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上 ...

  •   楚南公跺了跺脚,让他刚穿上的鞋子更顺当些,自桥上缓步而下,却看见颜路站在路旁恭敬地向他作揖。楚南公呵呵笑道:“儒家张子房,非池中之物也。
      颜路嘴角勾起一个谦虚又骄傲的浅笑,道:“楚南公,谬赞了。”

      他的三师弟,从来就是一颗耀眼的星辰。颜路至今还记得,那年大雪,荀师叔携着子房步入小圣贤庄的画面。小小少年玉面冠带,唇红齿白,深深向他们一拜。
      “子房有礼了。”
      张良从来就不是一个乖乖孩子,当然,身为儒家弟子,上树抓鸟下河抓鱼这种事他自然是不会做的,但小小年纪就偷学剑术,或是半夜钻进藏书阁这等事,便少不了他了。那时候伏念虽然还没成为掌门人,却也以师兄的身份叱责过他“巧言令色鲜矣仁。”当然,颜路作为温厚的二师兄,自然就免不了替他的师弟抄几遍《诗经》《孟子》。
      哪个孩子不调皮呢,连大师兄今日冷静沉稳的性子,当年阴阳家的星君来访,不一样是按捺不住好奇心,跑去学了占星之术,早把对鬼神敬而远之的话扔到了脑后勺,更何况他的子房师弟不过是多看了几招剑术而已。颜路情不自禁地勾起嘴角,放下毛笔,看了一眼旁边早疲倦地缓缓睡去的子房,替他掖好被角,又取了一床毯子盖在他身上。这才吹熄了灯,向房间走去。转过廊角,却意外地发现伏念站在那儿。
      “睡着了?”伏念挑眉问道,颜路点点头。
      伏念轻轻叹气:“无繇,你就是太惯着子房了。”
      颜路看着怀里少年的睡颜,笑而不语。
      大师兄到底还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只淡淡说了句:“风大,回房吧。”便转身而去。

      他们师兄弟三个,数张良这个小师弟最得荀师叔的欢心。他的小师弟确实是他们三个之间最为聪慧的一个。而荀师叔对待大师兄虽然不客气,但是身为未来的儒家当家,如果连长辈的指教都承担不起,谈何平天下。
      颜路曾这么安慰过大师兄,不过也确是他心中所想。伏念还是那副冷静沉稳、不苟言笑的样子,却看着他沉沉地叹了口气。
      “子房家族五代为相,无繇,你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颜路垂了眼睛:“师兄,荀师叔说过,天行有常。有很多事情,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更何况,我也不想难为了子房。”

      话说回来,即便子房天资聪颖,要博得荀师叔的喜爱,又怎是一个聪明就够的。有一段时间,颜二师兄的任务就是从小圣贤庄的角角落落里寻找自家的小师弟。这晚颜路本想去看看张良,一叩门才发现人根本就不在。颜路扶额,转身先去了藏书阁。
      他推开藏书阁的门,轻声唤道:“子房?子房?”
      藏书阁里只有冰冷的月光,颜路站在原地半晌,才听见那轻轻浅浅的呼吸声,他循着那声音走了大半个藏书阁,才发现那个在案前小鸡啄米状的小师弟。
      他无奈地盯着子房,犹豫是把他叫醒,还是把他抱回房去睡。恰好这会儿张良已然睁开了眼睛,一双凤眸却还是半醒不醒的朦胧样子,口齿不清地唤道:“二师兄。”
      颜路抬手把他身上的几卷竹简放回架子上,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正了正衣冠,这才问他:“晚饭时分就不见你,不是说不舒服么。”
      张良吐了吐舌头,调皮地一笑:“被荀师叔留住了,可我今日的书还未曾看完。”
      颜路顿时脸色不善,语调却还是温温柔柔的:“也就是说……子房你还未用晚饭?”
      张良一双眼睛眨巴眨巴,颜路无奈,牵起他的手:“我那儿,还有些点心。”
      张良笑嘻嘻地说:“谢谢二师兄。”

