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春与八十春》琇虎

2、再回首

　　再回首

　　上天究竟能开多少个玩笑？我不禁好奇。原本最会编剧的不正是头顶上的老天爷吗？这世界本没有什么需要作家去创作的，他们的职责不过是记录罢了。

　　岁月又会开怎样的玩笑呢？我拭目以待。六十二年前的今天，我还年轻，可如今早已白发苍苍。该惋惜？该庆幸？皆不必，历史每天都在上演。未来是无数个今天组成的，历史也是无数个昨天拼凑的。六十二年前的故事已经讲过了，六十二年后的今天，同样让我无法不记录下来。

　　初秋的风虽不算冷，却略带一丝寒意，迎面而来。怀着忐忑的心情我乘上了回老家的火车。六十二年没回去过了，离开那年我才十八岁。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为了不显老，来之前还特意染了头发。可亲族中已经没有比我辈分再高的了，当年的四姑娘已是华发丛生的大长辈。随后我按照原定计划跟着侄子“小骆驼”去祭拜祖坟，原先按照风水师的建议找了块好风水地，谁知恰好搬在了汉墓上，为保护遗址又只得搬迁。人苦一世，到头来不过是尘土归处。埋在这里的先祖们哪一个不是辛苦成家立业，耕耘至死呢？已经六十余年没回来拜过了！看到坟地中一片萧索，心中顿觉苦涩。

　　离开本家后，便匆匆赶往同学会，这也是六十二年能够回来的原因。最为值得高兴的是当年的同班同学一个都没少，三十六个，我们相约今后每三年都要举办一次同学会，看谁先走。没办法，人老了，就只剩下数馒头的日子了。六十余年不曾踏足过的家乡，如此亲切，却又显得陌生，往日情景历历在目，不时在胸中涌现。童年在悲惨和贫困中度过，这片贫瘠的土地，早已丧失了古城的优越。祖先们谁能想到，有一天这片富饶的大地，会被外敌蹂躏。鲜血遍布的中国，终于被染红了。失去，是每天必须经历的课程。在失去中学会自生、自立、自处。

　　日本人入城的时候，失去了全家赖以生存的父亲。只因为父亲是唯一不肯向守城兵鞠躬的人。父亲被日本兵打死后，依靠着哥哥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出面处理了那个士兵。我那时还小，详细的处理结果不得而知，只知道父亲葬礼那天日本军官也来鞠躬致哀，想必是碍于哥哥的势力。我家一共有十七个孩子，我排行十五，哥哥上面还有个姐姐，却没能活过笄年，更可悲的是家中这么多子女却只活了我和哥哥两个。大姐死后哥哥就被公认为长兄，家里的顶梁柱。说起年轻时的哥哥，实在是风光无限，在城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人称“员外”，更有八个拜把兄弟。连日本人也不敢轻易得罪，还指望他的技术。哥哥生性冷酷，可偏偏城中人都想把女儿嫁给他，后来娶了邻村首富的女儿，也是拜把兄弟的妹妹。虽是兄妹，可我从未弄懂过他的心思，身边的亲人也无一能理解，即便在他去世多年后。很多时候我在想，他究竟留下了什么，他活了些什么，他高兴过吗？这些都无从而知。只能随着他最后的逝去永远埋在了天地间。哥哥在我眼中始终都是个谜，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有人说人活着就是要解开所经历的所有谜底。可这个谜，恐怕在我有生之年都没有办法解开了，也只好随它去吧。哥哥的冷酷的确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成年之后他就独自搬到后院住了。我和母亲住在前院，虽是一家人，却鲜少往来。吃饭也是各吃各的，除非逢年过节话都难得讲上两句，没有矛盾也感受不到亲情，那情形就是冷淡。总之，母亲在世的时候，我还过得不错，日子虽然穷，但在大多数人眼中我们还是富户。有什么办法呢？全国都处在战火中，所谓富户也不过就是乞丐中挑王，跟现在的生活水准实在是天壤之别。

　　更为不幸的事终于发生了，母亲也在弟弟病逝后离我而去了，由此正式拉开了我的悲惨命运。在母亲下葬的当天，所有长辈都到场了，葬礼由舅舅主持。可吉时已过，舅舅还未出现。哥哥只好跪求舅舅准许下葬，舅舅终于来了，却当着众人的面让哥哥跪下，他那根拐杖一杖杖的打下去。我从未看过有人敢打哥哥，那天的场面实在让我惊呆了。舅舅一边打还一边骂哥哥不孝，我始终不明白他们之间的恩怨，想必很多事情都是我所不了解的吧。无论怎样，母亲最终在一片混乱中入土了。真是乱世有乱象，日子不太平，人心也难顺畅啊。

