名字和样貌遮盖得不露痕迹。
我改换了方式。不去钻思想预设的迷宫,而是从更高处俯瞰并统治它之后,行动便变得没有那么滞涩了,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抬高枪口,那一发子弹最终擦过佐佐山的肩头,撞到离鹿矛围不远的铁栏上。紧接着我才感觉到自己整个人已经失去平衡、向后倒去,听见縢的呼喊声,还有更多脚步声,惊呼声,交织成一副真实的狂想曲。佐佐山把我重重地压在地上,我的鼻腔闻到泥土的气息。“你还好吗,警察先生!”他的语调仍然戏谑饱满,但我感到有温热带着腥气的血水浸透了我的脖颈,他一只胳膊上的外衣已经被染得变了色。
“!……佐佐山——”
“唷,”他一副没事人模样眨了眨眼,“想起我的名字了啊。也许还是不想起得好呢;令人不快的回忆又增添了一项吧?”
我犹豫着怎么回答他。我的大脑仍然一片混乱,时间被拉得极其细长,唯有血腥味令我清醒。他朝我笑,带有些客气的,藏不住的尴尬,却又显得诚恳。他的面容没有我上一次记忆中那样可憎了;我不清楚改变的是他还是自己。
我试图履行身体的权限,重新控制肌肉和神经站起来。他也朝我伸出手,以很快的速度抓住了我的手腕;然而紧接着是一声巨响。我看见他的脸孔的下半部分到肩膀的上部从中间被陡然撕裂,创口渗出的□□,溢出的肉块、白骨和外翻的黄色皮下脂肪。鲜血飞溅出来,它们兜头浇下,将我整个人染成与原先彻底不同的颜色。
宜野座踉跄了一下,但他仍然站直了,他似乎重新接管了思想的主控权,几乎断成两截的尸体从他一边的肩膀上滑落下去,他的大衣贪婪地吸饱了足够的血水,在黑色的底里透出一股暗红的反光。他的嘴里、眼里、鼻腔里,都是血,旁人的血,思想犯的血。他的脚下甚至映得出自身的倒影。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血水不停地滚落下去,但即便流淌殆尽,也不复原先的本色。
他记起自己去看处刑,在推搡的人群里,在自我的囚笼里。那时的他渴望得到一杯思想犯的血,尽管他其实并不相信它能治愈母亲所罹患的思想热;但系统说了它有治愈的可能性,所以他也无条件地相信系统置予的如是前提。
实际上那一天他也尝到了那名思想犯的血。没有被治愈疾病,但却着实拯救了当时那副迷茫的灵魂。这一次,口腔里充斥着腥浓的血锈味,眼泪毫无所觉地滚落下来,冲淡了、混着下咽,好像对方的某个部分,也彻底地融入了自己的生命里。
“啊……”
他发现另一种思想的控制在不觉之间消失殆尽。声带的震动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第一声艰难的悲恸之后,每一声都属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