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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深陷泥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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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陷泥沼
(一)
距离那一年收到了养父在前线莫名其妙被枪决的消息到现在,十多年的时光悄然而逝。
彼时满心愤怒和诧异的少女已然拿起了剑奔赴了那个在她心底并不认可的战场,从后勤到前锋,从士兵到军官,与她肩膀上的星星一同增加的不仅仅是掌心的茧皮,同时还有更多肉眼看不见,同样也难以用言语表达的事物。
然而,即便是对“世事难料”这个词有着再怎么样深刻的体会,她也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能和一个伊修瓦尔人面对面冷静地坐着——更何况,那还是个极端复仇主义、已经连续杀害了十多名国家炼金术师的伊修瓦尔武僧。
由依表面维持着帝国女军官的冷漠倨傲,内心深处的震惊却已然超过了之前突然发现炼金术不能用的程度。
“丑话先说在前面,我之所以留下你的命不杀,只不过是因为我眼下有更重要的敌人。比起替伊修瓦尔神惩罚你们这些违逆自然之道的国家炼金术师,追查伊修瓦尔战争的真相才是更有价值的事情。”
“呵,有胆量,说得好像有本事杀死我似的。区区在下就坐在这里,要杀要剐,有种就放马过来。”
——只不过气氛是真的不太好,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由、由依……别说了。”
穿着深灰色的斗篷,脸部的五官已经被严重破坏的马尔科医生有些颤抖地伸出手,原本扬起下巴、按剑挑眉的少女在踌躇了片刻之后,哼了一声,最终还是坐了回去,伸出手为昔日的老师治疗脸上的伤口。
在中央市的地下与人造人所谓的“父亲大人”正面一战,由依等人因为炼金术不能使用而陷入被动,姚麟被改造成新人造人,艾尔利克兄弟因为自身“人柱”的身份不顾一切掩护由依等人撤退。一阵兵荒马乱的逃跑之后,墨绿色长发的少女和身侧同样喘着气站定的伊修瓦尔人同时直起身,在看清对方的面孔之后,二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打破了这份沉默的人,真是眼下脸部被斯卡亲手毁掉的马尔科医生。不知道是不是宿命指引,二人停下脚步的地方正是人造人关押他的地方。年迈的医生脸上的表情,从看见军装少女的复杂,到看见伊修瓦尔人的震惊——然后,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一种近乎哀求的方式,请求斯卡杀死自己。
他称呼这位褐肤赤瞳的杀手为“神”,随后神经质地又哭又笑起来。这反应在由依看来十分熟悉而又陌生——当他们这些士兵终于从伊修瓦尔战争中被解放出来,她亲眼看见包括艾扎克在内的大量国家炼金术师归还了他们曾经梦寐以求的银怀表,那个时候,艾扎克那样一个高大勇猛的军人,就这样一下子坐在了军部大门前的台阶上,捂着脸压抑着声音哭了出来。
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原来即便退还了国家资格,这么多年,自己的老师马尔科医生,竟然还是没有能从那场灾难般的战争中走出。
使用炼金术治疗完毕的少女移开了自己覆盖在马尔科医生脸上的双手,看着涕泪沿着老师坑坑洼洼丑陋异常的新面孔上蜿蜒扭曲着淌下。隐隐约约地,一股说不出的不安从她的心底升起,她突然意识到,那场将无数国家炼金术师精神击溃的战争,很可能并非是她一直以为的那么简单。
