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方向，顺时钟》沈烟波

1、我不像从前的自己

　　第一次遇见他，是2012年，6月1号。

　　依旧很清晰地记得，那天，我穿着一件七分袖的黑色连身裙。

　　不记得面试的时候我答过些什么，只是三天以后，接到了培训通知，早早跑来报道，整层12楼却不见一人。看了眼时间，八点过五分而已。

　　正在我犹豫到底要不要下楼先吃个早餐的时候，电梯叮的一声开了门。

　　然后，我就看见了他。

　　从没见过两个如此相像的人。

　　身高像。身型像。发型像。眉毛像。眼睛像。鼻梁像。嘴唇像。

　　我恍惚了半天，也盯着他看了半天。他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因为我不礼貌的目光而显露任何愠色，那时我便想，原来，他们不像的，是眉间的距离。

　　那个人，总是皱着眉，嘴角扯着无奈的笑，纵容我的任性，买单我的撒娇，然后告诉我说，不要一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而他的眉，却是舒展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在无聊地问自己，是不是也有一个人，总是会害他不放心地皱眉。

　　我顺利通过考核期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这期间，我们并没有说过一句话。

　　其实我是脸皮很厚话很多的自来熟，我也知道这种性格并不好，所以在公司，都会尽量伪装成文静的淑女。但他，却是真的少言，不过他很爱笑，笑起来，嘴角上扬的弧度透着初夏般尚未灼热的温暖。

　　我被公司派出去忙碌一周，再回来的时候，他的工位前空空的，座椅里放了一套西装。那时，我还没有固定的工位，因为实习期还没有过去，所以总是今天坐这帮忙明天去那学习，极自然的，我暂时霸占了他的位子。帮他叠好了西装，仔细搭在靠背上，那件衬衫，领口袖口，都是极洁白干净的。也就是这一个小细节，让我对他有了最初的好印象。

　　想到他可能申请了假期，但不知竟是这样长的一段时间，我在他的工位安安稳稳的坐了一个月，他的地盘俨然成了我的小天地。电脑上被我贴上了自以为漂亮的卡通，桌子上养了一盆碧绿碧绿的仙人掌，便利签到处都是，抽屉里塞了大堆的零食，柜子里则是昨天还没来得及清理的糖果纸。

　　然后他回来了。

　　当我抱着大堆的文件从复印室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就见他云淡风轻地斜靠在桌边，双手插在西装裤袋里。

　　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想，当时他的内心，定是想敲我脑袋的。我尴尬地指指他的办公桌，有些手足无措，终究不熟悉他的脾性，所以忐忑，也是难免。

　　他呢，慢条斯理地腾出一只手去随意翻弄着桌子上杂乱却鲜艳的糖果纸，然后说了一句让我险些晕倒的话。

　　葡萄柚味的最好吃。

　　我侧着头迅速瞟了一眼桌子，他已经很不见外地解决掉了我仅存的半袋糖果。

　　而后稍稍熟络起来，是因为转正那日我终于有了固定的工位，就在他的后面。依旧是见面微笑的关系，也并不见他跟办公室里的其他人热络，当时我就想，这个人，怎么能这么清高呢。白衬衫的好印象也跟着去了大半。

　　一日，大家都午休吃饭去了，行政经理刘姐让我上楼的时候直接把快件取了，本以为只是文件之类的，可当我看见收发室大爷指着门口一庞大纸箱时，我简直欲哭无泪。

　　那里面装的可是纯钢铁打造的保险柜啊！我虽然不算瘦弱，但好歹也是女孩子，刘姐为什么不派两个力气大的男人来取。我开始后悔这么快吃完午饭了，因为身边一个可以帮我的同事也没有。拿出电话打给刘姐，她却说，领导交给的你工作你难道还能让领导帮你解决？

　　我气闷，这是什么歪理，明明你再派两个人下来就可以解决问题了，我一个初来乍到的，支使谁谁能听？隐约感觉到她这是在故意整我，但却又想不出理由。万般无奈之际，打给石菲求救，大致讲了一下情形，她就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我出现了。

　　石菲是我大学最要好的朋友，毕业以后我们都在这座写字楼里工作。读大学那会儿，石菲就像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追她的人可以从南门排到北门，却也不见她有丝毫心动的迹象，我知道，她也在等他回来。