　　我只好搬到后院跟哥哥嫂嫂一起住，前院租出去，光这笔收入就够我们全家人吃饭的了。两年前第一位嫂嫂就是那位首富的女儿已经过世，还留下了一个出麻疹的侄子。这位新嫂嫂带着母亲和三个弟弟嫁进来续弦。吃饭的人突然多了起来，这位嫂嫂可能是穷日子过怕了，生性非常小气，一点吃的都不多给，我和小侄儿每天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新嫂嫂对小侄儿始终怀有恨意，因为出麻疹时，新嫂嫂刚生的第一个女儿就被传染了，婴儿的抵抗力弱没能挨过来。丧事一件接着一件，这就是当时的大环境，可能一觉睡醒就听到噩耗。时刻挣扎在生存与死亡的边缘，碌碌而活便可以偷笑了。还想什么呢？在饭都吃不饱的日子里。因为嫂嫂的刻薄，我和侄子的日子越来越难，不但要自己砸石子赚学费，还得受气。没办法人在屋檐下，虽然嫂嫂不敢直接骂我，都是惩罚侄子或者比着自己的女儿骂。但指桑骂槐的话我听多了，难过的是侄子被打时我只能躲在被子里哭，心中的害怕让我不敢说出来。毕竟哥哥常年在外工作，家里全权交由嫂嫂打理。哥哥回家也会问过得怎样，但我们谁都不敢说，山高皇帝远，往后的日子还得看嫂嫂的脸色，只要不告状，还能得到一阵子好脸色。嫂嫂对于变着法的节省粮食很有一套，每天给我和侄子的薄饼都是透亮的，一整天就两个薄饼，省下来都留给自己女儿和亲人。真搞不懂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刻薄的人，可在那个年代还不少。险山恶水出刁民，人穷志短，人在危急的时候总是先想到自己，大环境的恶劣更加引发了人性中的恶。这时候还能坚守人性善心的实在太难得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历来兴亡百姓苦，想必这就是天道循环。

　　当我终于熬到了十八岁时，初恋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他是我的同班同学，也是相隔不远的同街邻居。在我被嫂嫂欺压时，经常帮我挑水打扫。一来二去，水到渠成的感情在不知不觉中酝酿着。一日放学后，像往常一样我们同路回家，他突然塞给我一张小纸条。只有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我喜欢你。”那个年代女生要拒绝就把纸条交给老师，没有交就表示接受。那个时候的恋爱也不过就是比一般同学更要好一些，一起回家，一起写作业，可以娱乐的活动也就是放学后看看电影。青春的恋情就这样平凡而快乐，是我人生中少有的幸福回忆。回过头来看，一生中快乐的闪光点着实有限，这一段要算是最完美的了。尽管还是受到嫂嫂的压迫，但也因着这份感情而减轻不少。于此同时哥哥从外地回来了，我们的日子稍微好过了些。在哥哥面前嫂嫂总是有所收敛，因为哥哥的脾气实在大的可以。那是我娘还在的时候，哥哥对于嫂嫂的刻薄其实也早有感觉，但又能怎样呢？家里没有女人不行啊，所以大多数时候都能忍则忍，得过且过。那天，我们全家人在一起吃饭，嫂嫂的饭又是能省则省，当小侄子想再要一碗的时候，嫂嫂却说没饭了。哥哥正一声不吭地吃着，谁也没料到几分钟后，他突然脾气大发一下掀翻了桌子。只见哥哥拉着嫂嫂猛打一通，我们当时都吓傻了，还是母亲最先反应过来及时抱住了哥哥的腿，这才使他停了手。嫂嫂被打得抬回了娘家，躺了一个月才下得了床，怎么办呢？还不是得回来，继续做她的嫂嫂。从此哥哥在的时候，嫂嫂就会有所收敛，哥哥一离开就故态复萌。所谓夫妻不过是飞不出去的同笼鸟吧，除非遇着足以打破鸟笼的大难，才能各自分飞出林吧。可稀奇的是就算遇着大难，中国的大多数夫妻也飞不出这林子，越难越是死绑在一起。父亲母亲如此，哥哥嫂嫂如此，连我也是这般如此地过活至今。

　　快乐总是短暂的稍纵即逝，至少在我的人生中是如此这般。万万没想到这份稍感幸福的感情就这样化为了痛苦，嫂嫂的刻薄进一步逼向了我，分离就在眼前。哥哥因为工作关系调到了外地，家属也要跟过去。当时我已经进了机床厂，担任车工，每个月的工资都按时交给嫂嫂，本以为哥嫂走后，我终于可以独立了。谁料嫂嫂居然连我也要带走，舍不得那份感情，舍不得生我养我的老家，更不愿到陌生城市被嫂嫂压迫。因为工作优秀，工厂不愿放人，我自己也不愿走，但嫂嫂就是有她独道的泼妇办法。不放人就去骂，骂到人事科长都脸红难堪，不得不放人。在火车站临别的时候，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连嫂嫂的大弟弟都看不下去替我求情，但狠心的嫂嫂硬拖着我离开了这从小熟知的家园，斩断了我与这里的一切联系。嫂嫂的心机在于老家的房产，想留给她的两个弟弟，如果我在那就是我的，所以我必须离开。这是多年后我才明白过来的道理。