如果说她和修斯、罗伊等人身赴前线,因为化身为人形兵器杀人无数所以产生了强烈的愧罪感,那么为何一直身在后方从事医疗研究工作的马尔科老师和艾扎克他们又是为什么会如此痛苦呢?同样是经历过那场战争,就连因为罪恶感而选择临阵脱逃的亚历克斯·路易·阿姆斯特朗少校都没有这样痛苦。
她还记得,自己刚刚到达前线的时候,她的这位老师和艾扎克先生,分明是以能够拯救更多伤员为骄傲的。为了工作,他们甚至曾经一起不眠不休地工作几天几夜,而那个时候,她见过他们的眼神,专注、坚定,没有丝毫的迷惘。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在那之后,在她被一纸调令推上了前线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等等……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在她后来带着伤员回到营地时,她再没有在医疗部见过老师他们;而她也曾经询问过同样在医疗部的洛克贝尔医生夫妇,那个时候,洛克贝尔夫人说“营地里大部分的医疗炼金术师都被调往了战地军事研究所”——
战地军事,研究所……
怀疑的引线一旦被点燃,火星便沿着那细微到看不见的线索迅速燃烧逼近着真相——在军部多年,由依早已告别了名为天真的产物。战争是剥离人性的东西,这一点早在她学习世界历史时便了然于心,而战争之中所谓的科研,摆脱了和平时期伦理的束缚、加上疯狂追求杀伤力,还有强者对弱者简直有别于另一个物种般的凌驾……少女放置于膝盖上的手指猛然收紧。
仔细回想,那些曾经在军营遇到过的研究所人员,在她从前线归来之后,或失踪或隐居也都接二连三失去了音讯。
“那是,恶魔的研究啊……”
伴随着地下不知是水滴还是鲜血砸落的声响,马尔科医生颤抖着说起了那染血尘封的真相……
(二)
沙漠里的风声仿佛是魔鬼的呜咽,墨绿色长发的少女站在高高的沙堆上,脚下全是白色的残垣断壁。长期在干旱的环境下作战使得她喉咙发干,毒辣的阳光让她忍不住拉紧了领口白色的斗篷——然后就在她抬手的同时,她感觉到斗篷的下摆一重,由依下意识地低下头,正对上了一个褐肤赤瞳小男孩的脸庞。
【“求求你……”】
小男孩的脸上满是尘土和血污,映在由依深蓝色的瞳孔里。他张开口哀求,然而那声音却仿佛有千万个男女老少的哭喊融合在一起一般,狠狠撞击在少女的心上。
【“不要杀……不要杀我们……”】
【“想活下去啊……求求你……”】
“不,我只要能赢就行。我不是来杀你们的,放心,我不会杀你们——明明大家都是亚美斯特利斯的国民啊!”
她听见自己这样大声说着,然后她伸出手,在小男孩面容正前方发动了炼成阵——拥有麻痹效果的气体从她的掌心溢散而出,面前的小男孩微微一晃,安然倒下。
——这样就好了……如果她能够将这些抵抗的平民活着带回去,想必军方也不会非要置他们于死地吧……少女的脸上,浮现出了对自己能力庆幸的苦笑:幸好自己,不是马斯坦那种一旦出手就必须死人的能力啊。
她舒了一口气,轻轻蹲下身,刚准备将那被麻醉的小男孩扶起,可就在她手伸出一半的时候,那原本应该已经昏迷的孩子竟然一把抓紧了她的手!由依吃了一惊,她下意识地想要退,但那孩子的手却像是铁铐似得紧紧扣住,将她的手掐得生疼!
【“不要啊……”】
又是那样,万鬼哭嚎一般的声音,小男孩猛然抬起头,露出了那宛如被仇恨和痛苦炼化一般的面容!仿佛要冲上来将那面孔刻在她脑海中一般——!
【“亚美斯特利斯的国家炼金术师啊!如果要把我们抓去炼成‘贤者之石’,你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们——!!!”】
“——!”
半撑着脸颊在桌前假寐的由依被这梦中的景像猛然惊醒!她的手臂一颤,身体的失重感让她条件反射地扶住桌面平衡了身体,抬起头,额前是一片冰凉的冷汗。
艾莉西亚的勺子在碗里轻轻碰撞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让她有一种终于回归现实的真实感。由依微微晃了晃头,格蕾西亚将一杯牛奶放在了少女的手边。
“怎么了,由依?”