　　只是我们都默契的绝口不提，亦是不敢。

　　一见我苦大仇深的脸，石菲就开始挽袖子，还边挽边叨叨，陶久，你怎么还是这么没长进。

　　我瘪了瘪嘴不敢吭声。石菲很爱我，大二那年我莫名其妙地挂科了，在寝室盯着电脑屏幕垂了一上午的泪，石菲知道以后二话没说，一个人跑到教导处跟主任说要查陶久的成绩。大学的成绩当然是不可能轻易让查的，我不知道石菲用了什么办法，最后不但查了我的卷纸，还细心地发现是阅卷老师核错了分数。

　　那件事以后，我就问自己，陶久，你这辈子还会遇到比石菲更真挚的友情吗？我常常拖着石菲的手，矫情地说石菲你为什么不是男人。

　　我跟石菲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搬是搬动了，但如果靠这个速度，说不定下班了也运不到电梯门口。一向直肠子的石菲气急败坏地戳我脑袋，陶久，你们公司男人都死光了不是？

　　然后他就忽而出现了。我后来想想，会不会是为了证明我们公司的男人并没有死光呢，他也没说什么，站在我跟方菲身边七八米的距离，拿出电话交谈了几句，然后两只手插进西装裤袋里，优雅地路过了我们，脸上依旧是疏离而礼貌的温柔笑容。

　　我有些发懵，石菲盯着他的背影，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哎，这么帅，刚才还跟你笑，你认识？

　　我点点头，又迅速摇摇头。咬着嘴唇说是一个公司的同事。其实我是在心底悄悄气结，他明明已经看到了我的窘态，却不帮我，擦肩而过的时候还对我微笑，这种人难道不可恶吗？

　　可是也就在他背影消失后的两分钟，呼啦啦跑来两个男人，这座大楼里每天出出进进，我感觉见是肯定见过的，但还没熟络到打招呼，所以当他们合力抬起地上的物件走向电梯时，我才恍然大悟，也瞬间自惭形秽，想来，他刚刚定是为了帮我才打电话的，可我刚刚居然还那样小气吧啦地想他。

　　石菲大抵看出了端倪，故意摆出凶巴巴的嘴脸吼我，死丫头，还敢说不认识，刚刚那两个男人就是他找来的吧？你们搞办公室恋情？多久了？连这都不告诉我，亏你还敢说我是你最好的姐妹！

　　天上有多少星星在闪亮，我跟他之间就有多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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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了是怎么知道的，他大我三岁。我眨眨眼，天马行空地想起那个人也是。后来又知道了他的生日，这回却真真让我惊讶，都是八月，所幸并不同日。我想，这大概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罢。在工作用的MSN上跟他说了感谢的话，他发来一个笑脸，简单的一句不客气。我那时候居然就有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悟。

　　中午跟石菲一起吃饭，石菲望着他挺拔的背影若有所思地问我，陶久，这不就是你喜欢的型。

　　我有些晃神，痴愣地，盯着他的背影发呆。

　　那么优雅，像一只高贵的天鹅。

　　那么挺拔，像一棵辗转几个寒冬也不会弯折的松。

　　那么贴心，像那个人。

　　摇摇头，自嘲地跟石菲笑笑说，这一款早就戒掉了。

　　真的？她放下筷子丢了勺子，盯着我的双眼一脸怀疑。

　　真的。我淡淡地望进石菲眼底，努力将自己隐藏得深些，再深些，更深些。我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其实过去的，就过去了，只是这么久过去，我仍是不敢回忆的，因为回忆远比怀念更让人心痛。

　　你爱吃胡萝卜？他每次的出现都显得那么意外，但看上去又无比自然。就像现在，他端着餐盘坐在我们旁边的椅子里，看上去，居然出奇的和谐，就好像我们已经熟识了很久的模样。

　　低头看看我自己的餐盘，今天中午餐厅做了特色的辣炒鸡架，碧绿的青椒切成细细的丝，橘红的胡萝卜片在一旁点缀着，鸡肉嫩而入味，可是我却吃光了胡萝卜跟青椒丝，剩下了满盘子的鸡肉。