      颜路挑亮了灯,看着吃的直噎的子房,倒了杯茶放到他手边。张良抬头看他,颜路却道:“食不言,寝不语。”
      其实他哪里是为了儒家的规矩,只不过是怕他这个小师弟再呛了。颜路看着他那副文雅却还有点饥不择食的样子,嘴角勾起浅浅的笑。
      他顺手从墙上取下自己的琴,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低沉绵长的乐声在夜里轻轻地荡漾开来,小圣贤庄占地甚广,他倒也不担心惊扰了别人,独自沉醉在琴声里。
      张良吃完了点心,端坐在那儿看着奏琴的二师兄。一绺栗色的鬓发垂下来,挡住了颜路那双沉静的眼睛。昏黄的烛火下,颜路不过信手抚琴而已,那一袭浅紫色的衣袖,于素净的琴身轻摆,竟是让调皮的子房,也没了打扰的心思。
      无繇师兄,他是我的师兄呢。
      “师兄。”
      颜路转头看着他:“吃完了?”
      张良一双凤眸生生睁成了猫儿眼:“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剑术。然后师兄你弹琴,我舞剑。”
      颜路不知道他哪来的这奇怪念头,儒家的剑术向来是以大开大阖,威而不猛而著称,跟剑舞,其实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路数。可他看着张良那双冰蓝色的眼眸,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好。”

      几年时间转眼而过,天下依旧是大秦帝国的天下,偌大的中华大地却仍是暗流汹涌。伏念已过了弱冠的年岁,稳稳当当地接了儒家当家的位子。颜路身为二当家,处理庄内各项事务,自己的修炼也未曾放松。即便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却也听得嬴政身边的第一剑士盖聂叛逃,似乎是被墨家收留。天下隐隐约约又有波澜涌动的乱象,怎能不让人暗自唏嘘。
      可小圣贤庄的春天依旧是温柔妩媚的,花草繁茂,冰雪消融。骤雨初晴的清晨,颜路正要去上骑术课,缓步走过庭院,却听得身后一声微带欣喜的惊叹。
      “呦,桃花开了么。”
      他回过头去,恰好看见一袭单薄白衫的张良施施然走进那一片嫩粉之间,抬手轻嗅花枝。一阵风轻拂过,艳红纷纷洒落在他衣上,他不介意地微微笑,对着颜路轻笑:“无繇师兄,好早。”
      颜路心中微微一动,温柔的笑:“子房,听闻你昨日通宵达旦地陪荀师叔下棋,今日又这般早起,莫不是与人有约?”
      张良脸上顿时就有点不红不白的尴尬和调皮:“哎,无繇师兄如何知晓?”
      因为你只有被我抓住把柄的时候,才会唤我无繇师兄。颜路轻笑着转身离开:“早去早回便是了。”
      那一年的桃红柳绿,到底在谁的心湖上滑落,荡漾起温柔的涟漪,又被谁妥善安放,细细埋葬。

      “二师兄……”
      颜路头上默默地流下一滴汗,无奈地看向这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家伙:“说吧,有什么事?”
      张良眼珠一转:“我前两天路过有间客栈,丁老板隔壁的私塾先生这些日身染顽疾,学生便无处可去了,我想,是不是能让几个比较聪慧的来小圣贤庄呢?”
      颜路又低下去头看账本:“这等与人为善的事,自然是好的,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
      张良窃喜,他长这么大,自信骗得过荀师叔,蒙的了伏念师兄,可要瞒过他这个二师兄,可是难上加难。其实对他说出实情,倒也未尝不可。不过事关墨家巨子和项氏一族的少主,这等危险的事,若师兄未发现之前,还是不要提起吧。
      他不好意思再打扰算账的二师兄,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却忽略了颜路盯着他背影,若有所思的眼神。

      自子房回到了小圣贤庄,颜路就没消停过。张良一点也没辜负他那“儒家第一能惹事”的称号,几下就将儒家上下折腾的鸡飞狗跳,当然,间接也把颜路折腾的哭笑不得。刚回来那日,丞相李斯便已登门拜访,偏他这位小师弟还姗姗来迟,逼得颜路只好又在大师兄面前给他圆谎。更别提他带来的那个子明和子羽。子明还年少,正是调皮的时候,不是迟到,就是跟别的学生又打起来了。子羽虽是稳重,可那份眉宇之间透出来的狂傲之气,明眼人一看,便知绝非池中物。
      颜路若不是脾气温和,估计让他的子房师弟这么折腾下来,头发都要白了。不过他再怎么脾气好,也终于是忍不住,直接要子房跟他说了实话。
      结果……实话也好不到哪儿去。张良自知瞒不过了,索性把他带到了墨家据点。张良向来聪慧,早就算好了自家师兄受了墨家全心全意的信任,自然不会推辞什么,更不会谴责他。
      只不过……他看看现在颜路的脸色,心里却有了些惴惴不安。