原以为失踪的妹妹隔了两天终于归家,这让刚刚失去修斯的格蕾西亚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尽管如此,身为姐姐的她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少女的不对劲。
“不,只是有点累。比起这个,姐,我不喜欢牛奶……”
由依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借着坐正的动作微微后仰了一下,用肢体语言表达着对面前牛奶的抵触情绪。格蕾西亚不等她说完便伸出食指轻轻抵住了妹妹的嘴唇,翡翠般漂亮的眼瞳里含着笑意朝着桌子另一边的艾莉西亚看了一眼:
“不可以挑食哦由依,要给艾莉西亚做个好榜样呢~”
“……”
墨绿色长发的少女有些无语地侧过眸,正对上了小艾莉西亚天真无邪的视线。由依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刚准备去拿牛奶,玄关上的电话却正好响起。
“喂,这里是修斯家……啊,我是。希尔斯上校?她在——”
接着电话的格蕾西亚有些不安地转过头,由依轻轻一笑,已经猜到了电话那头的人大概是谁。她起身,接过了听筒。
“喂,我是由依·希尔斯。”
“好的,我知道了。没问题,当然,怎么可以让大总统阁下久等,我现在就出发……接我的车已经在楼下了?好的,非常感谢。”
电话的另一头已经挂断,尚且来不及脱下身上军装的由依侧身靠在窗前,借着晨曦看到了楼下停着的车。在车门的位置边上,一个陌生的军官监视一般站在自己的副官雅斯托莉亚的身边。
“又要出去了吗,明明你才刚回来一个小时……”格蕾西亚嘴里这样说着,但她已经在妹妹的眼中看到了和修斯一样的光芒,她叹了一口气,将干净的军服外套递给了由依。
“姨姨。”
啪嗒啪嗒,小小的艾莉西亚踩着拖鞋绕过餐桌走到了由依面前。正在穿外套的由依动作一顿,迎上了小女孩和格蕾西亚一般漂亮的翡翠色眼眸。
“姨姨你,会回来吧?”
——会像爸爸一样,去上班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吗……
艾莉西亚没有问完,但是由依已经从小女孩那双盛满不舍的眼瞳里看到了她所想的一切。她沉下视线,借着戴军帽的动作挡住了脸上所有的异样。
“当然……”
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牛奶,墨绿色长发的少女毫不犹豫地一口气喝完,将带着奶渍的空杯子,放在艾莉西亚满满的牛奶杯边上。
“看哦艾莉西亚,姨姨可是把牛奶喝干净了,所以你也不可以剩下。”
一边这样说着,由依一边蹲下身,视线与艾莉西亚平齐。仿佛约定一般,墨绿色长发的少女突然弯起唇角,露出了阳光般自信而明亮的笑容:
“等姨姨下班回来,可是会检查艾莉西亚乖不乖的。所以,不要挑食哦!”
“嗯!”
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得到了什么期待已久的承诺,艾莉西亚依依不舍地伸出手,紧紧抱住了由依;由依微微一笑,一只手捞起耳边的长发,弯腰低头,在小姑娘的头上落下轻轻一吻,随即起身抱了抱姐姐,转身出门。
(三)
肃穆的黑色沙发配着军部死板统一的窗帘,大总统办公室里的空气凝重得像是一块铁似得让人觉得呼吸都艰难起来。罗伊·马斯坦孤身一人坐在沙发上,而金·布拉德雷似乎暂时还没有回来。
不同于罗伊的谨慎小心正襟危坐,墨绿色长发少女则是一副优哉游哉信步闲庭的模样。在由依看来,既然双方阵营已分,那么眼下军部便不再是她的工作场所,而是敌阵了;而她本人在敌阵,从来没有畏首畏尾的习惯。
于是,在罗伊和大总统亲卫们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少女就像是旅游观光一般绕着办公室转了一圈,末了还停在布拉德雷挂在墙壁上的巨幅总统肖像前评头论足了两句:头发谁染的,还能看见白色;胡子貌似不太对称;肩膀有点高低不一样……
“……”