　　石菲噗嗤一声乐了，转而跟他热络地出卖我。我们陶陶最奇特了，宫保鸡丁一定只吃胡萝卜丁，京酱肉丝一定只用干豆腐卷了葱丝蘸着肉丝里的汤吃，饮料只爱喝功能型的红牛，如果是出去旅行，那就不管是多远的距离，都一定选择火车……

　　他似乎听的津津有味，我的脸蛋却着了火。偷偷在桌子底下掐了把石菲的腿，她还给我十分爱演地大声哎呀。

　　我迅速垂着头，几乎将脸埋进餐盘里，可耳朵却是实实在在竖起来的。

　　也没有多久，他就先离开了。石菲意犹未尽地喃喃自语，陶久，我觉得他不错。我的筷子不给面子地掉在地上，石菲回过神来莫名其妙地被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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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菲再打电话约我见面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了两个月。我拿着手机不断定位，终于赶在她发飙前找到了这家娱乐中心。石菲一向爱呼朋引伴，可是当我进了包房看见坐在角落沙发里拿着麦克正在唱歌的他时，还是震惊地傻愣了好一会儿。

　　发什么呆呢。石菲推着我坐下，这才发现，偌大的包房里其实坐满了人，三三两两的足有二十个罢。那一刻我的心情，是任何词语都无法形容的复杂。他跟石菲，似乎在一起了。

　　不然石菲不会挨着他坐下，还亲密地挽着他的胳膊。

　　不然石菲不会绯红着脸看他，眼底尽是情意绵绵的娇羞颜色。

　　怎么了呢，就算他们真的在一起了，又怎么了呢。我哪里来的低落心情，那么深刻猛烈。他的这首歌就快要结束了，石菲站起来走到点歌台前，一边笑骂着一帮占着台子不肯散去的麦霸们，一边轻轻点了那首歌。

　　王力宏，依然爱你。

　　石菲冲他慧黠地笑笑，示意他继续唱，他无奈地笑，嘴角的弧度里藏满了宠溺，我坐在与他相对的角落，看得真切清晰。他转过头，竟望向我这边，伴着前奏音乐，充满磁性的低沉好听声音袅袅传来，他望着我说，这首歌就送给我们迟到许久的陶久同志。

　　一屋子的人起哄鼓掌，石菲转而坐在我身边咯咯笑个不停。我想冲他笑，可眼里湿润的沉重却让我牵不起嘴角。盯着屏幕，这首歌，他唱的比那个人好。

　　那年，王力宏来S城开演唱会，那个人在喧天的喊叫声中发信息问我，陶陶，王力宏都能到S城开个唱，你怎么就还不能答应我。我在天寒地冻中拿着手机龇牙咧嘴地笑，转头看他，他却又装得若无其事。于是也童心大发，一个字一个字回，一会儿互动环节如果我觉得你比王力宏唱的好，今晚我就认真考虑看看。

　　再没有震动传来，我坐直了身子故意不去看他，今天想想，那时候的自己真傻，有什么事能真的难倒他呢，只要他想。就像，他真的排除万难，站在霓虹闪烁的舞台上跟我的偶像“深情”对唱，那首《依然爱你》让台下尖叫连连，我在台下仰着头看他，那么耀眼。

　　是啊，那么耀眼，我如何敢伸出手去。就像所有平凡的女孩儿一样，在憧憬童话爱情的同时，又自卑的不敢跑向美梦成真的奢望。凭什么呢，不漂亮的陶久，没特色的陶久。再抬头看着他，那么帅气，那么自信，不管灯红酒绿，亦或万籁俱寂，从来都是波澜不惊的面容，我呢，我有的，就只这一颗心。

　　千丝万缕，终敌不过他眼底深情满溢，散场以后，他牵起我的手，在空旷的马路上走了一圈又一圈，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希望这条路可以长一点，再长一点，永远永远也不要有尽头，就这样一直一直牵着手，走下去。

　　我曾不止一次的问许亦，怎么可能呢，又不是近视眼。

　　许亦戳着我的脑袋，无奈地说，陶陶，是不是一天不妄自菲薄，就会活不下去。

　　我抱着他的胳膊，甜的睁不开眼。

　　依然爱你那首歌唱完了，掌声喝彩声阵阵响起，他又拿着麦克说了些什么，我却沉浸在回忆里，久久无法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