      “高渐离和雪女……那是你教的吧。”
      两人从墨家策马而归,颜路一直沉默不语。结果他的颜二师兄不说则已,一动嘴唇便道破了他那点小心思。
      张良索性厚着脸皮道:“师兄妙手仁心,墨家如今至此境地,就算没有我,你必然会出手相帮的。”
      颜路瞥了他一眼:“你倒是给我戴了好高一顶高帽。”
      张良毫不在意地笑,颜路突然抖了抖缰绳,加快了速度:“子房,骑术修行的如何了?这些日子你一贯忙碌,大概是落下了吧。”
      张良自信地勾起嘴角:“那倒要请二师兄指教了。”
      芳草萋萋,两匹骏马如箭般向前,踏风疾奔。马上一人青衫飘飞,一人白衣舞动,在这桑海城外纵马奔腾。黑色长发在春风里纷飞开来,肆意而洒脱。
      颜路终究是比张良快了半步,猛地勒马,回首冲他的小师弟轻浅一笑。张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人潇洒的笑容,竟愣怔了半晌。他不知道,他自己的眼角眉梢,竟都是满满的笑意。

      为端木蓉治疗之事,张良早有计较,只不过一如他算来算去,也免不了忘了云彩这回事,他也没算到颜路竟会这般积极地帮他。所以待棋局终了,颜路来寻他,问他如何指导子明下棋之时,他便难得地恭敬有礼了一回,展身而拜:“师兄,谢啦。”
      颜路被他吓了一跳,却也戏谑地受了他这一拜:“子房若要谢,谢的事情便多了,不知你谢的是哪一件?”
      ……二师兄什么时候也学坏了。张良面部表情顿时就有点……崩坏。
      他挑了挑眉毛,倚栏而笑:“师兄待子房,自然是情深似海的。这份情,师兄且等,子房自有好礼相送。”
      颜路面色微红,咳了一声转了话题,却也并未将子房说送他大礼的事放在心上。

      所以等到张良一袭黑衣遮遮掩掩地步入他的房间时,他一脸惊异地抽了抽鼻子:“酒?子房你这是?”
      张良脸上有些不太自然的红晕,显然是已喝了些,他什么也没说,径直把那坛酒放到了案上。坐到了颜路身边:“故人来访,赠我美酒,二师兄你不会是不领情的吧?这可是韩国的酒啊。”
      颜路被他那句“韩国的酒”惊了惊,暗自揣度张良到底又见了什么人。张良也惊觉失言,又沉默了半晌,抬眼就对上了颜路那双平静的眸。
      “师兄……我想家了。可是,我的家有什么可想的。”
      张良避开了那双沉静的眼睛,低了头,默默地念叨了一句。
      颜路站起身来,把那坛酒放到案下,听得他这一句,却又把那坛酒又提了上来,取出两个杯子,启开了坛封径自倒酒,递了一杯给张良。
      张良诧异地看着他,他长这么大,还未曾见过颜路饮酒。颜路把杯子塞到他手上,一仰头把自己那杯喝了,呛得直咳:“咳咳……子房……《离骚》国殇一节的句子,你可还记得。”
      颜路轻轻的念起来。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身首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张良默念了几个来回,猛地扯住颜路,眼光灼灼地看着颜路:“无繇师兄……我以为你会劝我留在小圣贤庄。”
      颜路脸颊上被酒气冲得粉红,却在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又转成了苍白。他故作无意地扯开子房的手:“子房,我并无此意。你若是觉得好的,便放手去做。”
      “无繇师兄……”张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我以为,你虽然不至于反对我,但断断不会将小圣贤庄置于危险的境地。大师兄,荀师叔,你们肯定都会这么想。”
      颜路摇头:“子曰:‘学而优则仕。’子房,你要做什么,儒家从来都不会阻拦你。”
      “可是也没有人会赞同我不是么?犯上谋逆,颠覆帝国,无繇师兄。”张良又扯住了他的衣袖:“连范先生都在问我,我这么做难道不是于礼法不合,便是将儒家置于何地,只有师兄你……谢谢。”
      “师兄,子房若有一日要成就一番事业,师兄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颜路看着那只拽着他衣袖的手。
      这只手,迟早会指点江山,翻云覆雨。
      他静静地握住那只手,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
      “自然。”
      他站起身来,抱了自己的琴,对张良伸出手。
      “子房,对月舞剑,以乐酌酒,亦是乐事。如此良辰,安可负?”
      张良脸上抑郁的神色早就一扫而光,抬手扯了夜行衣,握了凌虚在手中:“不负良辰,亦不负君。”

      颜路在很久以后,依旧会记得那个晚上,月华如练,张良于梨花树下剑舞惊鸿,空谷临风,逸世凌虚。凌虚是无半点血腥的剑,而他的子房,又何尝不是遗世而独立。
      张良舞至酣处,剑尖挑了酒杯,剑锋一转,便直直地移到了颜路面前:“师兄,谢你。虽千万人君愿往矣。”
      颜路看着他,接了那杯酒一饮而尽。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会站在巍峨山顶,俯视如画江山。
      自有千万人,随君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