总统亲卫的一个带队模样的军人显然有点受不了少女放飞自我般的形象,但是在来的路上男人已经领教过了这位阁下的伶牙俐齿,忍了又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希尔斯上校,大总统阁下还有一会儿才到,在此之前还请您先入座……”
“无妨。”
打断那个军官话语的,是一个沉稳的中年男音。他就如一滴落在了漆黑色砚台上的墨汁一般,迅速而理所当然地进入了这个空间,迅速融入并主导了所有的气场。总统亲卫队伍里的所有军官瞬间肃了肃面容,包括那个上一秒还看着由依咬牙抽搐的队长在内,所有人整齐划一地并拢脚跟并行了一礼——如此,来人的身份便也不言而喻。
金·布拉德雷大总统绕过沙发,最终在他乌木所制的深色办公桌前站定,转过身,看向并肩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年轻人,那深黑色的眼瞳微微眯起,一抹怀念的光芒轻轻于眼中闪过。
“说起来,上一次看见两位这样并肩站在这里,还是你们一起成为国家炼金术师,一起被授予‘火焰’和‘天空’称号的时候呢……”男人这么说着,脸上隐隐有些唏嘘的神色,“只不过与当时相比,现在知道了一切的你们大概想要一起将银怀表归还给我吧。”
布拉德雷意味深长的视线,从罗伊沉默的面容上转到了由依平静的脸上:
“这是你们的自由,只不过容我提醒一句——区区蝼蚁的挣扎,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改变世界的命运的。”
“何其狂妄。”
不同于罗伊的慎重和沉默,由依从来都是嘴上手上都不饶人的类型。金·布拉德雷话音刚落,她便毫不犹豫地接上:“别忘了你们人造人最开始也不过是上千万蝼蚁的集合罢了。来源于蝼蚁,又是被蝼蚁模仿着蝼蚁本身所创造,连名讳里都保留着蝼蚁的存在——我真不知道你们真可笑的傲慢从何而来。”
“喂,由依……”
“嗯……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你们对我们而言是非常珍贵的人柱,在时机到来之前,即便你以下犯上,对我出言不逊,我也不会真的把你们怎么样的——想必你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胆敢如此狂妄。不过……说起来,修斯准将的那位遗孀,叫什么来着的?格兰西亚……不,好像是叫格蕾西亚·修斯?还有他们的女儿,那个在葬礼上哭哭啼啼吵闹不休的小丫头……”
由依原本握紧了、时刻准备迎战的双手猛然一僵,她原本站直在布拉德雷面前的身躯猛地向前倾斜了一下,下一秒,肩膀猛然一重,哐当一声——竟是罗伊用尽全力将她按回了座椅上。
“失礼了,大总统阁下。”同样是被对方用人质胁迫的人之一,罗伊对布拉德雷这一手早有所料。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可能恳切的语气道:“由依毕竟还年轻,容易冲动……”
“无妨无妨。”那阴蛰威胁的光芒,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从男人仅露的一只瞳孔中褪去,他看向二人的目光迅速恢复了先前仁慈爱惜的模样,“希尔斯上校可是我们军部百年难得的人才,我一把年纪自然不会跟年轻人计较。只是提醒一下二位,就算我不杀那对母女,我也有很多办法让她们的日子比现在难过一百倍,比如,对外宣布修斯准将其实是通敌叛国的罪人……”
“啊哈哈哈!大总统阁下真是爱开玩笑,如果有什么事情要由依效劳的,直说就好!是不是啊,嗯?”
毕竟修斯也是自己的至交,罗伊·马斯坦连忙发出惯用的职场傻笑打断了大总统的话语,私底下抬起脚,狠狠踹在了墨绿色长发少女的小腿上!
“啊……嗯嗯,但凭阁下吩咐。”
——为什么是我效劳?
虽然暂时收敛了气焰,恭恭敬敬应下但还是气不太顺的由依眯着深蓝色的眼瞳狠狠瞪向男人。
——布拉德雷的火气到底是谁撩起来的你自己心里没有B数吗?!
罗伊一边对大总统妥协地笑着,一边在桌子底下对准由依的小腿,又补了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